他是被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引出去的。
他以为那是李玫的新号码。
将近四十分钟后,晴夏狂奔至伊郎画室,霍至紧随其后。上楼梯时,晴夏一脚踏空,右腿的小腿骨重重地撞在台阶棱上,钻心的疼,可她连停都没停。
头一次见她这么慌,霍至暗想,要是仲武还在就好了。
晴夏火急火燎地赶来这里,是想让伊郎尽快离开此地,至少逃出K市诸位死神的势力范围。否则一旦死神介入,哪怕她紧守在伊郎跟前,也不会给伊郎的命运带来任何改变。
可当她来到画室门前,却发现人去屋空,两腿顿时一软。霍至连忙扶住她。
“成杰、成杰得手了!”她面如死灰。
“冷静点儿,”霍至安慰道,“或许没那么糟。”
“那他怎么不在这里?”
“这个嘛……”
“刚才成杰说……”
“等会儿,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点?”
“没想到什么?”
“成杰可能在说谎,他是故意把咱们引到这里的!”
霍至将晴夏扶到走廊护栏边站稳,自己则迅速蹲下身,把随身携带的设备放到膝盖上打开,并很快“黑”进咒怨统计系统。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伊郎的实时位置图像。
“这是金街?怎么这么多人?”
晴夏俯下身,仔细看了看:“是金街。”
“那可够远。”
“所以得快点儿。”晴夏挣扎着挪动已经疼麻了的右腿。
霍至一边扶住晴夏,一边掏出通讯器,再次呼叫霍来,依然无法接通。
搞什么呢,这小子,他暗想。
来这里之前,苏萼曾用排除法分析过,成杰若要伤伊郎和冬融的性命,最有可能联系的死神便是霍来。因为她与晴夏的关系已经在监控器前暴露,成杰应该不会联系她,而温义和何醉等死神,则必须要有特定的条件或足够的时间才能为人类执行死亡,因此大概率不会成为排名靠前的选项。
于是霍至立刻呼叫霍来,可不知何故,通讯器居然无法接通。
无奈之下,他只好发了一条短讯过去,但霍来一直未回复。
如果伊郎这单业务确实到了霍来手上,霍至并不希望他拒绝,因为那样成杰就会联系其他死神,让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掌控。霍至希望霍来能将业务暂时接下,然后拖着不办,这样便能为晴夏争取更多时间。
他在短讯里也是这样说的,包括冬融那单业务。他相信霍来应该会照做,尽管霍来平时很少听他的话。
正当霍至准备第三次呼叫霍来的时候,设备屏幕上蓦地一闪。
实时位置图像上已经看不到伊郎,只能看到无数双的脚,它们套在各式鞋靴中,有的踏在地砖上,有的则踩在其他人的身上,甚至脸上。
晴夏失声惊叫。霍至顾不上她,立刻切换页面。
因眼下伊郎境况不明,霍至决定先用霍来的用户名登录死神操作系统,如果能找到伊郎这单业务,他准备动些手脚,好让成杰的阴谋暂时无法得逞。
可是系统页面却前所未有地弹出了一个对话框,提示“用户名或密码错误”。
霍至连忙重新输入,可对话框却再次弹出,一连几次都是这样。
晴夏急问:“这怎么了?”
“这小子……”霍至茫然道,“他居然把密码改了!”
与此同时,路经金街的铭久和苏萼,正在失控的人流中努力搜寻伊郎的身影。
受到成杰的威胁后,因挂念冬融母女的安危,铭久第一时间赶往从前的家。原本他也打算劝冬融带母亲离开K市,可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无比荒谬——一个垂危的病人,一个孕期过半的孕妇,如何经得起长途颠簸?即便能捱过未知的旅途,可她们留在这里尚且无依无靠、无亲无故,贸然换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又要如何安身呢?
因此他最终没有叩响家门,而是在苏萼的陪同下折回茫茫人海。他想立刻找到成杰。他觉得与其东躲西藏,不如釜底抽薪,只有除掉成杰,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所有危机。
谁知成杰没找到,却在半路上发现了伊郎。
铭久立刻从出租车上跳了下来。可由于金街正在举行大型商业活动,街面上人潮汹涌,因此等他奔过去,伊郎早已不知所踪。
出于担心,他钻进人群,在纷乱中左右寻觅,在挤撞中艰难前行。
如果不是疫情消散、管控放宽,绝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他暗想,从这个角度看,倒还是有疫情的时候好一些,
“你慢点儿,等等我。”苏萼在人缝中呼唤着。
“我停不下来。”铭久头也不回地答道。
这是实话。主观上他不想停下来,客观上他想停也停不下来。
“急也没用,”苏萼好不容易挤到铭久身后,“如果死神真想要他的命,你就算找到他,也保护不了他。”
铭久刚要扭头表达不满,远处忽然传来两声巨响。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冲击波在人群中由远及近地蔓延开来,欢歌笑语转瞬间就被更高分贝的惊呼哀叫取代。人们争先恐后地向街口奔去,涌起一波波人浪,后浪凶过前浪。每个人都想逃离危险,每个人也都在制造危险。有人被扑倒、被践踏,践踏者却没有丝毫愧疚和怜悯。他们只有恐惧和怨忿,只有求生的本能。这本能让他们化作自私的蛮兽,把身边任何一位素昧平生的人都视作竞争对手和情绪发泄口。在这一刻,每个人都有变狰狞的理由。
得益于民久的结实身躯,铭久勉强挪到街边,却无法彻底逃脱。他被人流死死顶在墙面上,身边不时传来临街店铺门窗碎裂的声响。
眼前忽然垂下一条横幅,距他最近的四个字是“保您平安”。
抬头一看,苏萼正在距他最近的一间店铺的房顶上向他招手。
平时磨磨蹭蹭的,这次反应倒快,铭久暗想,她一定是用了瞬间移位的能力。
“快上来呀!”苏萼喊道。
可铭久刚刚抓住横幅,人群中便有无数只手扑过来,有些甚至抓破了他的脸。
他连忙松手。横幅并未被任何人得到,而是在争抢中被扯成了碎片。
“你干嘛松手呀?”苏萼问。
“别管我,”铭久努力撑开即将被挤扁的身体,“快去找伊郎!”
大规模踩踏事件发生的前一分钟,伊郎刚刚在人群中看到李玫的身影。
当可怕的人潮以足可摧毁一切的势头向他压过来时,他本可以立刻转身——他站在人群相对靠外的位置,身后便是一堆摞成小山的硬实货物,他绝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借着那堆货物跳到附近的房顶上,从而躲过疯狂的人浪。
可他并没那么做。他连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当他意识到危险之后,他立刻冲向李玫和她的两个孩子,并用纹着玫瑰花的精瘦身躯,帮他们抗住了第一次冲击。
“你怎么在这儿?”李玫问。
伊郎一怔,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将李玫的儿子举到自己肩头坐定,又将李玫的女儿一把抱起,然后握紧李玫的手腕。
货物小山近在咫尺,伊郎却如同陷在泥淖中,每挪动一步都要花很长时间和很大力气。他一次次回头看向李玫,尽管他正紧握着她的手。
“你先走,我能跟上!”李玫喊道。
伊郎没回话,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就像一叶孤舟,尽管承载力极其有限,却仍在狂风巨浪里奋力前行,试图将这三位重要乘客送达安全的彼岸。
就在他终于挤出人群,把李玫的孩子们举到货物堆上时,更大的一波人浪袭来,一直如小山般矗立着的货物堆顿时变得岌岌可危。
“快往上爬!”伊郎一边朝孩子们高喊,一边将李玫也托了上去。
货物堆的顶端距房顶不远,只要爬上去,便能很快脱险。
可是马上就有人看出了伊郎的意图,他们蜂拥而至,并且每个人都带着敌意。
本就不算强壮的伊郎,在托举那娘仨的时候便几乎用光全身力气。此时他刚刚攀上货物堆的最下层,被这些人一挤,立刻跌了下去。
“伊郎!”李玫连忙回身,抓住伊郎的手。
“别管我,快带孩子走!”
“不行,一起走!”
身后忽然传来两个孩子的尖叫,李玫连忙回头,原来是动作稍慢的女儿被人撞倒,滚落到货物堆中段,仅靠一双小手死死扒住货箱的边缘,而已经跳到房顶上的儿子受人流阻碍,无法帮妹妹脱险。
李玫本能地起身准备搭救女儿,却放不下伊郎。无法起身的伊郎已经被淹埋在人群中,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女儿哭了起来,声嘶力竭,附近却无人伸出援手。
此时的李玫陷入两难:不放开伊郎的手,女儿随时都会掉进人潮中;若放手,伊郎必然会彻底落入尘埃,遭受致命的踏践。
就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伊郎用力地甩掉了她的手。
她一愣,随即狠下心,撞破人流冲上去,飞快地将女儿抱起,送到安全地带。
“照顾好妹妹。”她对儿子说。
说完便逆流而下,一头扎进货堆下的人海,那里有漩涡,有暗流,还有她挚爱的情人在等待搭救。
几乎同时,不堪重负的小山崩裂开来,成箱的货物如巨石般轰然砸落。
“这下你满意了?”霍来问成杰。
此时踩踏事件已进入尾声,两人站在金街商业综合服务中心的天台上,对眼前的惨剧无动于衷。
“她并没有一直抓着那男人的手!”成杰说。
“除非你的视力够不上咒怨执事的最低标准,否则你应该能看到,她的手是被那男人甩开的。”
“可她确实先去救了孩子。”
“我们要测试的是他们够不够爱对方,而不是更爱哪个人。”
“可她还不够爱!”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霍来斜了成杰一眼,随后合上设备:“如果你有异议,不如去找其他死神,我今天已经完成了152个指标,对你那两个0.5没兴趣。假如你愿意等,下星期我倒有可能再作考虑。”
成杰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
一小时前,他向霍来提交为伊郎执行死亡的业务协办申请,一向爽利的霍来居然提出异议,认为伊郎仍然被人“完完全全地”爱着,不足以为其执行死亡。
情急之下,成杰采取逆向思维,请求霍来以灾祸形式先除掉李玫。这样一来,无论李玫多爱伊郎,都也无法对伊郎的死亡执行构成任何阻碍。
“你为什么非要让那男的死呢?”霍来问。
“这……”
“再说,那女的,不也正被那男的‘完完全全地’爱着吗?”
成杰无法做更多解释,更没时间争辩。恰好李玫领孩子在金街游玩,于是他设计将伊郎诓骗至此,然后请霍来制造意外,引发大规模踩踏事件,借此生死关头,检验伊郎和李玫对彼此的爱是否真的“完完全全”。
一百五十二条鲜活的生命就此离世,可成杰最想除掉的两人却仍留在人间。
霍来走时,夜幕已经降临。成杰瞄了一眼天上黯淡的星光,又看了看楼下的劫后惨象,尽管心有不甘,可他也只能先打道回府,另做打算。
谁知刚一转身,便被铭久拦住去路。
他心知不妙,更为自己的躯体远不如铭久强健而懊恼。
“你想怎样?别忘了,你闺女的命还在我手上。”
铭久无视威胁,一步步逼上前来。
“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可以放过你闺女,但是……”
“但是你已经没了谈判的本钱。”霍至忽然从一旁冒了出来。
成杰刚刚转过脸,苏萼又从另一侧出现。
仓惶间,他的设备被霍至一把夺去,手里再没有虚张声势的道具。
“你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你们又不是主管我的死神……”
“也就是说,只有我能治得住你了?”
众人循声望去,天台一角,现出一个比夜色更黑暗的身影。
第50章 倒计时
成杰像看见救星一样,立刻奔过去,跪倒在那人身前。
“经理,经理,您听我说……”
周瑗俯视脚下:“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
成杰眼珠一转:“是,但我不是有意恢复的,都怪……”
“我不管你是怎么恢复的,我只在意你有没有损害公司的利益。”
“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好。”
一听这话,成杰顿时安心,忙不迭将铭久和晴夏的秘密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铭久冷冷地注视着成杰,眼中浮现出当年单正在西岭村摇尾乞怜的模样。
成杰说着说着,目光忽然一斜,周瑗等人转脸看去,晴夏正缓缓走上天台。
她对周瑗毫不在意,只把成杰一人盯住,步步逼近。
成杰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
黑色的裙摆就像一道厚幕,不动声色地将成杰护住。
周瑗问晴夏:“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晴夏没看她:“只有要补充的。”
“哦?”
“他没提仲武。”
成杰忙从裙摆后探出半颗头:“仲武……什么意思?”
“你这个凶手。”
“瞎扯什么?什么凶手?”
成杰之所以不敢让周瑗知道他谋害仲武的事实,是担心会因此遭受无法想象的严惩。他觉得如果只是无意中恢复了前世记忆,或许周瑗会念及他的出色业绩,至多将他的记忆清零而已,而私自攻击一位咒怨执事、乃至将其躯体完全损毁,显然会成为死神无法饶恕的重罪。
晴夏不和他废话,直接亮出从他家监控器云端拷贝的视频。
成杰眼看着自己将昏迷中的仲武捆绑起来,还不放心地再三检查并加固束缚,心里愈发紧张,汗如雨出。
他怀疑自己对仲武的处理可能过于草率。当初他不是没想过给自己留条后路,但最终还是认为直接除掉仲武更稳妥。仲武不可能向他这样的人妥协,也不可能被他利用,他不想给仲武留下任何反杀自己的机会。这与其说是出于清醒和果断,倒不如说是出于胆怯。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杀害并肢解仲武的罪行即将暴露在周瑗眼前时,视频画面却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长时间的黑暗。有声的黑暗。
周瑗将目光转向身后:“你对仲武做了什么?”
求生的欲望让成杰迅速定下心神。他辩称,因仲武闯入他家的动机不明,为安全起见,他只好先将其控制起来,准备等仲武恢复意识后再问个明白。
“你撒谎!”晴夏怒斥道。
“凭什么说我撒谎?你有证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