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眼前的争论是如此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夜幕已经从天空迅速垂落,拂过远山,遮住近窗……
第51章 尾声
三年后,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
Z市南湖公园里,蔷薇似锦,法桐翠碧,如织的游人徜徉在和风中,一个个脸上都红扑扑的,像是有了醉意。
湖畔一角,一位长相甜美的少妇正坐在路椅上,看丈夫给儿子演示打水漂。走路还不太稳的儿子认真看了一会儿,忽然摇晃着从地上抓起一块鹅卵石丢进湖中。只听扑通一声闷响,大大小小的水珠立刻飞溅在儿子胖乎乎的小脸上。
小家伙先是一愣,接着便把脸转向少妇,咯咯地笑个不停。
少妇连忙掏出手机,将这美好的瞬间定格。
“我回来啦。”身后传来闺蜜的声音。
她连忙回身:“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下一秒,她就从闺蜜手中看到了答案。
“茂茂,叫爸爸一起过来吃棉花糖吧。”少妇朝湖边喊道。
“还有酸奶。”闺蜜又拿出一个纸袋。
“嘿嘿……你真懂我。”
“那是。”
“买这么多,怪不得你去了那么久。”
“还看画来着。”
“看画?”
“嗯,就那边,有个画家在写生。”
“画的好吗?”
“挺好的。”
“那我一会儿也去看看。”
微风将两人的对话吹入伊郎耳中,他正全神贯注地描绘着眼前的风景,因此丝毫不为所动。
一幅画完,他放下笔,点了一支烟,然后又挑了几支颜料,依次挤入调色盘。
所有动作都是用右手完成的——他的左手虽然还在,但早已不听使唤。
三年前那场惨烈的踩踏事件,致使他左手掌骨粉碎、五指尽断。那之后,虽屡经医治,却只能修复骨骼和皮肉,手部神经则由于受损严重,再无法恢复如前。
倒也不会因此耽误太多事,尤其是画画。
“右手做画,左手做爱。”他曾对李玫说过这样的话。
当时李玫羞得双腮霞飞,两只粉拳在绣着玫瑰的胸膛上一通乱捶。
因为每次两人幽会,在紧密结合之前,伊郎都会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多为李玫创造一次无法言说的快乐。
或许正是因为那时的放纵和得意,上天才会给我这样严厉的惩罚吧,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正出神间,那少妇和闺蜜慢慢走到他跟前。
两人挽着手,一个斜扎着麻花辫,一个留着蘑菇头。
“画的真好。”看过画架上的画后,少妇称赞道。
伊郎回以微笑。
一旁忽然传来奶声奶气的呼唤,原来是少妇的儿子跟了过来。小家伙脸上还沾着酸奶,眼看就要到妈妈身边,脚下忽然一绊,扑地一声趴在了伊郎的画夹上。
少妇连忙将儿子扶起,同时将画夹递给伊郎,不停地道歉。
“没关系,孩子没事儿就好。”
伊郎伸手去接画夹,却没拿稳,一叠画稿因此从画夹里滑了出来。
苏萼蹲下身,帮伊郎将画稿拾起。
那些画稿上画着同一个女人。虽然并未完全画出正脸,但她认得那女人。
那天,苏萼亲眼看到,李玫为救伊郎,刚刚跳回人海,巨石一般的货箱便滚落下来。就在其中一块巨石即将砸到李玫的时候,手掌被人踩碎的伊郎强忍剧痛,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尘埃中跃起,帮李玫躲过了致命一击。
虽然两人得以保命的根本原因,是霍来并未将他们列入执行死亡的范围,但若不是两人在危难关头对彼此的舍生忘死,霍来毫无疑问会另作安排。
只是,“爱”虽然能帮所爱之人保命,却并不能帮他(她)逃避纵欲的惩罚。
因此,李玫虽然没受致命伤,却留了一道永久而可怖的疤痕在右脸上。
或许,苏萼想,这就是伊郎在这些画里,只画了李玫背影和左侧颜的原因吧。
“这么快就走?”灿灿问苏萼。
“这次待的时间不短啦。”
苏萼此次在Z市待了整整一个月,时间确实不短。铭久和晴夏被处理后,她也因何醉的举报而受到死神界的处罚。她在K市的职务被暂停,并被勒令到几座指定城市,跟随当地的恶欲死神深化修行。修行共为期三年,Z市是最后一站。
“还没和你待够呢……”灿灿说。
“我也是。下次争取再多待几天。”
“下次什么时候来?”
“我现在怎么可能知道呢?”
“希望你今年冬天就能来。”
“为什么呢?”
“因为我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啊!”
“噢,对对,你还会穿那套婚纱照相吗?”
“唉……最近胖了,真担心穿不上了。”
“再胖也没我胖吧?”
灿灿捂着嘴笑了一会儿,然后道:“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我还没穿婚纱跟你合过影呢!”
“我尽量。”
“不行,一定要来。”
直到苏萼作出肯定的答复后,灿灿才放她进了高铁站。
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姑娘,苏萼暗想,跟民久一样。
只是不知道,因咒怨而死的民久,此时是否正作为咒怨执事的一员,游荡在人间?如果是,他现在叫什么名字,又戴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一切无从查起,她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就像她想知晓铭久和晴夏如今的所在时,心里同样一片茫然。
翌日,苏萼复职的第一天,便收到一份业务协办申请。
提交申请是一位名叫嘉楠的咒怨执事。苏萼如约赶到见面地点,发现对方的形象是一位身材挺拔的少年。
“施怨者和受怨者现在就在一起?”她问。
“对,我刚确认过了。”嘉楠答道。
苏萼盯着他看了看,又问:“施怨者和受怨者,真的是父女关系?”
“是啊,那申请信息上不都写了嘛。”
如果是铭久,一定不会这样回话,苏萼暗想。
她打开设备,把施受双方的信息和咒怨内容认真看了一遍。一位父亲因女儿沉迷网购、连累他负债如山,不堪重负之下心生怨念,如今咒怨时长已满七年。
在此期间,她不时就这单业务的细节提问,但嘉楠对这单业务的掌握程度似乎还不如她全面。
于是苏萼更加确认,眼前这位嘉楠,绝不可能是被周瑗改头换面的铭久。
不仅因为他的表现远不如铭久敬业,还因为他长了一双与少年之躯很不相称的牛眼。
当天下午,苏萼又同一位名叫华珊的女执事见了面。
华珊肤色微黑,身材很好,长得也漂亮。虽然外形如此突出,又化着浓妆,但她给苏萼的感觉却是气场并不很强。不仅不强,还给人以一种很恬静、很容易亲近的感觉。
这一点,倒是和曾经的晴夏有几分相像。
不过也有不像的地方,比如她穿着高跟鞋,而晴夏从来都只穿平底鞋;还有声音,晴夏的声音很柔很细,而这位华珊却嗓音浑厚,听起来就像个男人一样。
业务一办结,苏萼便赶去同霍至见面。
银鱼路上处处散发着文艺气息。一间正在装修的临街店铺里,霍至正光着膀子给吊顶刷漆,见苏萼进来,本想待会儿再下人字梯,谁知打招呼时脚下一滑,直接在苏萼面前摔了个嘴啃泥。
“太隆重了,受不起。”苏萼说。
霍至面无表情地爬起身,朝墙角一指:“那儿有自助饮料机。”
“还没开张就想赚我钱啊?”
“爱喝不喝。”
“我先看看都有什么,”苏萼走到饮料机前,摸了摸机身上的灰尘和漆点,“看你这机器造的,怎么也得等装修完了再摆上啊。”
“我又没开过店,哪知道这些。”
“这是常识好吧?”
“你来我这儿就是为了普及常识吗?”
“当然不是。”
苏萼把复职第一天的经历讲了一遍。谈及两位那执事,她认为嘉楠和铭久完全不沾边,华珊和晴夏倒有些相似点。
霍至一心一意地刷漆,似乎对她的话兴味索然。
“周瑗应该没把他们打入死神界最深处,而是把他们清除记忆,然后改头换面,继续当咒怨执事使用了吧?”苏萼问。
“嗯?你说谁?”
“当然是晴夏和铭久啦。”
“不知道。”
“反正我想验证一下。”
“验证什么?”
“看看华珊到底是不是晴夏。”
“闲的。有时间还不如冲冲业绩。”
“不务正业开主机游戏店的死神没资格说我。”
“什么是正业?我早就从死神界退休了你不知道吗?”
苏萼沉默片刻,然后很认真地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两个现在在哪儿。”
“那就去找吧,去验证吧。”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们在哪儿了?”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不想知道吗?”
“我没你那么八卦。”
“行吧,那我就自己去找,然后你帮我验证。”
“我帮你?我怎么帮你?”
“用他俩的前世记忆。”
霍至停下手中滚刷,回头看了看苏萼,然后道:“那你不应该找我,你应该把你的怀疑对象领到晴夏前世住过的那家民宿,或者塞进西岭村的那个水缸里。”
“那水缸早在三年前就被周瑗派人砸烂了,那家民宿在Q市,普通的咒怨执事哪有机会去?”
“那你还验证个屁。”
“我想你这里应该有他们的前世记忆。”
霍至再次回头:“我真应该检查一下你的录音笔是不是开着。”
苏萼把录音笔、通讯器和手机放到霍至眼前,继续道:“他俩被周瑗处理前,都曾将一张卡片交给我保管,我猜卡片里一定有他们的前世记忆。”
“那你干嘛不用那两张卡片去验证呢?”
“卡片已经没了。”
“没了?”
“何醉知道那两张卡片的存在,她在举报我之前,曾要求我把卡片交给她。我知道留不住那两张卡片,就……”
“就交给她了?”
“就把卡片给毁了。”
“为什么?”
“方方面面的原因都有,其中一条是,我觉得那卡片一定是你给他们做的。只有你才懂那种技术。”
“我不否认,但仅限于最后一句。”
“你的关注点在这儿?你不觉得是我保护了你吗?”
“你其实不必这么做。”
“我本来不用找你的。晴夏告诉过我,她还有一张卡,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哦?”
“我本来把地址记在录音笔里,但是一不小心给删了。”
“看来是天意。”
“你给他们复制完记忆之后,除了卡片,设备上也会有备份吧?”
“你不用再套我话了。无论我有没有给他们复制过记忆,无论设备上有没有其他备份,我都帮不上你的忙。”
“为什么?”
“不是我的原因,是设备的原因——那件事之后,我的设备就被没收了。”
“啊?真的?”
“要不然我怎么会连黑客都当不成,只能开主机游戏店呢?”
如果我能失望,失望现在一定就写在我脸上——回家的路上,苏萼暗想。
既然霍至言之凿凿,完全不像撒谎,她只好暂时停止寻找晴夏和铭久的下落,以后再说。
其实,除了晴夏和铭久的下落,她还对一件事颇为在意。
那就是冬融至今仍在人世的原因。
铭久被处理之后不到半年,冬融的母亲便撒手人寰。据她刚才向霍至了解,周瑗手下曾有多位咒怨执事打过这单业务的主意,而K市众位死神中,仅仅是霍来,接到这单业务的协办申请也不止一次。
“一定是还有人‘完完全全地’爱着她。”霍至说。
会是谁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苏萼在某天的空闲时间,来到冬融家附近的社区广场。
广场边上多是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爱疯闹的小孩们则占据着广场中央。
冬融就在广场一角坐着,跟谁都不挨着,所以苏萼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苏萼还看出,与三年前相比,冬融的脸上有了更多沧桑。
“看我新买的裙子!”美玲从远处走到冬融面前。
“挺好看。”冬融说。
“乐乐呢?”美玲问。
“猫——”冬融身后冒出一个肉嘟嘟的小孩。
“跟干妈藏猫猫呢?”美玲拉住小孩,“过来,看干妈的裙子好不好看?”
“好——看!”
“干妈漂不漂亮?”
“漂——亮!”
“哈哈……真是干妈的好儿子!”
谁知下一秒,小孩却转头扑进冬融怀里:“妈妈更漂亮!”
“臭小子,谁都比不上你妈!”
“因为妈妈对我最好!”
“我对你不好啊?”
“没有妈妈好……你对我大喊大叫过,你还对妈妈大喊大叫过。”
“我就不信,你妈难道没对你大喊大叫过?”
“没有,一次都没有。妈妈比你温柔。”
“你妈才不温柔呢,以前……”
“妈妈就温柔,就温柔!不许说她坏话!”
“嘿,你个臭小子……”
苏萼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她已经猜到,那个被叫做乐乐的小孩,应该就是她要寻找的答案。
假如她愿意在这对母子身上多花些时间,或许会悟出一些死神本不会懂的道理来。比如,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够无私地爱着生身父母,爱的种子若要结出纯粹的果实,便要用百分之百的爱去浇灌,而要做到百分之百,很难。
正因如此,“怨”才总能有隙可乘,进而觅到更广阔的生长空间。
同一天的晚些时候,霍至结束了当日的装修工作。他从商品展示柜里拿出一台红色的Switch游戏机,然后靠着油漆桶,盘腿坐在满是白灰的水泥地上。
游戏店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此时若有人隔窗看到霍至专注的模样,定会以为他正在游戏的世界里徜徉。
在普通人手里,这就是一台游戏机,但在懂技术的人手里,它能变成一台微型电脑。至于在我手里……
键钮按下,小小的屏幕上立刻弹出一排文件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