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画面的缺失无疑给了成杰可乘之隙,而周瑗对他刚才的解释并未提出质疑,也大大增强了他绝地反击的底气。
可他似乎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一位领导者,就算不十分聪明,也不可能太蠢,哪怕他(她)不是死神。
此时的周瑗心如明镜。成杰的解释不算千疮百孔,但也能轻松找出漏洞。
不过她不打算继续追问。无论成杰接下来的解释趋近完美还是越发蹩脚,都不重要。事实上,在今晚她来到这里之前,她就已经有了计较。
她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这空旷的天台就像古代人类的斗兽场,她要让眼前针锋相对的两方自行分出胜负,好让自己最后的处置顺理成章。
“我证明不了我没对仲武做什么,可你们同样证明不了我对仲武做了什么。”
在确认过晴夏等人手中并无更多监控画面之后,成杰从周瑗身后站起身来。
晴夏满腔怒火,却又束手无策。若非周瑗意外出现,她本可以直接扑上去撕碎眼前这张丑陋的嘴脸。
“没话说了吧?”成杰又露出惹人生厌的假笑。
“其实她有证明的,”一旁的霍至忽然开口,“就在你右手的手套里。”
成杰的假笑立刻僵在脸上。他下意识地将右手藏到身后。
晴夏望向霍至,一脸疑惑。
“我替她说吧,”霍至说,“你的右手少了食指,是被仲武弄的。”
“才不是……”
“敢不敢把手套摘下来给你经理看看?”
“我是说……不是仲武弄的。”
此时的成杰心乱如麻。他没料到霍至竟知道自己断指的事。
假如他对霍至在人间的黑客身份有所了解,或许就不会这么意外了。
原来,自从霍至听到监控视频中那声令人难忘的惨叫之后,一直对那段时间里成杰的遭遇颇为在意。于是他稍稍动了些脑筋,推断成杰的躯体若遭重创,必然不敢按惯例向公司打修复申请——没有任何麻醉的修复将暴露他已经恢复前世记忆的事实——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到人间的医院求助。
因此,刚才霍至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黑”入K市诊疗系统,结果竟真的查到了成杰的就诊记录。
“你最早的整形外科就诊记录,和刚才那段视频的拍摄日期是同一天,”霍至说,“显然,视频里那声惨叫就是你指头被弄断时发出的,而那段时间里,和你在一起的只有仲武。”
“为什么不可能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成杰仍试图强辩。
“你当然有可能不小心把一根指头连根弄断,但你不可能把它完全弄碎,除非你不小心把它插进自动绞肉机里。”
霍至这样说,是因为成杰的就诊记录上明确显示,因断肢损伤严重,患者不具备再植条件。
“仲武为什么会对你下这样的狠手?显然你对他做了更狠的事,”霍至不断向成杰施压,“即便是他对你狠在先,之后你也一定会加倍奉还。因为在那更早之前,你就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你不可能无动于衷。”
成杰一时哑口无言。他完全没想到,那根被仲武嚼烂的小小的指头,竟会在今夜阻住他的自救空间。
“你最好快点儿想个好理由,”苏萼催促道,“我们还等着继续质证呢。”
“够了。”周瑗忽然开口。
众人一齐望向她。成杰更是满眼热盼。
可周瑗却对他道:“你不该那么做的。”
成杰连忙伏倒在地:“我错了,经理,我当时也是不得已……”
“你哭了吗?”
“嗯?”成杰抬头,旋即做出个并不擅长的哭脸来:“哭了,我真心后悔……”
“你大概忘了,就算你哭了,我也不可能对你产生共情的。”
成杰怔了怔,重新伏倒在地:“经理,您留着我吧。哪怕您把我的记忆清除,让我从零做起,我也一定能为您创造更大业绩的……”
“我相信。”
“谢谢您……”
“所以你就不必证明给我看了。”
“嗯?您……您不需要我为您创造更大业绩?”
“我需要更大业绩,但不需要你。”
成杰本打算继续哀求,嘴巴却被一块无形之物封住。接着是鼻孔,他无法呼吸,想把封堵之物拿掉,反复抓到的却只有吸不到的空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窒息而亡之际,口鼻前豁然开朗。
可他万万没料到,重获呼吸权之后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居然又辣又呛。他呼吸得越急切,那空气就呛得更狠、辣得越烈。他痛得扼喉捶胸,恨不得马上死去。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新的惩罚接踵而至。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不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而是身体的每一部分,每一寸皮肤上都承受着巨大压力。随着压力的持续加大,他连那种辛辣的空气都无法呼吸。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喊,耳朵里只有全身皮肉和骨骼慢慢碎裂的声音。他奋力撑开眼皮,想看看自己的身体,眼珠却如两股稀溜溜的水浆流落在地。
天台上的惨象让铭久和晴夏不忍直视。虽然终于除掉成杰这个祸患,他们却无法从他的痛苦中获得任何快感。
霍至和苏萼则漠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们唯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铭久和晴夏接下来的命运。
将近一小时之后,成杰的躯体化成了一地脓水,比那根断指毁灭得还彻底。单正的魂魄则和成杰的假笑一起,灰飞烟灭,荡然无遗。
“你们对这样的处理满意吗?”周瑗问。
许久,晴夏才开口道:“您总不会是为了我们才这样处理吧?”
“确实不是。”
“所以,您又何必问我们?”
“所以,我也不必问你们,是否介意我对你们做同样的处理了?”
苏萼忙朝霍至招手示意。霍至摇了摇头。这属于周瑗公司的内部事务,他们无权干涉。
“我有一个请求。”晴夏说。
“除非是让我再给你一次做咒怨执事的机会,否则任何请求我都不会答应。”
“那就算了。”
说完她看向铭久,铭久朝她用力点了点头。
尽管无比挂念冬融母女,可他并没有向死神乞怜求饶的道理。
“在处理你们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告诉你们,”周瑗说,“一个领导者,即便不是死神,即便再怎么有同理心,也不可能为了一两个人去打破规则,那会让更多的人挑战规则。”
“理解。”晴夏说。
周瑗又道:“而一个执行者,即便是死神,即便完全没有同理心,也可能为了一两个人,对规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变通,毕竟不是谁都能抑制住挑战规则的冲动。”
晴夏一愣,接着问道:“难道她不怕会因此被她的领导者责罚吗?”
周瑗反问:“你怕过吗?”
晴夏不再说话,却第一次在周瑗面前露出微笑。
“不过你们只有一天时间,”周瑗说,“做你们想做的事,然后明天这个时间,公司见。”
话音未落,罩着长裙的身影便隐入黑暗。
北风呼啸了整整一夜,迟来的天光将这一日的有效时间缩得更短,通宵未眠的铭久简单擦了把脸便离开寓所,他有太多事要办。
在到达冬融家之前,他先拐到附近的早市,买了青菜和鸡蛋,又买了几样热乎的早点,他想给那娘俩儿再做一次炝锅面。
一进楼道,他便和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那男人看上去和他年纪相仿,从举止和眼神来看,应是个老实人,老实得近乎窝囊。
两人相互致歉后,铭久继续上楼。恍然间,他觉得那男人有些眼熟。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冬融说。
“啊……办点事儿,顺路来看看,”铭久举了举手里的东西,“吃饭了吗?”
“还没,”冬融将东西接过,“真香。”
铭久注意到她脸色惨白,眼角有泪痕。
“你刚才哭了?”他问。
“嗯……没什么,可能是在家待久了,有点儿抑郁。”
似乎是为了让铭久放心,说完之后,她特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铭久点点头:“你先吃着,我给你下锅面去。”
“不用啦……”
冬融本想说这些早点足够她和母亲吃一天,转而又想,大概铭久也还没吃饭,而且看他体格,饭量应该不差,便由着他去做了。
铭久麻利地将菜摘好洗净,放在一旁控水,然后从包里拿出早上刚刚醒好的面团,一边擀面条,一边盘算着怎样开口。
昨夜,晴夏本想求周瑗将针对伊郎和冬融的咒怨删去一部分,毕竟那些咒怨中有很多来自成杰别有用心的操作,却被断然拒绝。霍至对此也爱莫能助,因为咒怨统计系统和人间的计算机系统完全是两回事,他能“黑”进去,却无法做任何改动。于是铭久和晴夏只好另寻出路,他们希望在自己被“处理”之前,能为前世的亲人们尽可能地消除或延缓来自死神的威胁。
与伊郎相比,冬融显然距死亡更近。李玫已经在金街踩踏事件中证明了自己对伊郎的爱,且生命力旺盛;而冬融的母亲则正相反,她的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一旦她撒手西去,冬融便会失去爱的荫庇。
铭久本想请温义帮忙,试图拖慢病痛对冬融母亲生命的侵蚀速度,但霍至告诉他,冬融母亲的病是自然罹患,并非疾疫死神所能掌控。
为冬融母亲找一位“爱的接班人”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可铭久只有一天时间,根本无法促成冬融与他人形成真正的爱的关联。
“或许你可以采取逆向思维,”苏萼慢条斯理道,“其实就算你能找到爱她的人,哪怕找到不止一个,针对她的咒怨也仍然存在。与其这样,倒不如……”
铭久明白,苏萼是想让他设法除掉向冬融施怨的那些人,哪怕只除掉一小部分,都能让冬融从死亡的阴影下立刻脱身。
可短暂的犹豫之后,铭久拒绝了这一提议。
“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考虑,”霍至说,“这是个靠谱的提议,我记得好像有谁说过,‘两恶相权取其轻’。”
“可能是仲武。”铭久说。
他依稀记得,在阐述为民久执行死亡的理由时,仲武似乎说过这句话。
“正是因为‘两恶相权取其轻’,我才不能那么做。”最后他说。
炝锅、炒菜、调味、煮汤、下面、加蛋,片刻忙碌之后,冬融眼前摆上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炝锅面。
“你先吃,你妈妈的再多煮一会儿。”铭久说。
“我都吃饱了。”
“那也再吃点儿,那些不如这个有营养。”
“那你呢?”
“我不着急。我喜欢吃烂一点儿的。”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喜欢吃筋道一点儿的呢?”
铭久一下被问住。他确实不记得女儿到底爱吃哪种口感的面条。
“跟你开玩笑呢,”冬融笑道,“我还真就喜欢吃筋道一点儿的。”
铭久暗暗舒了口气。
冬融扶住碗,先闻了闻,白皙的脸上,笑容更加灿烂。
那一刻,铭久感到无比满足。
当冬融将热气轻轻吹散,把嘴贴上碗沿儿,铭久不禁开始期盼,接下来是否会出现影视作品中常见的桥段——女儿品出当年的味道,父女相认,泪湿衣衫。
可冬融连一口面汤都没尝到,便猛地绷直了身体。她抓挠着自己的喉咙,表情十分痛苦,就像一条离了水的、正在拼命呼吸的鱼。
铭久大惊,随即发现冬融的脸和手上冒出许多疹子一样的红点,眼皮也慢慢肿了起来。
他连忙赶到跟前:“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啊?”
冬融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在瘫倒之前,她把手指向桌上未吃完的路边早点。
直到黄昏时分,冬融的身体状况才彻底稳定下来。
在这无比漫长的几个小时里,铭久不止一次在心底痛斥自己。不久前,第二医院的护士才告诉过他,冬融对花生过敏,且反应严重,这么重要的事,他竟忘在脑后,以致买了用花生油拌过的早点。他认为自己根本就不配当父亲。
“不怪你,是我自己太大意,闻着香就什么都忘了。”冬融说。
此时两人身在医院。早上拨打急救电话后,铭久立刻联系美玲,请她前去照看冬融的母亲。若非美玲仗义,今天铭久必然弄巧成拙,顾此失彼。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铭久看了看天色。他已经没有时间做太多铺垫。
“你说,我听着呢。”
“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多久出生?”
冬融一下子羞红了脸:“还有三个多月吧。”
“那……现在打掉,还来不来得及?”
“你说什么呢?”冬融瞪大双眼,脸上现出怒气。
铭久顾不上这些。他将数月前在美玲家仓库讲过的有关咒怨致死的规则重新提起,并一再强调那绝不是胡编乱扯。接着他将冬融面临的危险如实相告,同时告诉冬融,只有到外地定居,才能彻底避开K市的死亡威胁。
“眼下你要照顾妈妈走不成,但等妈妈走了,你随时都能离开。”
“太荒谬了。”
“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和我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如果孩子生出来,你就不可能说走就走了,而且……而且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位真正爱你的人,拖着个孩子毕竟不方便。”
“真正爱我的人又怎么会介意我有孩子?”
铭久一时噎住,但愈发暗淡的天光迫使他狠下心来:“孩子的亲生父亲都不接受他,你还能指望别人接受他吗?”
冬融涨红了脸。她没反驳,只是靠着床头,泪如雨下。
见她这样,铭久又有些于心不忍。
“这样做虽然有些残忍,但是……把他生下来,他却永远得不到完整的父母爱,那不是更残忍?”
冬融默默哭了一会儿,好半天才道:“早上老齐来了。”
“谁?”
“老齐,孩子的爸爸。”
铭久马上想到那个看起来有些窝囊的男人。他有些懊恼,当时应该及时认出对方,好狠狠揍他一顿。
“老齐也希望我别要这孩子。他不是怕我将来用这孩子纠缠他,他只是希望我能彻底将他这页翻过,重新开始,去争取他给不了的幸福。”
“那你怎么说?”
“我说,‘爸爸不要孩子,如果妈妈也不要,那这孩子岂不是太可怜了?’”
“可……可如果你的命都没了,孩子由谁照看?难道那样他就不可怜?”
两人各执己见,虽然气氛时紧时缓,却始终互不相让,都绞尽脑汁试图说服对方。乍看之下,两人和人间的寻常父女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