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彬用一只手臂把洁雅抱起来,笑着问她:“妈妈呢?”
洁雅说:“在屋里。”洁雅扭过头,朝屋里高声喊道,“妈妈,爸爸来了!”
冯莹和母亲正坐在西墙边椅子上,一面摘菜,一面说着话,她们大约聊得很深入,外面的停车声,和孩子们的嘻闹声,都没引起她们的注意。直到洁雅喊爸爸来了,冯莹这才吃惊地抬头朝门口望去,刚一望,就看见赵彬抱着洁雅进来了,她连忙低下头,继续摘菜。
赵彬的突然到来,让冯母也愣了下,但她随即迎上去,热情地跟赵彬打招呼:“哟,赵彬来啦,热坏了吧,快坐,快坐,我来倒茶。”
赵彬把提包搁桌上,含着微笑问岳母:“您和爸爸还好吧?”
冯母笑着说:“还好,还好。”
冯母赶忙倒了杯凉茶,递赵彬。
赵彬放下洁雅,接过茶杯,对岳母说:“妈,我走得匆忙,只给您和爸爸,每人买了一条青丝帕,另外买了两瓶酒。”
岳母满面笑容地说:“哎哟,赵彬,你来就是,还买么子东西哦。”
母亲说话时,见女儿像屋里没来人样,只顾低着头摘菜,就朝她喊道:“冯莹,赵彬来啦。”
冯莹像耳朵聋了样,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管把手里的豇豆一截一截地掐断,丢进旁边的筲箕里。
“小包车……小包车……”外面又响起孩子们的叫喊声。冯母走到门口,朝外望去,只见街上停着一辆崭新的小车子,好多人在围着看,冯母惊讶地回过头,问赵彬:“你坐这个车子来的?”
赵彬微笑着点了点头。冯母见有个年轻小伙子,站在车旁,不许小孩拍打车子,知道是司机,就走出去,对司机说:“师傅,到屋里去坐。”
司机指着那些孩子,笑着说:“我要把车守着,怕他们搞坏。”
冯母看见有个小孩正握着车门把手在向外拉,就冲那孩子喊道:“柱子,你莫乱搞哈!”回头对司机说,“真的要守哦。”
冯母说时,回屋倒了杯凉茶,出来递给司机,又搬了一把椅子放阶沿上,要司机坐着守。
冯母再进屋时,见赵彬站在桌子边,捧着杯子,边喝茶,边望着冯莹的,就走过去对赵彬朝冯莹坐的那方,努了努嘴说:“你坐唦。”又走到冯莹面前,说,“菜够啦,不摘啦。”说着,端起筲箕去了厨房。
冯莹赶忙又从菜篮里,抓起一个嫩苞谷棒撕着皮。
赵彬放下茶杯,走到冯莹脚边,抱起坐在小板凳上的洁颖,在冯莹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洁雅看见了,从门边跑过来,往赵彬腿上爬,嘴里嚷着:“爸爸抱我。”
赵彬抱起洁雅,放另只腿上坐着,然后用胡须来回扎洁雅和洁颖的脸,两个女儿被逗得“咯咯”地大笑。赵彬边逗女儿,边侧头朝冯莹望。冯莹像什么都没看见样,只顾把苞谷的青皮一层一层地扒掉。过了会,赵彬细语轻言地对冯莹说:“还在生我的气?对不起,那天,我……”
冯莹猛然转过身,背对着赵彬。赵彬继续说道:“都是我说话欠思考,伤了你的心,冯莹,对不起,我真的很愧疚……”
冯莹把椅子“磕托”一声往前挪了下。赵彬对着冯莹的背,接着说:“我误解你了……”
冯莹把椅子又使劲往前挪了挪。赵彬见冯莹这样,就不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冯母从厨房来到外间,对冯莹说:“我把饭蒸起啦,肉、冬瓜、蕃茄也切好啦,我去喊你爸爸回来吃饭,你等会……”
“我去喊爸爸。”冯莹把苞谷棒朝菜篮子里一扔,起身就往门外走。
冯母忙上前一把拉住冯莹:“不要你去,赵彬看娃,你等会把菜炒下。”
赵彬忙问岳母:“爸爸在哪里做活,远不远。”
岳母说:“你爸在河对边一户人家打家具,每天晚饭要回来吃。那个地方,有点远。”
“这样,我叫司机送您去。”
赵彬放下两个孩子,走到外面,对司机说:“我岳母要去河对边,接岳父回来吃饭,你送她去一下。回来路过区公所,你让两个老人下车走回来,你再把车开进区公所,停在那里。另外,你把我们两人的住宿房间开好。办妥了就过来。”赵彬说时,从上衣口袋掏出工作证,递给司机。
冯母一听赵彬安排司机送她去接老伴,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连忙向小车走去。
车开走后,赵彬回屋,见冯莹不在,就问洁雅:“你妈妈呢?”
洁雅朝后面指了下:“在厨房里,我带你去。”
洁雅以为爸爸不知道厨房在哪里,就在前面带路,往里间走。
赵彬抱起洁颖,跟在洁雅后面,跨进里间通往厨房的过道。
赵彬来到厨房,见冯莹坐灶门口小凳子上,在往灶膛里添柴,豆大的汗水从她额头滚落下来。赵彬从裤兜里掏出手巾,递冯莹。冯莹装没看见,只顾用火钳把木柴一块一块地送进灶膛。
赵彬笑了笑,把洁颖放旁边椅子上坐着,然后蹲下身,用手臂围着冯莹的肩膀,要帮她擦汗。冯莹板着脸,一把推开赵彬的手。赵彬滑下的手臂借势将冯莹揽进怀里,另只手赶紧用手巾给她擦脸上的汗。
冯莹恼怒地连声吼道:“让开!让开!”一面用力扳赵彬的手。
赵彬置之不理,只管把冯莹死死地搂着,直到把她脸上的汗水擦净,才松手。冯莹坐直身子,正要对赵彬怒言,却忽然看见洁雅手撑着灶台,站在那里,瞪大眼晴望着她,冯莹的脸“嗖”的一下红了,她抬起头朝赵彬狠狠白了一眼。
赵彬也看见洁雅满脸惊讶地望着冯莹的,就笑咪咪地对洁雅说:“妈妈跟你一样,脸脏了,不喜欢擦,爸爸就帮她擦脸。”
洁雅一听,跳着脚“咯咯”地笑起来。洁雅笑的样子,把坐在椅子上的洁颖逗乐了,她也“嘎嘎”地笑起来。冯莹望向洁雅说:“厨房热,快到外面房里去。”接着又大声补一句,“都出去,都出去!”
赵彬抿笑着抱起洁颖,朝外间走去。正这时,两位老人回来了。冯父一见赵彬就笑盈盈的说道:“赵彬来啦,来啦就好。”
赵彬望岳父笑道:“来这么多人,打扰你们了。”
岳父急忙说:“盼都盼不来你们,那里打扰哦。”
冯母喜形于色的对赵彬说:“我今天真是开洋荤,头次坐小车,路上好多人看哦。”
冯父斜老伴一眼:“快去做饭。”
冯母嗯了一声,从赵彬怀里抱过洁颖,去了厨房。
赵彬拿起桌子上的蒲扇,递给岳父。岳父摇着扇子,朝冯莹先摘菜的那方走去。赵彬跟过去,在岳父旁边坐下。赵彬问岳父:“爸爸,您现在身体怎么样?”
岳父说:“身体没大毛病,就是偶尔胃痛。”
赵彬说:“您平时不要吃生冷食物,辣椒也尽量少吃。”
赵彬接着把自己治胃病的一些经验告诉了岳父。两人聊了会身体后,岳父问赵彬:“你准备么子时候回去?”
赵彬说:“明天吃过早饭就走。”
岳父知赵彬工作繁忙,没说挽留他的话,只摇着扇子,含笑地对赵彬说:“冯莹回来的那天,说是想我们才回来的。我猜就不是。吃晚饭后,我问她是不是跟你吵架啦。她说是的。我问为么子吵架。她就把你们吵架的原因给我们说啦。赵彬,你看,你们孩子都有几个啦,这样闹,不好唦。”
赵彬忙对岳父说:“这次是我口不择言,伤了冯莹。”
岳父微笑道:“这个事情,我觉得嘛,你是把话说重啦,但冯莹也不冷静,她如理智点,你们两个也不会闹得这么狠。赵彬,你以后莫再说一些无根据的话,你是领导干部,懂的道理比我们多。冯莹呢,性格是倔,又有点占强,但怎么做人,她还是蛮清楚的。她小时候,我们在这方面把她管教得很严,她长大后,就非常注意不随便跟男孩子来往。”
岳父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说:“赵彬,我给你说个事哈。冯莹参加土改时,她那个土改队,有个小伙子很喜欢她,这人有点文化,就经常给冯莹写信。冯莹知道自己是放了人家的,就一直不理他。可有次,他们在小村谭家火坑边开会时,这个人又给冯莹递条子。冯莹打开纸条看了眼,么子话都不说,就直接从火坑里,拖出一根还燃着火的柴棒棒,朝这个人横扫过去。当时,在场的人都骇到啦。这是土改队的肖队长对我说的。反正以后,那个人再也没找冯莹麻烦啦。”
赵彬明白岳父说这些话的含义,就连忙解释说:“冯莹的品行非常好,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其实那天,我看到她跟吴元说话时,手上有肥皂泡,心里明白,她跟吴元说话时间不长,本来我不打算说什么,只是到了晚上,就有些失控了。这次,的确是我的言语伤害了她……”
正说着,司机进来了,冯母也从厨房过来,喊大家吃饭。
饭开在厨房后面院子里。大家围着桌子,一面吃饭,一面说着闲话。
吃完饭,司机说他要先回区公所,把车子抹下。司机走后,这一家人便坐在院子里乘凉。冯莹照看两个孩子,赵彬与岳父、岳母闲谈。赵彬要二老明天跟他们一起去石谷。两位老人都说活路忙,脱不了身。聊到快十点钟时,赵彬起身要去区公所。岳母连忙说:“你就在这里住,有地方睡。”
赵彬望向岳母,带着微笑说:“冯莹和孩子一来,就把爸爸赶到阁楼上去了;我再住这里,您又要上楼;夏天楼上很热,算了,我还是过去。”赵彬说着,就出门了。
第二天早饭后,司机把车开过来,停在冯家门口,赵彬和冯莹抱着孩子坐进车里。母亲提了几包洋桃、八月瓜,还有一些蔬菜,往车子里塞。冯莹叫妈不要拿这么多东西。母亲说给孩子们带的。
车即将启动时,父亲走到车窗前,冯莹忙探出头,问道:“爸爸,你有么子事?”
父亲用很低的声音对女儿说:“回去跟赵彬好好过日子,莫再跟他吵架!你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啦,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要把这个毛病改一改。”
冯莹也用很小的声音说:“爸爸,我回去,不跟他吵啦。”
父亲点了点头。
这时,司机启动车子,向前徐徐驶去。赵彬夫妇和孩子,忙向两位老人频频挥手告别。
下午五点钟,车驶进专署大门时,冯莹对司机说:“小张,你把车停下,我去接老大。”又对赵彬说,“你们先回去。”
司机忙说:“我把车停在路边,等你。”
赵彬也说:“你快去快来。”
冯莹说:“也行。”
车停稳后,冯莹打开门,跳下车,朝夏菊家跑去,跑到走廊上,老远看见夏菊坐门口椅子上在纳鞋,就边跑,边喊:“夏姐!夏姐!”
夏菊忙抬起头,望向冯莹哎了一声。冯莹跑近,夏菊问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办完了?”
冯莹前天走时,对夏菊撒了谎,这时,她不好意思地支吾道:“呃……嗯……办完啦。”
洁娴在屋里听到妈妈的声音,高兴得“噔噔噔”地跑出来,大声喊道:“妈妈!妈妈!”
冯莹张开双臂一把搂住跑来的洁娴,亲了亲她的脸,说:“妈妈接你回去,快谢谢夏姨。”
洁娴连忙说:“谢谢夏姨!”
冯莹对夏菊说:“夏姐,这次,你给我帮了好大个忙,谢谢你。”
夏菊急道:“你说这个客气话,干什么!”
冯莹又说:“夏姐,车停在大门口的,怕司机等,我们走了。”
夏菊忙挥手:“好,你们快走,快走。”
冯莹牵着洁娴,向停车的地方快步走去。
这晚,赵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半个月后,吕娘回来了。
第40章 老母劝儿立家室,吴元被迫弃初愿
宝珠回娘家的事,没过两天,就传到吴元的母亲那里。
有天下午,吴元母亲做完家务事,坐在堂屋门口,一面纳鞋底,一面忆着别人传给她的那些话。那天,传话的人,对她讲得最认真的一句话是,赵彬是坐小包车来接宝珠的。其实,对于这个事,她一点都不在乎,她才不管赵彬坐小车,还是坐大车,还是抬轿子来接宝珠,这跟她半点关系都没得。然而让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人说宝珠有三个孩子啦,最小的都快满一岁。就是这句话,让她一想起,心里就隐隐作痛。她想,当年如不出意外,她现在也应有三个孙子啦。想到这里,吴母不由自主地想起许多往事:
那年,宝珠的爷爷病重,她去看望他老人家,老人当时精神还不错,跟她说了很多话。他说,他好想活到宝珠和吴元结婚那天。她劝老人,说他不是么子大病,很快就会好的。谁晓得,就在她探望老人的第三天,老人就去逝啦。假如那时宝珠的爷爷,还活着的,他老人家是绝不许宝珠嫁给赵彬;因老人是那么的喜欢元儿,那么的爱宝珠,那么的盼着两家早日结成姻亲。他怎么会让别人折散他这对宝贝呢。他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又德高望重,他不同意的事,那个也拿他没办法。唉!如果老人还坚持活两三年,元儿就和宝珠结婚啦。若真这样,现在这个院子里,不也有几个孙儿孙女跳来蹦去。她一面想着心事,一面举起针在头发上擦两下,用力扎进鞋底,又从鞋底那面把针拔出,再把线一截截地拉过来,她就这样一针针地扎着鞋底。扎了一会,针忽拔不动了,她便用戴在中指上的顶针使力顶,顶也顶不过来;又用牙咬住针拔,结果针“咔嘣”一声,断成两截。她心里一下烦燥起来,就把鞋底丢进针线篮,索性不纳鞋了。这时,她身子往椅背一靠,两眼呆望着院子里。当她的目光触及到院坝尽头那棵核桃树时,不由自主地又忆起往事:
宝珠六岁那年,有天,不晓得元儿怎么把她惹火啦,她拿着一截竹枝,满院子追打元儿,元儿后来爬上这棵核桃树,坐在树桠上。那时,核桃树还没这么大。宝珠见吴元爬上树,就踮起脚尖,用竹枝打元儿的脚。元儿疼得把这只脚缩上去,那只脚又被打了。宝珠呢,见元儿疼得乱喊乱叫,就“格格”地笑得蹲在地下,站不来。自己当时也是坐在这里,一边纳鞋,一边望着两个可爱的孩子。
还有一次,她提猪食桶去喂猪,不小心把腰闪啦。有天,她弓着腰从灶房出来,准备去堂屋,正在院子里玩的宝珠,看见她了,就跑上阶沿拦着她:“娘娘,我背你。”
她笑着说:“你背不动。”
“我背得动,娘娘。”说时,把背转向她。她只好假装趴在她小小的背上,一步一步往前走,边走边说:“宝珠好行哦,把我背这么远啦,你累不累啊。”
宝珠高兴得大声说:“不累,不累!”
当宝珠把她“背”到堂屋门口时,她对宝珠说:“谢谢你哈,你不把我背到这里,我还走不过来呢。”
她虽是假装趴在宝珠背上的,但宝珠却是抓着她的裤子真用力往前走。宝珠当时听了她的话,高兴得仰着小脸,说:“娘娘,我以后一直背你哈。”
她笑着逗她:“长大了呢。”
“我长大啦,也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