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生，你说被神抹除掉的记忆还能恢复吗？就像那些被你清除前世记忆的新生儿。”
“这恢复不了。”
“那如果把神的一段记忆完整地传递给凡人呢？”
“就不能用说的吗？”迎生不解道。
“不行，说不清楚。”安瑶也说不出口。
“强行对凡人输入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既会伤害人体，也会破坏天规。”迎生用手指摩擦着下巴，思索片刻后，道，“不过倒是可以试试你刚才说的法阵，将神的记忆片段输进符咒里，布下法阵引人入梦后，或许能让凡人在梦里获取那段被输入的记忆。”
安瑶即刻下定决心，要把她对十四年前车祸的所有记忆，通过法阵告诉林遇。
可是一想到要让林遇在梦中重新经历那一场改变了他人生的悲剧，安瑶又犹豫了，这个担心比起林遇知道真相后会厌恶她来得更加强烈。
她本就不舍得看林遇伤心，经常千方百计地哄他，怎么忍心让车祸那段沉重记忆再次碾过他。
越想越烦躁的安瑶乱挠了一通头发，才发觉忘记消掉头顶绒呼呼的兔耳朵，耷拉的兔耳和蓬乱的头发缠在一起，乍一看，就像一只看见了胡萝卜却又担心胡萝卜背后是捕兔夹的暴躁兔子精。
不过安瑶没想到这种法阵这么好用，忧虑之余还分出一点心思窃喜。
“算了算了，让木鱼自己选吧。”安瑶自言自语安抚忐忑的内心，顶着一头乱发去安宁办公室领取“出卖身体”得来的符咒。
锆州中心商业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好似被快进了一般，在黄棣身边穿梭而过，黄棣模模糊糊能听到他们的低喃。
黄棣想要看看行人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他只身站在一间小小的咖啡店门前，感到有些恍惚。
他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而且这间咖啡店不是早就倒闭了吗？
“黄棣。”
是谁在叫他？
“黄棣！”
这好像是他牵肠挂肚的声音，他想要听一辈子的声音。
黄棣不确定地转过身，迎面照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了眼睛，隐约看见从阳光中走来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在他面前停下，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
“黄棣，我好想你。”李董粲然一笑，依然留着干练的齐短发，“你还好吗？”
黄棣颤抖着双手，抚上李董的脸颊，泪水夺眶而出，不敢相信地喃喃道，“董董，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李董踮起脚尖，双臂圈住黄棣的脖子，吻向他的唇。
“是我，我来见你了。”
安瑶身穿红色的毛呢大衣，坐在一户人家的阳台边上，悬空的双脚有节奏地晃动，直愣愣地看着黄棣所住的楼层发呆。
“不进去他的梦境里看看吗？”莫清忽然出现在安瑶旁边，慵懒地撑着护栏，往安瑶的视线尽头看去。
安瑶无言地摇摇头。
“在担心什么呢？”莫清看穿安瑶的心思，她沉默不语又有点发愣的时候，就一定是在担心什么，可偏偏她不会说出来，只有等别人问她。
“让黄棣再一次经历离别，会不会做错了？”安瑶之所以设法让黄棣和李董再见上一面，是想借此减轻黄棣心中的遗憾和痛苦，令他不再有找别人报仇的想法。
可万一见这一面让他更痛苦了，生出别的念头怎么办？
“能有一个告别的机会，总不会错的。”莫清轻声道。
“只要他不再想着找别人复仇，可以放下执念就好。”安瑶轻叹一声。
“为什么你会认为黄棣见了李董之后，就会放下复仇的执念呢？”莫清问道。
“因为——”安瑶顿了一下，突然发觉自己好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是直觉。”
在大家口中那么善良的李董，应该不会让黄棣再做伤害人的事情吧，这是安瑶放心不入梦旁观的主要原因，而且她不喜欢看别人生离死别的场面。
过于无奈和心酸。
莫清侧过脸看向安瑶，“安瑶，你觉得黄棣复仇是错的吗？”
安瑶没料到莫清会问这个，脑子里回想起这段时间黄棣的所作所为，思考良久都没有回答。
“在我面前还顾忌这么多？”莫清笑道。
“他为了一己私欲伤害了别人，违反了凡间法律，难道不是错的吗？”安瑶转头对莫清反问道。
“在我看来，复仇是对死去之人的一种交代，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莫清撑着脸朝黄棣房间望去，“我能理解他们想为心爱之人复仇的那份心意。”
安瑶无法反驳，她看过的诸多小说里，主角为了逝去的爱人，赌上所有去颠覆一切，这样的桥段实在太多了，她阅读的时候只被复仇的快感所打动，却从没想过在现实中，这样的举动是对是错。
他们都错了吗？那要怎么做才是对的呢？安瑶心中无解。
此时，林遇从黄棣住的那栋楼走出来，他刚以拜访为由，将几张注入了法力、伪装成小卡片广告的符咒悄悄塞到了黄棣房间的隐秘角落处，成功助安瑶布下法阵，以便迎生在庙里驱动法阵，引黄棣入梦和李董的魂魄相见。
不得不提的是，林遇拿到那几张小卡片广告的时候，安瑶实在是尴尬得很，安宁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沓通厕小广告，把符咒隐藏在其中，赶时间的安瑶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所幸林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直笑，说通厕广告也好，这次过后也许能再次派上用场。
顺利完成任务的林遇在楼下四处张望，寻找说会在楼下等他的安瑶，很快在一个阳台上发现了红闪闪的身影。他再一细看，发现安瑶身边站着莫清，两人似乎在说话，于是他放下了准备给安瑶发信息的手。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李董不是那么善良，含恨而终的她还是要黄棣给她复仇，那黄棣该如何是好？是不是应该继续复仇？”
“李董不会这么做的。”安瑶坚定道。
“如果呢？”莫清没有结束这个话题，微微笑着对安瑶说道，“如果林遇被别人伤害了，你会为他报仇吗？”
安瑶一哽。
她的第一念头是“会”。
她不允许有人伤害她的软柿子，如果有人这么做了，她觉得自己不会原谅那些人。
可是安瑶没有说出来，因为莫清带笑的注视令她有点不自在和害羞。
“莫清，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安瑶以前从不曾问过莫清的私事，可今晚的莫清着实有点奇怪，她得关心关心好朋友。
莫清保持意味深长的微笑片刻，随即大笑起来，还伸手揉安瑶的小脑袋，“我能有什么事？就是看你这副久违的稚嫩模样，想考一考你，看你脑瓜子还灵不灵光。”
安瑶瞬间卸下担忧，白了莫清一眼，一把拨开他的手，莫清又换另一只手揉她的头，安瑶俯身躲开，对莫清挥拳作势，从远处看起来就像在亲密地打闹。
楼下的林遇听见了莫清爽朗的笑声，还看到他手上对安瑶的动作，马上掏出手机给安瑶打了个电话。
见是林遇来电，安瑶立刻往楼下看去，发现林遇正抬头看着自己后，瞬移去到他身边。
莫清没有跟上安瑶，他远远看着两人，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第51章 为了更好地活着，人们将苦难转化成更有力量的事物
回到2101后，林遇先去了厨房给安瑶做宵夜，上次煮的水饺安瑶才吃了一个就不要了，马上在一旁嚼起了奶片，于是林遇今天去超市买了一种新的口味，想让安瑶试试喜不喜欢。
端着水饺出来时，林遇发现安瑶正坐在沙发上，撑着脑袋苦恼地盯着桌面的两样东西。
一个是干瘪的好德福袋，一个是与偷放在黄棣家里一样的通厕小广告。
“怎么还有几张通厕广告？”林遇好奇地在安瑶身边坐下。
安瑶回过神来，有点慌张地把通厕小广告收进口袋里，“这些是多的。”
明明她已经将自己对十四年前车祸的全部记忆都输进了符咒里，只要把它们放进林遇房间，驱动法阵，林遇就可以在梦中看到完整的过程。
可是安瑶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林遇提起这件事，又总是对这样做的后果担心不已。
林遇没察觉安瑶的紧张，随之将注意力放在福袋上，“黄棣的梦，差不多要醒了吧。”
“嗯，魂魄抽离的时间有限，应该已经结束了。”安瑶闷声道，“可这福袋还是没有动静，可能是失败了。”
安瑶自从变回真身后，老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渴望考满分却总是不及格的小学生，林遇见了总忍不住想要揉她的脑袋。
“虽然不确定，但我觉得我们还漏了一个地方。”林遇努力集中注意力。
“还漏了什么？”安瑶问道。
“那些孩子。”林遇解释道，“他们因为愧疚，险些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即使得到李叔叔的原谅，从那条天桥上平安下来，他们内心也未必能就此解脱。”
有些愧疚会缠绕着人的一生，令其不得安宁。
安瑶认为林遇说得有理，心中的谜团瞬间解决了大半，豁然开朗道：“林遇，你真是最强搭档。”
被夸赞的林遇嘴角上扬。
“可是李董的魂魄只能被召唤出来一次而已，那些孩子内心对李董有愧，除了见到李董向她道歉，得到她的原谅，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安瑶思索道。
“或者可以让他们以为自己得到了李董的原谅。”
“以为？”
“你不是会变魔术吗？就像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那样。”林遇学着安瑶方才的动作，撑着脸笑道，“而且比起大人，小朋友更容易对同龄人敞开心扉。”
安瑶先是思考了一下林遇所说的办法，然后反应过来林遇在调侃她是“小朋友”，便臭着一张脸收好福袋走回房间，林遇连忙起身好声哄着，还对安瑶进行了美食诱惑，安瑶才半推半就地坐到餐桌前。
这次安瑶吃了整整一碗水饺，林遇决定明天再去一趟超市，买多几包同样口味的水饺放冰箱里。
第二天一早，林遇通过叶初阳的帮忙，向几位家长推荐说有一个儿童心理辅导师，可以给孩子们做一次心理疏导，家长们很快就同意下来，将孩子们聚集到肖梓晨的家里等待心理辅导师。
当家长们见到和自家孩子差不多大的安瑶自称是心理辅导师时，不禁面面相觑，但碍于对叶初阳警官的信任，他们还是让安瑶进房间与孩子们聊聊。
安瑶一进入房里，就发现抚生靠在角落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刚好在附近工作，感知到你的气息，就过来看看咱们小瑶瑶怎么集福的。”抚生对安瑶微笑道。
安瑶没有因为抚生的到来而不自在，笑着向六个孩子打招呼以及介绍自己，然后以悄悄话的方式告知他们，自己其实可以帮他们给去世的人传话。
起初几个孩子都不相信，安瑶便得心应手地变了个魔术，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令纸张浮在空中，让那几个字在孩子们面前凭空消失，轻松收获了六张惊讶又佩服的脸。
“只要你们告诉我想向谁传话，而且传的必须是真心话，我就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把话带给那个人。”
安瑶虽然在说谎，但她却很希望自己真能做到，那样对去世的李董和这群孩子，都会是更好的一种解脱。
孩子们纷纷拿出纸笔，认真地写下自己想对李董说的话，有的端坐在桌前，有的直接趴在地上写，安瑶走到抚生身边，静静地望着他们。
“瑶瑶，你看看这些孩子们，再想想李东阳和黄棣那些人，还会觉得灾难是毫无意义的吗？”抚生平静道。
安瑶微微蹙眉。
这一场人为的灾难，给太多人制造了无法磨灭的痛苦，但能说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吗？
在以前安瑶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可她现在迟疑了。
李东阳或许会比以往更加珍视自己的家人，黄棣的人生轨迹或许会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家长们也许不会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孩子。
而这些孩子们呢？
“李董姐姐，谢谢你救了我，我一定努力学习，怀着感恩的心好好活着，成为有用的人，还会经常替你去照顾叔叔阿姨。”
“李董姐姐，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像你一样善良的人，绝对不做坏事。”
“李董姐姐，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撒谎了，也会好好听话，不再做会伤害别人的事情，请你原谅我。”
安瑶将纸上一行行稚嫩的文字消除，却将它们记在了心上。
“每一件事，每一次经历，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人们总会在这其中寻找出一些意义来，没有什么是毫无意义的。”抚生继续说道，“人们是聪明的，不会白白受苦，他们会在苦难中成长。”
碍于孩子们看不到抚生，安瑶没有说话，心里却逐渐明了。
她好像真的错了。
一是她曾经认为灾难没有存在的意义，二是她天真地想过要消除世间所有苦难。
抛开天灾人祸对凡人身体上造成的伤害不说，这段时间以来，她所看到的苦难是人们内心产生的，是为内苦。
除非抹除人类的感情，否则这种苦难无法被消除。
这些痛苦的感觉此刻在安瑶看来，竟比从前丰富和深刻了许多。
因为不想淋雨，所以人们创造出雨伞，因为不想受寒，所以人们有了外套。
因为不想再让同样的悲剧发生，这些人会痛定思痛，将得来的教训铭记于心。
为了更好地活着，人们将苦难转化成更有力量的事物。
正如抚生所说，人类在苦难中成长。
“没有苦难当然是幸福，但不能说经历了苦难，人的一生就是不幸福的，幸福本身存在，也是因为苦难的存在。”抚生柔声把这些本应由前灾神若梦传授的观念告诉安瑶。
苦难，罪恶，死亡，人们避之不及。
所有的阴极神职在凡人的眼里，都是不祥。
可是与罪恶和死亡一样，苦难也是人类历史、当下和未来不可或缺的东西。上天之所以赐予灾神极其强大的力量，令其可以轻易控制天地风雨，是因为苦难可以推动人类历史进程向前走，促进人间的发展。
灾神的职责不是片面地向凡人施予灾难，还要守护和控制这股可以推动世间发展的力量。
这些话抚生没有说出口，她希望安瑶可以自己去体验和感知。
见安瑶一脸严肃地思考着，抚生觉得安华让她去集福还真是个好办法。
抚生想要伸手摸摸安瑶的头以示鼓励，还没碰到就瞥见安瑶手腕上缠了两圈的木珠手串，迅速缩回了手。
差点忘了林遇这个“地雷”。
大概一个小时后，安瑶在家长们的感谢声中离开了肖梓晨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