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可以得知真相而激动，又因担心真相会破坏现状而害怕。
但他没有理由拒绝。
“等你想好什么时候入梦，就告诉我。”安瑶给林遇时间慢慢考虑。
“就今晚吧。”林遇小声道。
“好。”安瑶没有再说什么。
林遇洗了个冷水澡想让自己冷静一下，可无济于事。
他将收在抽屉的那几张通厕广告放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在床边坐了一会，手握拳抵在嘴唇上，拇指指甲一直刮着手指的皮肤。
片刻后，安瑶来敲门，打开一点门缝没有进房间，问林遇是否准备好了。
房里没有开灯，安瑶只通过外面透进去的一点光，看到了林遇脸上晦暗不明的神情。
林遇点了点头。
安瑶关上门，在门外施法驱动符咒，然后轻声靠着门抱腿坐下，默默陪着林遇。
人向神祈祷，那神该向谁祈祷？
祈祷林遇不要太伤心，祈祷他知道一切后，不要太厌恶她。
十四年前的一个夏季暴雨夜，抚生要去锆州通往茂城的高速公路上执行任务，天命簿显示，有一对凡人夫妻即将在那里死亡。
其实那个区域已基本属于茂城，只是在界线上划分比较模糊，又因为那对夫妻是锆州人，引领亡魂的任务安排给抚生也不奇怪。
安瑶那晚正好有空，便想跟抚生一起去工作。
在高速公路上丧命，大概率是车祸，现场大多惨烈，抚生不想刚满八岁不久的安瑶这么早就接触灾难现场。无奈安瑶坚持要去，若梦也认为可以让她去看看，受不了就回来，于是抚生带安瑶去了车祸现场。
碎裂的隔离带旁是完全翻转过来的银色小汽车，车头已被撞凹，地上散落了很多车的外壳和玻璃碎片，被暴雨一遍遍冲刷着。
车里的人满头是血，身上也是腥红一片，全都双目紧闭，被安全带束在座位上。
安瑶虽然有些害怕，但没有表现出来，抚生见她可以接受，便走近查看车里人的情况。
“林成文，黄佳遇。”抚生分别在驾驶座和后排座窗口旁微微蹲下，对着资料确认即将引领的亡魂身份，安瑶也学着抚生的模样，硬着头皮去看车里的人。
两人此时还有气息，抚生拉着安瑶走到一旁耐心等待。
“母神，车里还有一个男孩。”安瑶指着后排座说道，她刚才看见后排座的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男孩，不过男孩也没有了意识，脸上和身上有好多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那个女人的。
“嗯，看样子是一家三口。”抚生淡淡说道。
“他们都会死吗？”
“天命簿上只显示了两个成人。”
“那个男孩会怎样？他也受伤了。”安瑶好奇道。
“天命暂时没有指示，我也不知道，一切看他的造化了。”抚生耐心向安瑶解答。
“不能帮帮他吗？”安瑶小声嘀咕。
抚生没来得及回答，就接到天命神官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神官似乎有点着急。
“好，我马上过去。”抚生挂了电话，蹲下对安瑶说道，“瑶瑶，城里有突发案件，好几个亡魂迷失了，母神要去处理一下。这里的时间还没到，你在这里等等母神，或者可以先回庙里。”
“我在这里等你。”安瑶还不想回安华庙。
八岁的神比八岁的凡人成熟很多，且安瑶神力强大，抚生放心地留下安瑶，匆匆离开。
暴雨逐渐变小，安瑶鼓起勇气，再次朝车的后排座靠近，弯下腰从破碎的车窗看向里面。
她觉得那个男孩有点眼熟，但因为男孩头朝下，安瑶没看清楚。
于是她趴在地上，尽力歪着头仔细观察。
“木鱼哥哥？！”安瑶认出了林遇，惊呼一声。
时隔两年，林遇长高了不少，但样貌没有很大的变化，加上安瑶对林遇的印象很深刻，即使林遇闭着眼，脸上沾满血，她也很快认出是他。
安瑶没想到再见林遇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她焦急地站起身，咬着拇指，自言自语快速分析着。
“首先不能破坏天命，母神说木鱼哥哥暂时不在天命任务中，那救他就没有破坏天命，然后不能施法干扰凡人行动，那我不用神力，用蛮力？……不管了，先试试。”
安瑶抓住靠近林遇这边的车门把手，用力掰了好几下，但因车门严重变形，她没能打开车门，随即她又在车窗处趴下，车窗的大小刚好可以让她钻进去，于是她敲开车窗残留的玻璃碎片，小心翼翼地爬进车里，一点法术都不敢用。
由于夏天穿着短衣短裤，安瑶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都被玻璃划出了几道伤口，但她感觉不到疼，完全没有在意，弓着身子，紧张地盯着眼前的林遇。
“不知道上次开的神眼还有没有用？”安瑶喃喃着朝林遇的脸伸出手，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接触到林遇，“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她的食指指尖首先触碰到了林遇的侧脸，然后是中指、无名指、小指。
直到整只手掌轻轻贴在林遇的脸上，安瑶露出惊喜的表情。
“碰到了！”
第54章 我救不了，也不能救他们
安瑶小心地把林遇从黄佳遇的怀里揽出来，然后快速寻找缚着他身体的安全带开关，找到后准备解开安全带，带林遇离开车子。
可安瑶转念一想，如果解开了安全带，林遇就会摔下来，安瑶不用法力根本托不住他，反而会让他二次受伤，得让他自己撑着身体才行。
“木鱼哥哥！木鱼！”安瑶握住林遇垂在血泊中的手，轻拍他的脸，大声喊他。
感受到林遇的手指动了动，安瑶叫得更大声了。
林遇的意识逐渐恢复，他觉得自己动弹不得，眼皮像被石头压着那样沉重，浑身撕裂般疼痛，嘴里还有一股血腥味。
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小名。
是妈妈吗？但是声音不像。
林遇艰难地睁开眼，安瑶的模样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木鱼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安瑶见林遇醒来，满脸欣喜。
“你……是谁？”林遇微弱地发出了声音。
安瑶没有使用幻化术，此时看上去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娃，林遇自然认不出她是谁，安瑶也顾不上叙旧情，急声问道：“你能动吗？我帮你解开安全带，你用手撑住别摔着好吗？”
林遇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一旁的黄佳遇和前面的林成文都悄无声息，他吃力地抬起手摸摸黄佳遇，叫了她好几声，黄佳遇都没有反应，然后他又喊了几次林成文，还是没有回应。
林遇害怕得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哭着向安瑶求救：“救救我爸妈，救救他们。”
安瑶深知自己不能再为林成文和黄佳遇做什么，只好扯了个谎安抚林遇：“你冷静一下，我先带你出去，再回头救他们好吗？”
“好。”林遇已经无法思考，完全没有怀疑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是如何独自来到这里，又可以怎样救他的父母。
确认林遇恢复了一点力气后，安瑶一边手用尽全力托着林遇，尽量减少他落地受到的伤害，另一边手解开林遇身上的安全带，林遇闷哼一声，离开座位躺在了地上，瞬间感到一阵剧烈的胸痛和头痛，左边小腿更是疼得让他忍不住发出呻吟。
安瑶看林遇状态不好，连忙尝试从里面打开车门，好不容易打开一条缝后，门又不知被什么卡住动不了了，安瑶着急地又踹又撞，门缝也只是大了一点。
气喘吁吁的安瑶没有放弃，仍然使劲推着门，忽然一双沾血的手也贴在了门上，和安瑶一起推。
安瑶转头发现林遇已挣扎着翻了身，伏身爬到了门边，于是她更加来劲地推门，两人合力终于将门打开到林遇可以勉强出去的程度。
安瑶迅速钻出去，朝里面的林遇伸出右手，手臂上的红色八芒星神印很是显眼。
“来，我拉你。”
林遇拉住安瑶的手，努力撑起身子往外挪，成功挤出了车门，安瑶用不到一米高的身体搀扶着起不来身的林遇往中间隔离带靠近，让他靠在上面休息，然后又钻进车里寻找，在林成文的旁边找到一台屏幕破碎的手机，按了一下发现还能用。
安瑶拿着手机跑到林遇身旁，拨打了120，暗暗庆幸自己认真学了凡间的救命知识。
电话通了之后，安瑶把手机凑近林遇嘴边，小声说道：“快让他们来救你。”
林遇和接线员交代清楚后，安瑶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着林遇被雨水和血浸透的衣服，还有他惨白的脸色，安瑶悄悄施法让雨停了下来。她四处张望，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便想着陪林遇说说话，还没想出要说什么，林遇就抓住了她的手，流着泪朝她说道：“救救我爸妈。”
安瑶也是第一次遇到凡人向她求救的情况，她为难地看着林遇，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们还活着。”林遇方才感觉到他们还有呼吸，身体还是温热的，他眼里闪着一丝希望，“我们一起的话，一定能把他们也拉出来。”
“没用的。”安瑶用很小的声音说道。
“他们流了好多血，带他们出来就可以先止血了。”林遇抓紧了安瑶，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安瑶咬紧嘴唇，“木鱼哥哥，他们的命已经定了，我不能去改变。”
“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说会回头救他们的吗？”林遇无法理解和接受安瑶的话，说话的语气带上了一点责怪。
“我救不了，也不能救他们。”安瑶低头答道。
天命绝不可违，这是安瑶学到的第一条准则，也是听得最多的一条。
林遇不敢相信安瑶的反应，甩开她的手，半走半爬地绕到驾驶座窗边，向林成文哭喊着让他醒醒，林遇用力想拉开车门，却因为手臂没有力气而失败。
安瑶有点胆怯地走到林遇身边蹲下，发现他额头又开始流血了，赶紧劝道：“你别再乱动和用力了，很快就有人来救你了。”
林遇没有理会安瑶，接着又挪到后排座车窗，用尽全力喊黄佳遇。
“木鱼哥哥。”安瑶扯扯林遇满是污垢的衣服，“路中间不安全，我扶你回边上好吗？”
林遇意识到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打开车门，转身用半跪着的姿势，双手抓住安瑶的手，哀求道：“帮帮我，帮我打开门好吗？他们还在不停流血。”
安瑶无声地摇摇头。
“不救他们，他们会死的。求你了，就帮我打开门好吗？”林遇哭肿了双眼，继续央求着。
“不可以，我是神，不能随便干扰凡人的命数，你父母命数已定，我不能救。”安瑶尽量使用委婉的说法向林遇解释。
安瑶的拒绝让林遇感到无比不解和愤怒，他捏紧安瑶的手腕，大哭道：“什么神？！什么命数？！为什么神就不能救人？神不就是保护人的吗？”
林遇捏到了安瑶手上的伤口，没有痛感的安瑶竟觉得有些吃痛。
林遇泣不成声，转身倔强地一次又一次掰着车门把手，好不容易将门拉开了一点点，可接下来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拉不动了，便改为徒手握着还有玻璃碎片的窗沿向外拉。
玻璃扎进他的手掌，他却没有丝毫感觉，像疯了一样嘶喊着。
安瑶的眉头拧成一团，上前阻止林遇继续做无用功伤害自己。
“走开！你算什么神！冷血无情！见死不救！”林遇推开安瑶，完全失去了理智，极力发泄着他的悲痛和无助，“你说过会救他们的！你骗我！”
林遇在两个车窗前匍匐着，伸手进车窗里摇晃和抚摸林成文和黄佳遇，感觉到他们逐渐变冷的体温和极其微弱的气息，林遇愈发崩溃。
“求求你了，帮帮我好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你要看着他们死掉吗？”
“你说了会救他们的！我求你了！”
“你还是人吗？”
一会乞求着，一会痛骂着，明明两人就在眼前，林遇却什么也做不了，明明身边还有人，却不愿意帮他。
“爸！妈！你们醒醒啊！”林遇撕心裂肺地哭嚎着，“阿遇以后都不惹你们生气了，以后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你们不要丢下我！”
安瑶站在林遇身后，眼睛发红，她不忍心看到林遇这么伤心，可她真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里两人的生命流逝。
如果此刻不是她在林遇身边，而是其他神……
如果她不是灾神神格，而是能给凡人带来福气的福神，是不是就能给濒死的二人带来一点幸运？是不是就能帮到林遇了？
林遇的哭喊声渐弱，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安瑶再度劝阻林遇拉扯车门的举动，可林遇即使已经筋疲力尽，也还是狠狠拨开安瑶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救他们？”林遇趴倒在地上重复喃喃道，满眼怨恨地瞪着安瑶，眼泪还在不停流着。
他不理解，为什么安瑶可以把他救出来，却不肯再帮帮他的父母。
安瑶眼里闪着泪光，没有回答。
她看见林成文和黄佳遇的魂魄正在逐渐抽离身体，在车上方凝聚成形。
这意味着两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们，已经不在了。”安瑶抬头看着二人的魂魄，轻声说道。
林遇绝望地闭上眼，在强烈疼痛和心理崩溃的折磨下晕了过去。
注意到林遇没了动静，安瑶慌张地探探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有呼吸后，神情缓和了一些，在他身旁抱腿坐下，抹了把因为委屈和愧疚而流下的眼泪。
“对不起，木鱼哥哥。”安瑶呢喃道。
“瑶瑶？”折返的抚生在刚才的地方没看见安瑶，绕到车的另一边才找到缩成一小团的她和她身边的林遇。
“母神……”安瑶看见母神，又变得泪眼汪汪的。
“你怎么搞成这样了？”抚生心疼地查看安瑶手臂和腿上诸多流着血的划痕，担心道，“是不是你把这男孩救出来的？”
安瑶点点头，抚生更着急了，“你给他开了神眼又接触了他？”
“我没有给他开神眼。”安瑶怯懦道，她没说可能是上次给林遇开的神眼还有作用，“不知为什么就是碰到他了。”
抚生放松了许多，没有深究其中缘由，由于两个亡魂已成形，她必须尽快引他们回到天庭府，便施法抹除了林遇车祸发生后的记忆，让安瑶跟她回去。
“母神，救护车很快来了，我能不能在这里陪陪他？”安瑶仰着头问抚生。
“你还叫了救护车？”抚生蹙眉，“瑶瑶，你不应该插手凡人的事情。”
“我下次不会了。”安瑶耷拉下脑袋。
“听话，母神得先回去了，你切记不能违反天规哦。”抚生摸摸安瑶的头，带着亡魂离开。
高速公路上没有半个人影，四周昏暗且一片死寂。
安瑶静静地坐在地上许久，平复了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