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的西图澜娅餐厅就在附近,想着你应该快结束了就顺便等你一起。”郑砚澜停顿片刻,“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
“你说我部长啊?他有事提前走了。”
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郑砚澜脸色没什么变化,丝滑过渡到下一个话题。
“玩得怎么样,开心吗?”
“还好,也不算玩儿,就是为后面留学生的课外扩展活动提前踩下点。”戚粼说,“里面各种生物化石标本挺多的,你要是感兴趣也可以去看看。”
“有推荐的展馆吗?”
“真要去了,难道你不打算全都看一遍?”话虽这么说,戚粼还是补充,“恐龙园应该挺对你口味的。”
郑砚澜顺着多问了几句,不知不觉又聊到观后感。谈话间戚粼一秒穿越回下午展馆的现场,下一秒郑砚澜的脸又在眼前存在感十足。
“就很神奇,”一来一回加重了她的恍惚,“看久了会对活着这件事没什么实感。”
“是吗,”郑砚澜凝神看她,好像对这个回答一点都不意外,“在你心里活着是什么感觉?”
“......很难说。”
戚粼面露难色,虽然是她挑起的话头,眼下却显得有些抵触。
某种意义上,戚粼十分迷信欲望和情感。
她曾怀疑自己内里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因此鲜少拥有得偿所愿的心情,关于人生更多更深刻的感受在于那些想要而得不到,想开口却言不由衷的时刻。
久而久之,她竟在其中找到一丝快感。
她会无数次重返和想象那些可望不可即的欲念彼岸,深夜里身体蜷缩到仿佛心壁的空间都被缩小,心脏也被挤压至疼痛酸胀。这种程度的痛楚能给予她安全,能轻易藉由知觉确认肉体的存在。
灵与肉的冲突愈强烈,活着的感觉就明显。
如若哪天彻底失去这种鬼打墙般的碰壁感,那躯体于她而言也将无异于一具空壳。
“你还记得我们小学五年级,语文课的时候有一只鸟冲过来撞到玻璃窗上吗?”
郑砚澜很快忆起:“记得。”
当时班里同学正在老师的安排下进行写作练习,猛烈的撞击声引发全体哗然,喧闹声中还有人笑道:“好傻的鸟,看不见玻璃就直接往上撞,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戚粼却面色凝重,默不作声地寻到郑砚澜校服衣角,紧紧拽住。
郑砚澜安慰她:“只是动静有点大,小鸟说不定还活着。”
戚粼这才回神,点点头:“但愿。”
时隔多年,旧事重提。
“对我来说,活着就是这种感觉。”
换作平日,戚粼断然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各式念想只有存储于自己脑海里才最自由,一旦说出口就会招致褒贬各一的评价,束缚于外界框架。
但今天身体抱恙,生理和心理防线都往后退了一大截,迷蒙间有的话便脱口而出,来不及思考后果。
黑发从她的颈后掉落一缕,挂在白皙的手臂间摇摇欲坠,似是缓慢凋零。
郑砚澜动作轻柔地拾起,手指似有若无点过戚粼耳畔,在她的注视下将长发归还。
“通常情况下,鸟类撞击玻璃有两种可能。”他说,“第一种可能,是它们在玻璃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识别不出自身,以为那是敌人,所以选择攻击驱赶。第二种可能,是它们对玻璃窗上反射的天空、水面或植物信以为真,误以为那是安全的象征,尤其是在受到惊吓的时候,它们会急于寻找避难所,从而发生碰撞。”
“两种可能,你是哪一种?”
哪一种?
活着犹如撞上无法破开的反光介质,忽而出于防卫,忽而只为那一眼的镜花水月。
无论哪种,都是一声巨响,一无所获。玻璃窗内外,是两个早已切割完毕的迥异世界。
郑砚澜还在等待,戚粼却突然失语。
好像说出答案的瞬间就是袒露自己的的胆怯与软弱——把全世界都当做自己的假想敌,每时每刻都想要逃离至安全的栖息地。
又数度被镜面打回原形。
乍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戚粼从欲言又止中解救出来。
戚粼一边用眼神示意郑砚澜“稍等”一边接通电话。
“喂,季舸。”
“我还没回学校,对,有点事,现在还在外面。”
“你的事情处理好了吗?......哦,那就好。”
“嗯?不用不用,我现在跟朋友在一起,很安全——”
猝然间,咽喉和耳边都被按下消音键。戚粼大脑也出现短暂的空白,四肢僵滞一瞬,腰身空隙被填满。
——是郑砚澜。
紧实有力的双手环过戚粼腰际,将她揽进怀里,小心避开了打吊针的左侧手背。
郑砚澜下巴抵着她的肩头,脸颊的距离几乎忽略不计,呼吸间气息喷洒在颈侧,让人生出耳鬓厮磨的错觉。
戚粼一只手吊着点滴,另一只手举着手机,空不出余力去推拒。
却能空出脑力去回忆:他们有多久没拥抱?
仔细想想,也就一个月。一个月前他们还是情侣,搂搂抱抱不过家常便饭。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跨度,再度纳入彼此怀抱居然已有经年隔世之感。
忘了最后是怎么挂断的电话,戚粼右手攀上郑砚澜肩头之际,心中竟涌出些许的留恋与不舍。
这让她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推开,徘徊间反倒更像是某种邀请,或欲迎还拒。
“你怎么了。”
她问,试图把眼前的局面扭转为朋友间的关心。
郑砚澜抬起头,目光沉沉,对上她盈盈一剪秋水的深瞳,只感到胸腔柔情漫溢。
覆水难收。
戚粼半天等不来答复,轻轻推了他一把,没使多少劲,却将郑砚澜推远了。
你怎么了。微蹙眉心又问一遍。
郑砚澜难得语塞。
怎么说?没什么,只是一时冲动,听到别的男人想来找你的下意识举动。
这样说会不会显得他无脑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不确定会不会招致戚粼的反感。
沉默的时间久了,戚粼便不再纠缠。
可能性无非两种,一种事关男女私情,一种无关。都令人无所适从,都不是她想面对的答案。
郑砚澜却在这时将对话延续了下去:
“暑假的时候,我去你家找你,看见桌面上有一本书,是威廉斯的诗集。正巧向上摊开的那页写着——活着的过程非常简单。一两个动作,就此结束。其余的都是重复的。”
“读到这句话的当下,我以为这是一种对生活中奇观和日常的凝练分类。”
“但我刚才突然想到一些与“重复”相关的描述。比如动物在不安或焦虑的情况下,会出现高频率重复、但缺乏功能意义的刻板行为。”
“鸟类冲撞玻璃窗均为偶发情况,并非一种长期持续性的行为。”他眉目静定,语气四平八稳,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讨论学术,“其他生物同理,如果人一直处在这种状态里,或许就需要一些状况外的动作来打断这种重复。”
“是么。”戚粼绞着手指,面无表情道,“你怎么不回答我先前问你的问题。”
“我回答了,”郑砚澜扣住她不停搅拧的手,见她不算抵触,便得寸进尺,缓缓嵌入她的指间,十指相连,“这就是我活着的动作。”
戚粼视线和郑砚澜对上,静默少时,忽而领略到他的弦外之音。
即刻抽回手,袅袅声波如平稳而微弱起伏的心电图:
“你是不是又被我传染了,你离我远点吧,省得我俩来回感冒恶性循环。”
第19章 浮冰融化
时间辗转,来到晚上八点。
挂水挂到后半段,戚粼连打几个呵欠,短暂挣扎后还是没支撑住,一头栽倒在郑砚澜身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郑砚澜的体温熨帖,包裹着她宛如深陷暖融融被窝。越睡越沉,直到护士来取针,郑砚澜以防万一握住她的手,戚粼也只是微皱了下脸,自觉往郑砚澜怀里埋了埋,没怎么乱动。
睡着后的戚粼很安静,郑砚澜一直知道这点。头顶灯光如天河下坠,淌过她的侧脸,光影潋滟,好似泾渭分明的湖面。
确认止血后,郑砚澜拿开按压在针眼处的医用棉团。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怕影响她睡眠,手指提起又停歇,还是放弃抚摸她眼下半透明的乌青。
最后只把人往身前带了带。
本意是想让她枕得更舒服,怀里那颗脑袋却不安分地动了起来,纵使轻拍手臂,尽力安抚也不管用。
一个不留神头顶就和下巴相撞,一声闷响,两人同时倒吸一口气。
猝不及防从疼痛中苏醒,戚粼发觉手背已经少了输液管的束缚,更意外的是自己正依偎在郑砚澜怀里,身体紧密相贴,恍神间他的手掌还护着她的头顶揉了揉。
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她把郑砚澜当人肉靠枕更过分,还是睡觉也不老实误伤了对方更欺负人。
匆忙赶忙离开郑砚澜怀抱,想起他的伤情,又凑上前询问。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除了一开始的吃痛,郑砚澜的神色几乎谈不上变化,他的表情常依附于精确的五官,他的五官则线条利落宛如一件抽刀断水的冷兵器,因此难被撼动,即使白皙也从不羸弱。
这会儿下颌处白里泛着薄红,反而是其抖落人性光辉的时刻,显露出的破绽令人心生歉疚。
“没事。”郑砚澜说。
过了两秒,戚粼撤离之前,“就是有点痛。”
“啊,那怎么办?”戚粼也犯了难,“我去找护士要个冰袋?”
“不用。”郑砚澜看她一眼,“你头还痛吗?”
戚粼摸摸脑袋:“还好,不怎么痛了。”
痛觉只在磕碰的瞬间最明显,不过下巴是比头顶要脆弱一点。
郑砚澜接着问:“为什么不痛了?”
戚粼:“?”不痛就是不痛,什么为什么?
郑砚澜循循善诱:“我刚刚是怎么做的。”
戚粼一秒解码。
“......你自己没长手?”
郑砚澜了然:“需要我手把手教你?”
“......你别说话了。”
为了堵住郑砚澜的嘴,戚粼磨磨蹭蹭还是伸出手,覆在他下颌的红痕处揉了揉。
掌心下的骨骼和肌肤不似他的体温那样温柔,摸上去触感更像一块棱角分明的浮冰。
感受到郑砚澜居高临下的视线,戚粼如芒在背,手上力度不由得加重了几分,仿佛正致力于将浮冰融化。
同一时间,那种诡异的、出离暧昧的氛围又出现了。
如同扎根于大脑皮层的印痕,几乎每时,戚粼都谨记着自己和郑砚澜除了朋友以外,还是前任。
现在这样算什么?
她反复在心里诘问,作为异性朋友或前任,现在的距离和举止是否在合理范围内?
明明是同样的身份,为什么郑砚澜看起来毫无心理负担,甚至称得上理得心安?
但追根溯源也是自己先靠着人家睡了一觉,临了还误伤了对方。真要说起来,也是她的不对,她理亏。
只能认命,忍气吞声。
戚粼努力赎罪的当下,郑砚澜也没闲着:“身体怎么样了,听力有恢复吗。”
动作停顿半拍,像才想起来:“差不多,感觉没什么问题了。”
“你明天还要再挂一次水,”郑砚澜提醒,“需要巩固治疗。”
戚粼点点头,虎口卡住他的下颌骨:“别乱动。”
直到红痕从薄转绯,戚粼估摸着差不多了,再按下去可能会导致新一轮负伤,便适时收尾——
礼貌三连:“这样行了吗?还痛不痛?您对今天的服务还满意吗?”
郑砚澜不疾不徐,悠悠肯定:“体验很好,能不能续费。”
“......”
能说胡话了,看样子没事了。
戚粼也懒得再装,泄愤似的给了他肩膀一记,“想得美,给我起开。”
雷大雨小的一拳,郑砚澜双目虚掩,没说戚粼的手法像每天起床前,斑斑在他胸膛伸缩踩踏的肉垫。
晚饭毫无悬念地找了附近一家店面喝粥。
和热气腾腾的砂锅一道上桌的还有一份黄豆甜水。
疑心是上错或赠品,戚粼用眼神发问,郑砚澜不言自明地将瓷碗端放至她跟前。
“我问过医生,你可以喝这个。”
没想到他还记着这档子事,戚粼先是“啊”了一声,过了几秒才接着说:“谢谢。”
郑砚澜眼皮一掀,面上有几分好笑:“客气什么。”
戚粼反应过来也有些莫名,两人间道谢倒不是什么稀罕事,就是态度突然变得庄重的原因,她自己也很难说清。
要说感动,也没到那么煽情的地步。她不算迷信物质,但也不至于被一碗甜汤服帖收买。
趁着郑砚澜低头的空档,戚粼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心口,判断心率过快是由于病势未消,亟待巩固治疗。
一口糖水下肚,总算复活。
“别光顾着喝水。”
山药蒸排骨被郑砚澜换了个位置,往戚粼面前推了推,“吃点东西。”
口腹之欲得到满足,戚粼很听劝地夹了两筷子菜。
“你说我俩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国庆的时候前后脚遭殃。”吞咽完毕,戚粼搅着甜汤说,“好端端的假期就这么被浪费了,总感觉有点亏。”
郑砚澜抬眼看她:“你本来打算怎么过。”
疑问的句式,却是陈述的语气。不似问询,更接近提醒。
郑砚澜没开口之前,戚粼对国庆的计划是在寝室躺完整个假期。等他说完,戚粼便立刻想起,暑假的时候,她曾和郑砚澜规划过国庆假期要去周边地区来场浪漫的双人旅行。
眼下确实是两个人,身份却已然发生变更,场合更是跟“浪漫”二字毫不沾边——倒也跟当前的关系适配。
不算她单方面爽约,但对视半晌,戚粼还是率先别开了眼。
“就在学校里待着,回家太折腾。”
就好像天底下只有回家和留校两个选项。
郑砚澜没接话,不知道是觉得没必要,还是在思考。
戚粼却突然受不了沉默的蔓延,主动问:“你家离学校这么近,怎么只回去一天?”
郑砚澜总算搭腔:“斑斑在学校。”
哦,对,还有斑斑。
换戚粼沉默,郑砚澜说:“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戚粼心间一紧,略显意外地看向他。郑砚澜在这样的视线下仍旧很坐得住,没再说话,端起玻璃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
放下水杯的同时,两人目光正撞。郑砚澜的眼神很直白,仿佛方才只是在为等待计时,现在正是讨要答案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