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主动抽烟,不如说是被动地让渺茫的烟雾给笼罩,显得人尤为矮小。
劣质香烟的气味让她只能屏息快步离开。
同行的朋友说这些人中二病犯了,就喜欢装不良。戚粼点头,嗯,看着是很营养不良。
自此,抽烟的男性在她心里就和“干瘪、装相”之类的词汇划上了等号。
但郑砚澜跟他们都不一样。
撇开吸烟的害处不说,他侧身倚靠客厅阳台的玻璃边框,神色很淡,很安静地咬着烟,不知站了多久,一点猩红时明时灭,就像是在呼吸,是一种不被人注视的随意。
面容的质地甚至可以算得上朗月清风,跟所有负面词汇都没关系。
戚粼强迫自己停止这近乎欣赏的凝视,打开灯,走了过去。
客厅光源骤亮,转头望见戚粼,郑砚澜脸上流露出不小的惊讶,胳膊微微抬了一下,但没躲也没藏。
阳台大门开合之前,微弱的亮点被彻底熄灭。
空气里有隐现的烟草味,像一个模糊的磁场。戚粼还未摸清楚边界,便已置身其中。
郑砚澜垂眸看她:“怎么还没睡。”
淡然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这话该我问你吧,”戚粼看着他把烟头扔进垃圾桶,“你不是一向奉行早睡早起的健康作息吗,现在这是在干嘛。”
半夜不睡觉被撞了个正着,郑砚澜也不争辩:“马上。”
戚粼却不让他走:“你......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郑砚澜很快否认,揉揉她的头,“别瞎想。”
“那你为什么抽烟,”戚粼怀疑地打量他,“你总不会是觉得无聊,或者想装酷吧,就算装酷也要找个别人都看见的地方啊。”
郑砚澜被逗笑:“你不是看见了吗。”
“那能一样么,我是半夜出来喝水才碰见的。”
戚粼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刚刚。”
“......我是问你第一次抽烟什么时候。”
又开始刮风了,寒意透过衣衫,细针般往骨头缝里钻。
郑砚澜虚揽她的肩:“进去说。”
戚粼觉得他肯定是想糊弄过去,自然不能就这样遂了他的意。
“就在这里说,不说清楚不进去。”神情倨傲如同不肯多走一步的柴犬。
“前不久。”郑砚澜没办法,“具体时间忘了。”
说完就要推她进屋。
“为什么?”戚粼杵在原地不动,紧紧扒住窗台边沿,执着发问。
郑砚澜抽烟的样子虽然不算违和,甚至可以说是赏心悦目。但或许是受各类影视和文学作品的影响,抽烟这一举动在戚粼心里总和各种情绪牵扯,哪怕是那群在学校花园里排排站的雄性生物,用朋友的话来说也是中二病犯了,以为自己叼个烟就能变身痞酷的古惑仔。
抽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在意的是郑砚澜的心情,担心他发生了什么自身难以纾解的变故。
没等她问出眉目,一阵风无情刮过,体内的病毒蠢蠢欲动,自己先抗不住打了个喷嚏。
戚粼吸吸鼻子,正想催促,出声时陡然变成惊呼——郑砚澜径自搂过她的腰,略一施力,就迫使她的双手离开护栏,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膝弯,轻而易举把她抱进了屋。
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再回神时人已经被妥善安置进沙发里。
戚粼的心却还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地。
斑斑被动静吵醒,猫窝里翻了个身,爪子盖住脸,没搭理二人,继续酣睡。
郑砚澜倒了杯热水。
戚粼接过慢慢啜饮,见他仍不打算开口,再次提及:“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抽烟。”
郑砚澜坐在沙发另一端,不近不远:“这么想知道?”
这话说得,跟她多求知若渴一样。戚粼坐直,目不斜视,表示自己只是恪守作为朋友的本分和责任。
“就是问问,你要是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跟我讲,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郑砚澜俯身,不答反问:“你讨厌我抽烟吗。”
戚粼一愣:“也不算讨厌,但......怎么说,吸烟总归是有害健康,当然不抽最好。”
郑砚澜:“熬夜也有害健康。”
......互相伤害是吧。
“我也不想熬夜,就是睡不着能怎么办,除非有人能到点就把我敲晕。”戚粼试探,“你烟瘾也这么不受控?”
“偶尔。”
“......”
受不了再这样兜圈子,戚粼披着毛毯坐过去,刚想上态度逼问,却被郑砚澜抢占先机:
“所以你为什么失眠。”
他说:“你把失眠的原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戚粼:“当代年轻人熬夜是常态好吗,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二五八万的理由,非要说的话,这都是生物钟的安排。”
郑砚澜从善如流:“抽烟也是我的生理需求。”
得,什么信息都没透露,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对话。
戚粼气馁:“你好烦。”
遂反悔,“我讨厌你抽烟!”
“没关系,”郑砚澜说,“你本来也不喜欢我。”
突如其来的转折,戚粼一怔。
郑砚澜的语调平铺直叙,面上毫无波澜,仿佛没有往这句话里投入任何情感。
辨不出其中有几分假意和真心,戚粼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感觉说什么都不对。
她幽默感有限,即使这是一句玩笑,她也没办法顺杆往上爬随便说几句风凉话打发,更不能轻轻松松接茬说我喜欢你啊是朋友那种喜欢。
咽了咽喉咙,她解释:“我说我讨厌抽烟,没说讨厌你。”
这已经算是一个台阶,偏偏郑砚澜像跟这个问题杠上了一样,不肯轻易翻篇。
“所以我抽烟的时候很讨人厌。”
不等戚粼反应,郑砚澜凑近,按住她的后背,阻止她后退,“如果我戒掉这个习惯,你会不会更喜欢我一点。”
一声惊雷落下,戚粼双眼倏然睁大。
身前身后都是源源不断的热源,她的大脑也被热浪烧断了线路,噼里啪啦。
片刻,戚粼视线定格在他肩头衣料的褶皱。
抛出缓兵之计:“你先戒了再说。”
郑砚澜眼中浮现笑意:“好。”转而沉吟,“但需要你帮忙。”
戚粼对戒烟的难度有所耳闻,听见郑砚澜的话,不疑有他:“怎么帮?”
郑砚澜想了想:“抱我一下。”
“?”
戚粼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抱我一下。”字句清晰地重复。
将部分不礼貌的用语咽回肚子里,戚粼尽量平和地开口:“这跟你戒烟有什么关系?说正事呢,我可以监督你,也可以给你买戒烟糖,或者陪你找点其他事做,都行,这些才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这些对我都没用。”郑砚澜平静地说。
“不怕你笑话,一开始吸烟,是因为觉得这里很空。”他的手放回左侧心房,逐渐收拢,像把心脏握在手中,“我试过很多方法,看书、看电影、打游戏、运动......都不管用。”
说到这里,他停住不再继续,藏在深睫下的眼眸流露出失意和隐忍。
“没关系,你也可以拒绝我,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不该麻烦你。”
郑砚澜的语气颇为自嘲,戚粼却不觉得可笑。
认识这么多年,郑砚澜待人接物向来张弛有度,从不谋私和诉苦,更显得这番私人化的剖白真心实意,极具说服力。
戚粼甚至对他的表述产生了共情。
代入自己,也常有类似的心情,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归因,空耗之际总想找一件实在而永远的事物紧攥。
过度的同理心影响了她的判断,沉默半晌,她给出答案。
“好。”
第22章 心如明镜台
话说出口,谁都没有行动。
或许过去了很久,或许没有。
戚粼还是不大能拉下脸,婉言道:“你不是要我帮忙吗?”
郑砚澜耐心地重复一遍请求:“我们来分析一下这句话的动宾结构。”
“......”
戚粼:“不用了。”
什么鬼,一个拥抱怎么还这么讲究,就非得她主动才有用?
其实说来动作并不难,她和郑砚澜更亲密的姿势也不是没做过。
可不知是她心里有鬼,还是自尊心作祟,无论身处何种类型的关系里,她都有一种主动亲近就意味着在一段关系里占了下风的危机感,这也预示不久的将来就会上演对方耐心耗尽,自己被拿捏和抛弃的结局。
可没人逼她,是她自愿做出承诺。事到临头反悔,也叫人问心有愧。
俄顷,她蜷起手指,意有所指道:“我困了。”
这是她以前讨要拥抱的惯用伎俩,现如今又派上用场。郑砚澜下巴微抬,笑意一点点在眼底汇聚,向她伸出双手。
“过来。”
一切都自然熟稔得似曾相识。
仿佛他们还没有分手,今天只是他们的爱情里稀松平常的夜晚之一,今天过去了还有明天。
其实根本无需费心,戚粼刚一靠近,离郑砚澜还有段距离,就被他握住小臂,揽进了怀里。
意外的是郑砚澜身上几乎没有烟味,淅入鼻尖的仍是温和清新的白茶芳香。
环绕着她的双臂缓慢收紧,蛛网般将戚粼笼络,感伤和眷恋纠缠在一起,让她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大抵是郑砚澜的怀抱太过温暖,稳固如一艘平稳航行的小船。午夜时分,戚粼生出被托举着的安定感,渐渐真的开始犯困。
眼皮耷拉大半,迷蒙中想起医院那个拥抱:“所以你今天在医院里,就是我接电话的时候,其实是烟瘾犯了?”
话音刚落就感受到对方的僵硬。
安静少时,郑砚澜:“......嗯。”
哦,搞半天说什么“活着的动作”都是临时起意,只是为了隐瞒事实。别说,编得还挺文艺。
原来郑砚澜当惯了别人家的孩子,也会有轻易甩不掉的偶像包袱,她还以为他对这些完全不在意呢。
戚粼体谅地拍拍他的背:“都说七天养成一个好习惯。”边说边打了个哈欠,“坚持住,从今天开始算起,七天后就是你的第一次蜕变。”
跟哄小孩似的,偏偏声线含糊得让人怀疑她自己要先坚持不住睡着了。
郑砚澜额头抵着戚粼的肩膀,闷笑一声。
“那你得配合我,我一个人没法坚持。”
说完,不等她回复,郑砚澜的手穿过戚粼的发丝,掌住她的后脑,让她略一偏头,窝在自己的颈畔。
近在咫尺的热源促使戚粼冰凉的眼皮回温,像回到冬天门窗紧闭的教室里,空气温暖而稀薄,大脑因缺氧而困顿,倦意席卷全身。
五感模糊之际,似乎有人对她说了句什么,额头的一抹凉意转瞬即逝。
下一秒意识就被切断感应源,沉入睡眠。
*
脸颊感受到沾染了湿气的清凉,戚粼放下和眉骨平行的手掌,睁开眼,看见郑砚澜出现在眼前。
取而代之的是对方抬起一只胳膊,横在她的头顶上方,延展出更为充裕的荫庇。
“喝吗。”
郑砚澜在太阳底下微睨着眼,扬扬手里的汽水罐。
戚粼摇头:“不用,中午那家店踩雷了,每道菜都咸得跟干嚼盐巴块儿似的,吃完连灌好几杯水,现在肚子里水分多得已经能撑船了。”
说着接过郑砚澜手里的拉罐,替他拉开拉环。
郑砚澜笑笑:“也算补充电解质了,正好是夏天。”
然后看着她手背血管的青色因为用力而微微加深,但在阳光下又变得有些透明。
交换瓶身,郑砚澜喝了一口饮料,问:“接下来想去哪里?”
“不知道。”戚粼说,“在外面跑也挺热的,回去又有点无聊。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下午两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戚粼刚和朋友吃完午饭,晚上虽说还有一个饭局——由赵知华和谢昭然牵头,庆祝戚粼和郑砚澜高考告捷,分数喜人,顺道把戚粼十八岁成年的生日过了——这是谢昭然的原话,但现在就赶去西图澜娅餐厅又为时尚早,指针的罅隙里急需一个活动项目打发时间。
“看电影吗?”郑砚澜很快给出方案,“去电影院看。”
“行啊,看哪部?话说最近有哪些片子上映,我都没怎么关注。”
郑砚澜手指在屏幕上跃动,把手机递给她:“这几部是新出的,你看看对哪个题材比较感兴趣。”
戚粼低头翻看排片,不带脑子地被郑砚澜握住手肘牵引到附近的树荫下。
“感觉都不是很有意思,看这个上座率,今年暑期档着实有些冷清啊。”
戚粼瘪瘪嘴点评道,转念一想,眼睛乍然发出亮光,“你上次不是说你住的酒店有投影仪吗?要不然你带我回酒店吧,用投影仪挑一部片子看,这样更有氛围感。结束以后我们还能直接去西图澜娅餐厅。”不忘自卖自夸,“多么两全其美的方法,多么聪明的脑袋瓜。”
挑眉得意的模样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番话有什么不妥。
“......”
郑砚澜不好挑明,轻嘶了一声,“你确定?”
“确定啊。”戚粼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觉得我的提议没意思,还是不欢迎我?”
“没有。”
郑砚澜哭笑不得,估计在她心里,跟着他回酒店房间和小时候去他家里玩儿没什么两样。
倒衬出戚粼菩提本无树,是他心如明镜台,对自己的心思一清二楚。
“那就回去吧。”郑砚澜不欲多说,走了两步又停下,“你,以后不要轻易跟着别的男人回酒店。”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随便跟别的男人去酒店,也就跟你一个......”兀地呆滞一刻,戚粼终于回味出这句话的意蕴,霎时脸红了半截,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
郑砚澜欣慰地摸摸她的头:“你的生日礼物还在我房里。”
多正当的理由,戚粼赶紧顺坡下驴:“走。”
郑砚澜住的酒店就在戚粼小区对面,换句说话就是她家门口。
戚粼每天进出都会路过,最近虽说常和郑砚澜见面,但每次都是他提前到楼下等候,因此迄今为止戚粼都还没踏入过酒店大堂一步。
这会儿跟着郑砚澜走进来,路上的尴尬已经消化完毕,眼珠正提溜转着打量内部装潢。
“走了。”郑砚澜揉她的头发。
“别老摸我头,”戚粼甩甩脑袋,“摸多了长不高都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