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回话道:“是往生超度法事。”
陈脊深吸一口长气,神色凄然。
这些日子来,他已见过太多生死离别。然而,这些离别不仅没让他变得麻木,反而越发容易伤感。尤其是旁观他人,陈脊每每总要思及父亲,心中更是凄凉。
这样想着,他转头对小和尚说道:“小师傅,往生超度法事常人似乎也可捐些功德,你看看是否可替我添些香油?”
陈脊说着掏出腰间的钱袋子,正要伸手递给小和尚,小和尚连忙阻止道:“施主且慢!今日这法事可捐不得。”
小和尚说得神秘,声调都提高了几个度,沈亭山见他神态颇有童趣,一时也来了兴致,开口问道:“此话怎讲?”
小和尚左瞧瞧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后,悄声道:”这户人家本已做过法事,只不过听说做的是什么流水法事,亲眷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安,这才又到寺里再念些回向。”
“流水法事?”沈亭山回想起丧行所见所闻,急忙问道:“可是‘流棺’?”
小和尚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流棺不是流水,我听师父说,可邪性了!”一语刚毕,小和尚又立刻察觉不应这般在背后议论他人,连忙又阿弥陀佛了几声,自言自语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陈脊和沈亭山听后面面相觑,心下顿时各有计较。
自听赵十一说起流棺一事后,沈亭山便连夜飞鸽回京中打听。传回来的消息再次确认,京中从未有过这等丧事习俗。再者,这流棺与四时药堂关系密切,沈亭山更觉其中有异。于是又向小和尚打听道:“不知这做法事的是哪户人家?”
小和尚悄声道:“是熟皮匠王麻子,听说是他女儿死了。”
陈脊“呀”的叫出了声,惊问道:“那王麻子的女儿去年庙会时还做了吉祥姑上台表演,我记得......她好像才六岁吧?去世了?”
“怪可怜的......”小和尚看了陈脊一眼后,接着道:“若能再撑几日便好了。”
陈脊被小和尚这么一看,心下明白又是这盐荒闹出的人命,脸色瞬时就暗了下去。
沈亭山简单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话,而是继续向小和尚说道:“小师傅,一会法事结束,你可否将王麻子也引来见我们?”
小和尚犹豫了一阵,咬咬牙道:“你们是知县,行!但可别告诉师傅我偷偷在背后议论香客,师傅知道了我可要挨板子。”
沈亭山闻言大笑,伸出手来,说道:“我可与你拉勾,绝不泄密。”
小和尚见状急忙伸手拉勾,笑道:“说好了,可不许变了哦。”
沈亭山原本不佳的心绪因着小和尚这一简单的举动,顿时变得清朗了许多。人的情绪就是这样,因着一件小事开心,又因着一件小事不开心,心情有所起伏才算得上是个人。
小和尚走了之后,沈陈二人又在斋堂里等了近一个时辰。好在二人都不是急躁的性子,闲坐之时二人品茶对弈,倒也快活。
沈亭山左手执“卒”,思绪却已飘到四时药堂那一奇怪的棋局之上。那棋局他业与许多棋艺高手参详过,可时至今日仍无人能参透其中深意。
陈脊见沈亭山脸色有异,正欲询问,一手持菩提子的老丈却款款而来,只见他恭敬施礼道:“不知贵客驾到,贫僧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沈陈二人转头看见来者,见他气度不凡,举止有礼,便知他应就是小和尚口中所说的释难师傅。两人随即站起身来,跟着还了礼。
释难师傅听了两人来意后,脸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而是简单道了声:“阿弥陀佛。”
陈脊见释难半晌不曾再开口,忍不住提醒道:“贵寺的释缘师傅原先在金山码头做事,不知大师对他的过往可知晓?”
释难睁开原本微闭的双目,盘着菩提子,含笑道:“施主若问的是释缘,我便知。若问的是梁宽,我便不知。”
陈脊听了这话一下被噎在了原地。释难此话的意思非常清楚,无非是他只会告知梁宽遁入空门之后的事,至于先前的红尘俗事他一概不知。
沈亭山见状接口道:“大师,陈知县既叫他释缘,那问的便是释缘。”
释难微微点头道:“若是释缘,他入寺一年有余,从未离开本寺,更别提在什么金山码头做事了。”
“听闻释缘师傅犯了色戒,如今正在思过崖思过,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师弟持戒不久,佛性未坚,方丈已将他罚去思过崖半年有余。”
沈亭山心中琢磨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斗胆请教大师,那位被扰的女香客是何人?”他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续道:“我们别无他意,只是骚扰女香客一事衙门既知道了,就需做好纪录,终究不能完全算是佛门中事。”
释难犹豫了一阵,叹气道:“是位姓李的女香客。不过,大人们恐怕寻她不到了,听说前些日子她已于香山坠崖,香消玉殒了。”
释难说着又是一阵“阿弥陀佛”。沈陈二人却惊在了原地,香山,姓李,竟是皮三儿的媳妇李氏不成?
沈亭山连忙问道:“请问大师,这女香客是否就是城中杀猪匠皮三儿的妻子李氏?”
释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不冷不淡的神情,微微颔首。
“请问大师,我们可否上思过崖与释缘师傅询问些事情。”
“思过崖乃是我寺禁区,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释难神色变得十分严肃,语气也一反常态跟着不容置喙起来。
“既然如此,有扰大师清修了,我二人就此告辞。”
释难原以为他二人亲自到此,必然牵扯某起要案,思过崖一事必定要费许多口舌,哪知他们只问了几句便即离开,不禁有些诧异。
沈陈二人将出斋堂,便见小和尚在拐角处探头探脑地看着。那小和尚蹑手蹑脚地将他二人招呼到角落,悄声道:“王麻子我带到后院了,你们去那找他吧。”
沈亭山笑着揉了一圈小和尚的脑袋,夸赞道:“可以啊,是个伶俐的!”
小和尚脸露愠色,甩掉沈亭山的手,奶声奶气地抱怨道:“别揉脑袋,师傅说揉头会长不高的。”
沈亭山笑道:“你放心!我若烧香定替你向诸佛菩萨祷告,保佑你长成八尺男儿!”话一说完,不管小和尚如何回复,沈陈二人已急匆匆转身向后院而去。
二人转到后院时,只见一佝偻驼背的中年男子呆呆立与树下,手上还拎着酒瓶。
一年不见,王麻子已判若两人,陈脊简直认不出他来。他呆呆看了半日,终是不忍开口,倒是沈亭山先叫道:“王麻子。”
王麻子缓缓地抬起头,双眼中充斥着猩红的血丝,当他看到陈脊时,原始的凶狠显露无遗,“你这个杀人凶手,竟然还敢出现!”
说着擎着酒瓶便往陈脊处奔来,好在沈亭山身手敏捷,及时拦住他,吓止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无能知县闹出盐荒,害死我的女儿!今天我就要为我的娃娃报仇!”
“陈脊治下失察固然有过,但你若打死他,便叫真正的凶手逃了!”
“真正的凶手?”王麻子顿了顿,凝眉道:“什么真正的凶手?”
沈亭山正要回话,却被陈脊抢先一步。
他深知自己是一位无能的知县,双手早已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此刻他无惧王麻子愤怒的目光,诚恳地说道:“您说的没错,您女儿的死我确有罪过。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必定会承担责任。然而现在,事实尚未完全明了,我希望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更多死去百姓一个公道。”
第24章 大难不死
当愤怒变成绝望,王麻子手中擎着的酒瓶也就松落在了地上。
听了沈陈二人的话,王麻子不知为何竟放声大笑起来,“公道?公道是什么?世上如果真的有公道我女儿就不会死!你们让我帮你们,你们说,我能帮什么,我一个小老百姓,我能干什么!”
王麻子越说声色越发凄然,“我每日勤勤恳恳地干活,一分一毫老老实实赚钱,也从来没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结果呢!结果换来的却是爱女丧命!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想好好过安生日子而已,难道这都不可以吗......”
沈陈二人见王麻子说得声嘶力竭,自是怆然。
沈亭山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转念一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好人未必长命,坏人也未必会有恶报。好好坏坏,因因果果,又哪里说得清楚?”
沈亭山正沉思着,王麻子又惨笑一声,接着说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县里出了这么多人命,大家伙都在说肯定有人在背后捣鬼。可是娃娃啊,爹没用啊,爹不知道应该去找谁给你报仇,也不敢去报仇啊。爹只敢跟知县嚷嚷两句,爹没用啊!”
王麻子嘴里囔囔的,再没有多余的话说出来,而是不停地重复着“爹没用”几个字,他一边说着,一边狠抽自己的嘴巴子。显然,这些话他不是说给沈陈二人听的,而是说给死去的女儿听的。
陈脊想要上前阻止他的自残行为却被沈亭山拦住。沈亭山摇摇头,悄声道:“他总得先放过自己才能不放过别人。”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直到王麻子恢复平静,沈亭山方开口道:“你已经惩罚过自己了,那么其他人呢,其他人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王麻子耷拉了半日的脑袋终于再次抬了起来,“你们究竟想问什么?”
“‘流棺’一事是谁与你提起的?具体情况如何?”沈亭山说话向来开门见山,从不弯弯绕绕。
陈脊初时还担心沈亭山问得如此直接,王麻子不会回答。谁知这王麻子也是个直性子,反而与沈亭山对了脾气,他冷哼了一声,啐道:“他奶奶的,都这份上了,老子还怕什么!都告诉你们!”
原来那日赵十一所遇流棺葬礼,葬的便是在盐荒中不幸丧命的十几名百姓。这王麻子的女儿也在其中。
一开始,李执事找到几家人宣扬‘流棺’时,大家都不置可否。可后来,李执事日日来,夜夜讲,因果、福财的说了许多,终究还是将大家说动。
其实,王麻子女儿离世已半月有余,早就应当下葬。可李执事偏生说,要做流棺,尸体就应先送到四时药堂用香料、药材包裹处理。
“我不放心,悄悄跟过去瞧了。他们没将尸体运进四时药堂的门,而是停在了门口的船上。那些船上放了许多香料和药材。尸体的船一到,就有另外一艘船围过来,劳工从那艘船上搬了许多麻袋下来,堆到棺材里,我猜应该也是些香料和药材。”
沈亭山听罢便觉其中有异,复问道:“这些‘流棺’的去处是哪?”
“‘流棺’会随着沙埔河流到城外,李执事说,他们会根据棺材的流向、死者的生辰八字和当年的流年算出埋葬之地,不过应该都是在城外坟场。”
“应该?”陈脊问道。
王麻子点点头,叹气道:“这也是我不安心要来寺里再办一场法事的原因。那李执事说,‘流棺’入了河,亲眷就不能再跟随,追了家里要再出祸事。所以,丧事那天,我们这些人在城里跟完送葬流程后就没有再继续跟到下葬。具体送到哪里了,要等上坟的时候才能知道,而这上坟也得三年以后才行。”
陈脊听到此处更是惊讶,“那这三年间你们若问坟墓位置,他也不说吗?”
“不说。李执事说葬的位置会用黄纸写了封在丧行,三年到了,我们再以三柱清香去请址,这样就能保家宅平安,人丁兴旺。”
沈亭山听到此处心中对‘流棺’及四时药堂的古怪已有八成明了,只是他还有疑惑不明,不便外说,索性连陈脊也一并瞒着。
他嘱咐小和尚将王麻子送出山后,又探听了一番思过崖的位置,只等天黑便要闯上去找梁宽一探究竟。
此刻心有不明,一心想求个答案的除了沈陈二人,还有周轩。
自李执事失踪,马荣已有多日闭门谢客,只管躲起来静待事情发展。
可周轩却着急上了火,先头马荣交代在他身上的事,如今已接近尾声。郑大人之前许诺的好处,是否也该兑现了?
为了这点子事,他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红粉知己,若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岂不是损失惨重?
那日,他引孙文鹏后堂相谈,偏生这厮是个油嘴滑头的,说来说去都是什么为郑大人办事,一切听郑大人安排的屁话。一句准话没有不说,还挑唆他将赵十一打成重伤。
如今这事又恰好被沈亭山二人撞见,在吴老那又平白闹了一出。眼看大功即将告成,偏生这个节骨眼出了岔子,周轩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若是一不小心东窗事发,只怕他和四时药堂都会成为郑大人的弃子,他确实不得不事先为自己筹谋起来。
于是,今儿一大早,周轩便匆匆赶来求见马荣。他心里已经打定好主意,若是马荣今日再不见他,他明日便要以北上采买药品之名先行离开山阴。他已经谋划好了,只要老父亲还留在山阴便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等事情风平浪静,能将家人接过去便接过去,若是真出了事,接不过去了,只要自己这根香火还活着,老父亲泉下应该也能瞑目了。
还未走近马府大门,周轩便先偶遇了从里头刚出来的四大盐商之一的王火。
王火其人,人如其名,性暴如火,言辞激烈,嘴上终日骂骂咧咧。饶是往常,周轩必定是绕开他走。不过今日,周轩倒是有意上前攀谈两句。
周轩远远瞥见王火,看见他手里头拿着账册一般的物什,脸上除了往日的怒气外,还平添了几分忧愁。周轩揣测他定是在马府吃了瘪,遂恭敬地上前行礼,挡住他的去路,笑道:“王大老爷,不曾想竟在此偶遇呀。”
王火自马府出来就觉周身晦气,满心烦躁,耷拉着脑袋不曾看路,这时被周轩一拦,更是吓得不轻,也不曾看清来人是谁,张口便喝骂道:“他奶奶个熊!是哪个发了瘟的敢挡老子的路!”
周轩笑道:“王大老爷,我是四时药堂的少东家,周轩呀。有些日子没见,您老倒是将我忘得干净。”
周轩原以为自报家门后王火会恭敬相待,谁曾想他反而愠色更甚,怒喝道:“毛头小子也配和老子说话!老子只和你老子说话,就算是你老子,来了也得喊我一声王爷!”
周轩见他说话粗鄙,心中又气又恼,可一想到尚有大事要办,又不得不忍下一时之气,继续笑脸相迎,躬身再拜道:“是侄儿考虑不周,唐突了叔叔。”
王火听了这话,终于由怒转喜,笑道:“倒是平白认了个大侄儿!你若是早这般说话,叔叔我也不是什么蛮横的人,好说好说,你去吧!”
王火说着转身便要离开,周轩连忙又将他拦下,“欸!叔叔!侄儿这儿还有事相问。”
“哦?”王火挑眉问道:“我就知道你个发瘟的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也罢,你且说来听听,看在你父亲的面上,叔叔我指点你一二便是。”
周轩忙赔笑道:“叔叔,侄儿这欠了批款在马会首那,这拖了好些时日,今儿父亲大人派我来要款,您与马会首素来交好,您教教侄儿该如何讨要方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