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在我看来,究竟因为何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了这个决定。人们可能会辜负别人,但鲜少会辜负自己。至少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是这样的。或许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会有遗憾,但如果我们有机会回到当时的情境,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即是选择,便伴有得失。在抉择和得失中,我们总在慢慢饶恕自己。”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沈亭山笑道:“我不在那个情境中,无法告诉你我的选择。我现下这般与你说,并非我活得比你通透明白,只不过是旁观者清。若哪一日,我也面临同样的境地,希望你也可以宽慰我。”
陈脊还要说些什么,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吴氏站在门口,朱唇轻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我不能让夫君白死。”
沈亭山与陈脊相视一笑,邀吴氏至官廨偏厅详谈。吴氏一进门,便直截了当道:“大概半年前,那日夫君从绍兴府衙回来,便怒气冲冲,我听他骂着,‘目无纲法’,‘有负圣恩’。当时,他晚膳都没用,便将自己关在屋中,说是……要算账。”
“算账?”沈亭山问。
“嗯,”吴氏点头接着道:“他经常算账,我也不觉奇怪,便没有追问。大概五日后,他才将自己从屋中放出来,但又急匆匆地说要到山阴一趟。”
“可带着什么东西?”
“箜篌。”
“箜篌?”
“嗯,他说崔娘生辰将近,要带着这贺礼到山阴给她祝寿。”
“他在山阴待了多久?”
吴氏沉吟了一会,“大概三日吧,算上来回的时间,应是三日。”
“回去后可有异样?”
“回来后他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再终日愁眉苦脸。对了,他还跟我说,‘尽人事听天命’。我问他为何说这疯话。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人生何需百年,若能成一事,死又何惧。”
沈亭山暗自推敲起前后细节,追问道:“敢问夫人,李御史是否精通手工?这箜篌可是他亲手所做?”
吴氏道:“这我倒不清楚,不过夫君闲时确实爱做木工,捣腾些鲁班机关,许真是他亲手所刻也未可知。”
“除了崔娘,李御史在山阴可还有其他相熟之人?”
“他监督着整个绍兴府的盐业,常年往来山阴,只是待的时间也不长。不过,欢哥家的糖水是他每次到山阴都会买的吃食,也许跟他家会相熟。”
“还有一事,要请教夫人。”沈亭山道。
“请问。”
“除了我们,可还有其他人找过你?”
吴氏显然有些犹豫,面色忽变凝重。
沈亭山道:“李御史不惜一死想做成此事,夫人慎思。”
吴氏在心中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你们刚才在屋外说的话,我听到了。我相信你们是能为我夫君鸣冤之人。”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夫君此番离家不过几日,便有黑衣蒙面人闯入,他手持利刃逼问我,‘账册何在?’”
“果真如此。”
“我猜测许是与夫君的异常行为有关。”
“你当时怎么回的?”陈脊问。
“我什么也没说,夫君也确实不曾与我说过此事。那人挟着我,在府中好一通搜,确实搜不到东西后才离去,也不曾伤我。”
“身形样貌你可看清?”
“没有,不过他应只是受雇于人。”
沈亭山问:“此话怎讲?”
“他搜寻一阵无果,很快便气恼起来,我听他骂了句,‘他姥姥的这钱比狗屎还能挣。’”吴氏说完,羞恼地低下头。
沈亭山见状,连忙道:“此乃歹人所说,与夫人无关。夫人乃深明大义之人,李御史若泉下有灵,必是喜悦。眼下此案错综复杂,夫人便暂且留在官廨居住,我们也好派人保护好夫人的安全。”
吴氏行礼道谢:“我个人安危并不要紧,若二位能查清我夫君之冤,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沈亭山待要开口,陈脊便抢先一步道:“夫人不必多礼,这位沈翰林乃性情中人,若我们有幸能查清此案,您与他一葫芦好酒便是了。”
吴氏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莫说一葫芦,一百坛好酒都不在话下。”
沈亭山暗笑了一阵,也不愿多叨扰吴氏,便唤来丫鬟先带她去房中歇息,这边又与陈脊讨论起案情来。
“我们是不是该先去看看那箜篌?”陈脊拉住沈亭山,附耳悄声问道:“我怀疑账本就藏在里头。”
沈亭山赞许地看向陈脊,经过这许多事情,陈脊与先前已大有不同。就说这账本一事,陈脊已然可以敏锐察觉其中古怪。
李永安生前素来与郑劼一党亲近,眼下他无故自缢,生前又费时梳理账本。只怕这账本正是郑劼一党贩卖私盐的关键罪证。若能找到这账本,兴许八年前一案的难题也可迎刃而解了。
“只怕我们此刻去已经晚了,”沈亭山道:“别忘了,我们在找这账本,陈勇他们也在找。这崔娘与李永安素来亲近,这时候他们也许已经赶到金凤楼了。”
正如沈亭山所料,陈勇、洪州二人确实早已赶至金凤楼。不过,崔娘却早已不知所踪。
“究竟怎么回事!”洪州怒斥道。
龟公跪倒在地,颤抖道:“今儿一大早她拿着李御史的腰牌,说李御史就到山阴了,要她作陪。官爷们不敢拦她,我们也只得跟着她出去。”
“那人怎么丢的?是逃了?还是被人掳了?”陈勇问道。
“她们绕过南街准备出城,谁知那等施盐的人太多,我一个没看住,她就不见了。附近我都找过了,都说没见到人!按理说不应是逃,她今早出门什么也没带,身上不过几两碎银。”
“带我们去崔娘房间看看。”沈亭山和陈脊二人匆匆赶至,向众人行了礼,又接着道:“二位大人,崔娘失踪只怕与李御史自缢一案有关。待我二人查明真相,立即向大人禀告。”
陈勇闻言暗思:“账册和崔娘同时不知所踪,只怕就是被她藏了起来。这沈亭山虽然可恶,却颇有破案之才,而且他也并不知晓账册一事。不如借他们的手先找出崔娘,到时再做打算。”
龟公呆呆看着,见洪州、陈勇不曾反对,连忙叫上鸨母起身带路。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来。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副没有落款的《松涛声远图》,旁边有一副对联,其联云:“高山流水韵清幽,松涛阵阵荡心舟。”。
陈脊悄声道:“想不到一个青楼女子,竟爱好如此大气之作。”
除去这幅画外,房内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只玉兰,并三部琴谱,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轻纱帐幔,被褥也十分朴素。
许是看出了沈亭山二人的惊讶,鸨母开口解释道:“崔娘性子古怪,不爱些花红柳绿的玩意。这屋子是她素日住的,接客另有一间房。”
沈亭山道:“你仔细看看,东西衣物可有少了。”
鸨母应后,仔细翻找了一番,回道:“没少,一样也没少。”
“看来,是被人掳走了。”陈脊惊道:“不会又要出人命了吧!”
鸨母被唬了一跳,忙问:“大人这怎么话说,崔娘有危险不成?玉帝老爷,她可是我的摇钱树,千万不能有事啊!”
沈亭山无奈道:“别自己吓唬自己,我且问你,崔娘这两日可有古怪?”
“昨夜不知为何,她将自己关在屋里头,饭也不吃。一大早又来敲我房门,说是要出去寻李御史。既是李御史的事,我万不敢耽误,只叫龟公跟着,便让她走了。”
“听说李御史和崔娘是旧相识了?”
“好像在她进金凤楼之前便相识了。这山阴乃至绍兴,许多达官贵人都常特地来看她。不过,像李御史这般的倒没有。”
“李御史有何特殊?”陈脊问道。
“他是唯一一个崔娘留他过夜的人。”
陈脊脸上涌出害羞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捅了捅沈亭山,示意让他接着问。
沈亭山笑道:“听说李御史还曾赠与崔娘一把箜篌?”
“是的,你们看这个!”鸨母将二人引到崔娘的箜篌旁,道:“这把箜篌便是李御史半年前送给崔娘的生辰礼。”
第38章 下落不明
这箜篌由梧桐木制成,用料并不金贵,做工却极为精细,上头还刻着一朵白玉兰,增添了几分雅致。
沈亭山盯着玉兰出神,向陈脊问道:“你看这笔触和壁上的画可一致?”
陈脊左右仔细对比,肯定道:“确是一致,看来这画和箜篌都是出自李御史之手。”
沈亭山见箜篌很新,并无甚磨损的痕迹,又向鸨母问道:“这箜篌崔娘可常用?”
“她常用的箜篌在接客的屋子里,这架常年在此处放着,她宝贝得紧,每日都要擦洗。”
沈亭山在壁画与箜篌之间来回踱步观察,半晌,心念一动,忽有所感。
他走至陈脊身旁耳语几句后,便引着龟公、鸨母离了房间。又到厅内与陈勇、洪州禀告一番后离开。
出得金凤楼,陈脊忙问,“我们现在便回驿站去?”
原来,适间一番沈亭山已察觉出箜篌机关。碍于陈勇等人尚在,便隐忍不发,只待入夜无人再去一探究竟。至于驿站设的奇诡灵堂,沈亭山疑心另有古怪,遂想着再去看一番。
驿站已被亲兵团团围住,看守见是沈亭山要入内,自是不做阻拦。二人进得屋来,除却尸体被厝去官衙外,其余均留着原样。素白的帷幔,轻纱飘飘,拂过灵牌,引起瑟瑟心惊。沈亭山盯着灵牌出神许久,与周围略显仓促的装饰相比,这灵牌显得格外精致。
他伸手要去将灵牌拿起,陈脊惊问:“这虽不是正式的灵堂,到底有些形式,你不可胡来。”
沈亭山笑道:“也许,这灵位的主人就希望我拿呢?”
他将灵牌拿起,里外看了一番,对陈脊道:“你看这个‘安’字是否较其他字凸起了一些?”
不等陈脊回答,沈亭山已伸手将这个‘安’字轻按下去,“咔哧”一声,果然是个机关!
两人聚神看去,这灵牌原是个双层机构,沈亭山向里头掏掏,竟拿出一把钥匙来。
沈亭山见之大喜,向陈脊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入夜我自去金凤楼便是,你且先回赵十一处等着。”
至夜,沈亭山换了一身黑衣,再次摸进了金凤楼。
顺着白日瞧出的端倪,沈亭山走至箜篌旁。他轻微用力,箜篌上头的玉兰花便被取下。他又走至画旁,将这玉兰花置于画正中的小舟处按下,小舟处的墙面竟真的往内凹去。沈亭山将内中的小盒拿出,这不算精致的小盒被重锁牢牢锁住,沈亭山从腰间拿出白日得到的钥匙,果然真能打开。
拿了账本沈亭山并未翻阅,而是迅速将其藏入怀中。随后,他利落地将周遭恢复原样,翻窗疾步离开。
崔娘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置身一叶小舟之上,后脖颈处痛感阵阵袭来不说,舱内还有一名腹部汩汩流着鲜血的青年男子。
崔娘尖叫着跑出船仓,举目四望却全是茫茫的横山河水,月黑星稀,小舟也并无船桨,她根本逃无可逃。
这时船仓里传来男人的声音:“救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最虚弱的声音放着最狠的话,崔娘也是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她的惊慌很快消退,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心里涌出的一阵好笑。
她转身回到船舱,保持着安全距离,仔细打量起这个男人。
他虽戴着面具,却隐约可见是个细长眼,刀锋鼻,长得应该不赖。只是他此刻样子极为狼狈,大量失血导致脸色苍白,头上渗出一层又一层的汗,嘴止不住的颤抖,显然伤得很重。
“你也是被人掳过来的?”
男人没有回答。
“不回答也可以,只是你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救你?”
男人费力抬起头,狠瞪着崔娘,眼神与狼要发起进攻时一模一样。
崔娘被他盯得发毛,脸上却仍强装镇静,“我和你同被困在这小舟上。眼下你重伤对我尚无威胁,我若将你救了,你反过来害我呢?”
“你若不救我,我现在就害你。”
崔娘笑道:“你当我怯弱的闺阁女子吗?像你这样的……”
崔娘话未说完,一阵剧痛猛地从左肩传来,她顿时便吃痛得直立不起,东倒西歪地扶住船蓬才勉强没有倒下。低头看去,原是这男人向自己发出的一只飞镖直插入肉。
“镖头有毒,你看着办吧。”
崔娘捂着肩,咬着牙才忍住没叫出声,又气又急。
“那边有药,”男人眼神向船尾角落里扫了扫,“替我止血。”
崔娘顺着方向看去,船尾处果然放了许多药草,她踉跄地往那走去,不情不愿地单手翻腾一阵后,泄气道:“我不会,等死吧我们。”
“我会......”男人强撑着说完这两个字,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横山河空落落,崔娘等了许久也看不到一艘过往船只。
她靠着药草堆休息,心里止不住嘀咕,实在想不通自己是怎么被丢上的船,又应该去哪求救。
那男人气息已经越来越微弱,他死了倒不打紧,自己可怎么办?
算了!救吧!
崔娘自幼便蒙女教师教习,梳妆打扮、行立坐卧、琴棋书画、双陆、骨牌、算账、女红、烹调、医药无一不通。
她先前不救他,是在静待过路船只的救援,可现在已近深夜,等外援的希望越发渺茫。万一这男人熬不过今夜,还得给他陪葬。
崔娘长叹一口气,果然还是不应该将希望寄托在未至之人身上,还得靠自己。
她忍着肩膀的痛开始认真翻找起草药来,奇怪的是,这里放置的草药居然都是止血活命的良药,药草堆旁甚至还放着熬药所需的药壶、柴火、火折子。
一切就像有人精心准备好似的。
崔娘来不及多想,迅速点燃了柴火,用身边仅有的药材熬制汤药,又将男子衣裳撕开止血,每一个步骤都显得那么熟练和镇定,仿佛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危机。
当汤药熬制好后,她小心翼翼地喂给男子喝下。虽然男子的脸色仍然苍白,但他的眼神已经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
沈亭山返回赵十一家中时,瞧见赵十一和陈脊酣睡正香,心中不禁暗叹:“这二人对我倒是十二分放心,倒不怕我出些差错。”
沈亭山并未将他二人唤醒,而是蹑手蹑脚地点亮了桌上油灯,借着微弱烛火,仔细看起账本来。
这一看便是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根据此账册记载,过去十年间,以郑劼为首众人在两淮以‘黄柳生’为屏障,劫掠官盐上百万石,贪墨银两更是难以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