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县丞?”
“看来,我还是低估大人了。”阿莺低头浅笑,“他们二人进屋后,我与马荣又吃了两回酒,便有一小厮拿了这柳叶来回话。”
“说的何事?”
“那小厮道,‘三马取’。我不懂何意,马荣却欢欢喜喜与了那小厮三四十文钱,笑着将这柳叶接了。”
“那这柳叶又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这是我仿着自己刻的。”看沈亭山满面疑惑,阿莺解释道:“说来可笑,我只当他那日欢喜是因这柳叶,我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学着刻得这柳叶出来,一心只想着博君一笑。”
沈亭山接过柳叶,细细端详,粗制滥造,确不像陆文远的手笔。
阿莺又道:“后来,我又撞见了几回这样的事情。到这时,我才疑心这柳叶之事并不简单。于是,我便偷偷将这柳叶藏下,只想着这一番痴心兴许还能救我性命。”
沈亭山迎上阿莺的目光,心领神会道:“其实,你自始至终都知道马荣不过在利用你,是也不是?”
阿莺哑然而笑,深叹了口气道:“生在浮萍,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呢。我虽明白他与李执事背后的勾当,却仍愿意替他遮掩那一回,为得也不过是讨他欢心罢了。”阿莺看向沈亭山,肃然道:“其实,四时药堂的少东家,周轩也来找过我。”
阿莺原以为这话会惊沈亭山一跳,没想到他却面色如常,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样。
沈亭山道:“是他将马荣府中的秘事告知与你的?”
阿莺道:“你怎知我晓他府中之事?”
“适才我言及他府中十八房妻妾,你并无骇意,显然早知此事。”
阿莺颔首道:“那日,周轩急匆匆跑来见我。什么都没讲,劈头盖脸便跟我说马荣府中的私密之事。先说‘那厮把持官府,刁徒泼皮。’又说,‘他房里十八个老婆,加上没上头的丫头,美眷无算。’车轱辘话说了一大堆,也不顾我是何说法,只叫我说‘好生想想,若想嫁,怎样的人家嫁不得,何必在为这样的人赔上性命。’”
沈亭山夷然不屑,暗笑:“到底马荣不曾玩弄女子感情,与周轩相比还显得坦荡了。”
“我并不知周轩与马荣有何过节,但我将此事告知与你,想来应与你有益。”阿莺说着站起身来,恭敬纳了万福,“大人,我的性命便交托在你手中了。”
沈亭山旋即将她扶起,“你与我推杯换盏,我自当保你。你且安心在此呆着,莫向任何人说起我来找你之事。明日,我派人接你去安全的去处。”
“何人,何处?”
“若我说,眼下我也不知是何人何处,你还敢信我吗?”
阿莺笑道:“除了相信大人,我亦没有其他路可以选了。”
话至此处,两人陷入静默,各自又吃了几盏清茶,待外围亲兵再次换防时,沈亭山起身去了。
夜凉如水,月光如银,沈滔亦不曾入眠。
他于院中信步踟蹰,看似专于此处等候什么访客。
果然,沈滔开口对一旁伺候的老仆道:“你且先去睡吧,那小兔崽子指不定何时才舍得来找我呢。”
老仆躬身道:“老爷尚未就寝,老奴何敢退下。”他顿了顿,又嗫喏道:“老爷确信少爷会深夜前来?”
沈滔处之泰然,抬头望月,缓缓道:“我们父子俩也许久不曾同赏圆月了。”
老仆在沈家伺候多年,深知沈滔心性,因而也不再多言。他转回屋中取了件披风与沈滔披上,主仆二人于院中静坐无言,直到寅牌时分,沈亭山果真悄然而至。
“你来晚了。”沈滔率先开口。
沈亭山许久不见父亲,却不见任何生疏,他既不行礼也无回话,而是径直走到沈滔身旁,拿起案上糕点,一股脑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老头,你这点心来得及时,折腾一晚,饿死我了。”
沈滔亦不见恼怒,向身后的老仆递了眼色。老仆领悟,从食盒中取出许多吃食,笑道:“少爷,这些都是老爷特地叫下人准备的。”
沈亭山咧嘴大笑,见桌上酒菜丰盛,且都是自己素来爱吃的菜色,喜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父子二人坐定对饮,沈亭山只顾挑好吃的往嘴里送,不觉已是十来盅酒下肚。
一顿饱食后,沈亭山忽开口道:“老头,我有件事找你帮忙。”
沈滔笑道:“沈大少爷竟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沈亭山将杯箸放下,端正身姿,假意咳了两声,正色道:“有两个人物需要你妥善安置,好生照拂。一位是金凤楼的阿莺姑娘,另一位是家住七里巷的劳工大柱子一家。你且将这事办好,再来报我。”
沈滔站起身来,拱手道:“遵命。”
沈亭山忙跟着起身,笑道,“好了爹,我虽没有规矩,也不能叫亲爹拜我。”说着搀扶他坐下后,也跟着落座,“爹,你可见到陈脊了?”
沈亭山心知父亲此番前来必是为了盐祸一案。要查案,少不得就得先经陈脊。因而,他没有过多询问前因,便直接问起陈脊近况。眼下案情扑朔,陈脊那憨货还不知在牢里受着怎样的苦楚。
沈滔看出沈亭山目含忧色,收了笑脸,缓缓道:“你若想他活,就听为父一句话。”
沈亭山敛容道:“您要我坚持尹涛便是黄柳生?”
“别无他法。”
“是别无他法,还是您不希望我有他法。”沈亭山冷哼一声:“不管你们作何打算,我只管查我的案子,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沈滔不屑道:“公道?看来,这些年我是白教你了。到了这个节骨眼,谁是黄柳生重要吗?重要的是陛下愿意谁是黄柳生。”
沈亭山沉默不语。
沈滔又道:“为父已在朝廷发起弹劾,郭槐一党岂会坐以待毙。儿啊,你非眼盲心糊之人,难道猜不到他们会如何反击吗?”
沈亭山叹道:“他们定会胁迫陈脊,逼他指认陆文远才是黄柳生。”
“等到那时,被弹劾的就不止你我,还会连累夏太傅。你以为陛下为何让我到这山阴来?陛下沉疴难起,只怕是要借此事替太子铺路。”
“若我坚称尹涛就是黄柳生,他们手中自有证据驳我,到时你们又当如何?”
“郑劼贩私属实,此事为父已有打算。只是,还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将已有证据交给你,然后去劝服陈脊?”
沈滔嘴角浮起笑意,呷了口酒,悠然道:“虎父无犬子,吾心甚慰。陈脊被洪州转到金凤楼关着了,你去寻他吧。”
“金凤楼?”沈亭山憬悟,叹气道:“金凤楼的亲兵是你派来的,小狐狸终究还是斗不过老狐狸。”
沈滔拂袖起身:“你去吧,我也倦了。”
沈亭山拱手告退,“陈脊我会去找,但你说的我不会办。”
“你!”沈滔一语未毕,沈亭山已施展轻功,飞身离去。他目送沈亭山离开,只得摇头叹道:“这孽子果真有我当年风范。”
“老爷”老仆走到跟前,“少爷素来桀骜不驯,若他真一意孤行,这事......”
沈滔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道:“你将他适才提及的二人安顿到城外武庙,派人好生照料看顾。另外,李永安处可有消息?”
老仆压低声音道:“说来奇怪,按脚程他昨日就该到了,可至今仍无消息。派去的人也回信说,他确已离开绍兴府衙。”
“金凤楼崔娘那呢,派人盯着没有?”
“盯着呢。除了那日与李永安家仆见过一面外,其他的并无异动。”
“让他们盯牢些。若明日晌午仍无李永安的消息,只怕他是出事了。”
“老爷是说......”
沈滔觑见沈亭山碗中啃食一半的鸡腿,自然放入口中,嚼了几嘴,缓缓开口道:“马荣,他当真一直在府里吗?”
老仆一怔,肯定道:“从少爷到山阴那日起,老奴便一直派人看着马荣。这段时间,他确实一直在府中并无外出。”
“你再仔细瞧瞧去吧。世事无绝对,这事比我们想的要难。”
第36章 命案再起
沈亭山回赵十一住处,见里屋尚亮着灯火,踅进屋去拉话。
赵十一正折着纸钱,瞧见他进来,忙倒了茶,示意坐了,喜道:“大人平安归来便好。”
沈亭山打量赵十一手上的活计,笑问:“莫不是怕我回不来,准备烧给我的?”
赵十一讪讪道:“大人说笑了,这是准备烧给李执事的。”
“这是为何?”
沈亭山这话刚问出口便自觉多余。想来赵十一是见他晚景凄凉,心生不忍才做此举。
果然,赵十一说道:“他纵有不是,到底为人料理了诸多后事。生荣死哀,于心何忍。”他长叹一口气后,又续道:“大人今夜有何见闻,倒说与我听听。”
沈亭山将他在金凤楼所知细细讲述一番,与父亲相见一事则闭口不提。只告诉赵十一明日侵早他要再去金凤楼探寻陈脊所在。
赵十一闻之胆寒,关切道:“亲兵可不比拙笨的差役,大人果真要以身犯险?”
沈亭山淡然道:“不妨事,我自有计较。若真是不幸殒命,你多折些纸钱与我便是了。我若赶得上瞧见了李执事,倒要叫他千万保佑你。”
赵十一道:“大人只管逗趣儿,命还长哩。”
一夜无话。翌日,沈亭山自往金凤楼去了。
身亡命殒好像也并不可怕。
金凤楼内,陈脊霞思天想,这个念头一次又一次地闯入脑海。人活一世,若能为生者言,为死者权,死亦何惧。
老父‘无愧于心’四字的教诲尚在心中,他又怎敢违背父意。
这一次,陈脊已不再惧怕拍板定案。陈勇、洪州二人有心利用为难,他只有以死明志,方不会连累他人。
陈脊相信,以沈亭山的才智必能顺利侦破此案。到那时,真相昭昭,他与父亲亦可昭雪。
心下既定,他起身将床幔撕下,紧紧地捏在手中,打结做绳。正当他准备悬梁自缢之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影急匆匆地闯入。
那人脸色大变,冲到床边,一把夺过床幔,叱责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脊一怔,看清来人,愕然道:“沈兄?”
沈亭山狠掷床幔,拉过陈脊,“何至于此?”
陈脊不知他为何忽然出现,不免担忧他是被捕至此,遂问道:“他们也将你抓了?”
沈亭山不应答,而是携陈脊落座,并将这几日所遇之事纤悉必具说与他听。
当沈亭山言及昨夜与父亲的谈话时,陈脊慌促道:“此案后头竟牵扯如此之深,幸而我怕自己呆口笨舌,不曾与陈勇二人多看多言,险些中计。”
“可是据我所查,他们要你说的也并非假话。也许,陆文远才是真正的黄柳生。”
陈脊道:“眼下症结尽在八年前的疑案上,若能将此事查清,一切疑难便可迎刃而解。”
沈亭山点头,表示赞许。乃道:“只可惜熟知此事之人要么被关押牢中,要么牵扯其中,断不会直言相告。我曾疑心欢哥或许知些门路,可前日与他碰面,见他举止,想来陆文远也不曾与他多说。”
“还有一处或许查的。”
“何处?”
陈脊想前顾后,终开口道:“令尊所说,你作何想法?我与你相识日虽不长,却深敬你是明公正义之人。不怕与你明说,陈勇虽拿先父威胁于我,我却不曾改志,宁求一死,亦要将此案查个水落日出。你若真心查案,鉴得陆文远方是黄柳生,我必会坦率直言。此并非我卖友求荣之举,唯为真相罢。但若此事与陆文远无关,我纵是粉身碎骨亦不会胡说一字,唯到地下向父亲谢罪。”
沈亭山沉吟半晌,道:“你只管随心便是。君子之义,信,最重也。”
沈亭山言语不多,却正合了陈脊心意,他当下以茶代酒,敬道:“与沈兄相识一场,幸哉快哉!”
沈亭山陪吃了一杯,二人相视一笑,君子情谊,不言而明。
陈脊压低声音道:“陆文远曾在衙门关押多时,只需调出名录便可知晓那几年是否有人看探过他,亦或这名录是否被人篡改。”
沈亭山喜道:“我不曾在衙门办差,倒将此等大事忘了,我这便去衙门。”
“且慢!”陈脊阻止道:“衙门如今被陈勇和洪州把持,你如何进得去?再者,那名录也并不在衙门。”
陈脊斜瞅了沈亭山一眼,低语道:“我与孙县丞同事多年,自是知他诡谲无行。并非我背后编排,只是他贿货公行,通同作弊之事如雪泥鸿爪,免不了叫人觉察。为防他在刑狱上捣鬼,我曾悄悄将名录誊抄,留待他用。此事于礼不合,我不曾与任何人谈起。”
沈亭山笑道:“不曾想你也有这‘越矩’的时候。这名录如今放在何处?”
“在我父亲院中,你去寻?”
“我们一起去。”
看着沈亭山一字一板的模样,陈脊不禁哑然失笑,“我乃戴罪之身,能与你说上这许多已是万幸。离开此处万不可为,莫要说笑了。”
沈亭山抓住陈脊臂膀,笑道:“不可为的事情你也办了许多,多这一件又如何?”
陈脊一怔。这世间情理弥天亘地,公理却如寥若晨星。若能求得公允,拆了这定规又如何?
思及此处,陈脊正色颔首,抬腿便要出门。沈亭山连忙拽住他,“也不能放肆至此,你我跳窗离开。”
陈脊叹道:“看来要寻这公理,还是得先习得偷鸡摸狗之术。”
两人说着并肩去了。
沈亭山怎么也想不到,陈脊竟会将誊抄的名录深埋在自家后院的树下。
“呆子,莫说我编排你,你为何要将这名录传家宝似的埋起来?”
陈脊挥锄望天,喘息频频,叹道:“誊抄虽是出于善心,但实非君子所为。此乃罪证、耻辱,若非实逼处此,我羞于再见。”
沈亭山笑道:“那你为何不直接烧去了事?”
“即要烧了又何必誊录,留此证据或可查案有用。”陈脊说着蹲下,将土里的罐子抱出,取出名录来,递给沈亭山道:“看,这不就用上了么。”
沈亭山笑道,“行,这回再记你一功。”
说着,便细心翻阅起来。
这份名录看似平淡无奇,然而细细品读便可发现其中蹊跷。陆文远被关押的几年,时常因疯状无礼,请四时药堂问诊。而在陆文远入狱之初,直至即将出狱之际,皆有一位神秘人物造访,那便是盐法御史李永安。
沈亭山回想起崔娘与李永安管家密会一事,心下生疑,“呆子,我们得再回金凤楼去。”
陈脊点点头,“这名册已交付给你,我自然得再回去。”
“不,我是说回去找崔娘。”
“哦,都好。”陈脊忽然想到什么,又道:“对了,在狱中时孙文鹏曾找过我,他冷嘲热骂倒无足挂齿。唯有一事,他曾提及李永安近期亦将抵达山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