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山听得不耐烦了,将酒葫芦往桌上一摔,大声道:“怎恁啰嗦!便是陈脊都比你强些!”
“沈大人,陈脊乃此案重犯,我等身为主审官,若无上谕,恐不便让大人见他。”
陈勇安坐下首,面对沈滔的质问,回答得很是淡然。
沈滔轻抿淡茶,浅笑道:“二位大人想来是误会了老夫的意思。老夫此来,并非为了钦案。只是我儿来这山阴许久,至今未见踪影。老夫这才赶至此处,想着向陈脊问问,可曾见过我儿。”
洪州闻言大笑,“大人放心!他不乱来的话什么事都没有!”
陈勇立即向洪州递了个眼神,接口道:“沈大人,令郎我二人前几日刚见过,安然无恙。”
“哦?那我儿如今人在何处?”沈滔站起身来,看似焦急非常,“也不怕两位笑话,都道家丑不可外扬,可这臭小子着实让我费心。老夫让他好好待在京都治学,他非说要去到处游历。算算日子,离家也是一年有余。前几个月,尚有来信说行至绍兴府,这几个月倒好,竟是音信全无,如消失了一般。”
“那大人是如何得知他到山阴了?”洪州心直口快地接了这一句后,发现陈勇又白了他一眼。
“若不是山阴的案子传到京都,我尚不知犬子在此查案。”沈滔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自幼对刑狱之事上心。往常我只当他是少年心性,不曾想今日倒真叫他查出件大案来。老夫没记错的话,凶手是叫尹涛?”
陈勇陪笑道:“真凶与否,尚有待调查。”
沈滔道:“听说他既是码头衙门的巡检,也是两浙盐枭?凭他一人断然不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来。两位大人,此案朝廷很是重视,这幕后之人,可有眉目?”
洪州这番不敢再回话了,他不动声色地看向陈勇。陈勇起身行礼道:“还请大人恕罪,此乃朝廷重案,有些事情实难相告。”
沈滔似早有所料,并无不悦,淡淡回道:“是老夫多言了。不过,我此番前来虽是为了寻子,也替两位大人带了朝廷的一些心意来。”
陈勇不解道:“大人此话何意?”
“夏太傅听闻此案,亦是忧心不已。特将自身亲兵暂时借调与两位大人使用。只盼能帮助两位大人早日侦破此案。”
二人闻言惊得双眼圆睁,他们虽早已料到夏言会插手此事,但不曾想他竟将自身亲兵派来监视,若是让他们进驻山阴,那整个山阴便是处于夏家的监控之下,如此案子便难办了。
陈勇忙道:“大人,下官斗胆一问,此事可曾奏请陛下?”
沈滔笑着回道座上,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方才说得可能还不甚明白。此事陛下早已首肯,二位大人安心差遣他们便是。”
陈勇灵机一动,回道:“承陛下圣恩。既是夏太傅亲兵,想来必是精锐。眼下此案重犯均关在衙牢之中,下官斗胆请他们严守大牢。”
沈滔颔首道:“你是本案主审,该当如何你定便是。老夫不过是传话的,于此案并无责权。”
陈勇心中暗笑,欲领命离开。沈滔又将他叫住,言道:“听说大人还派人守住了城里几个地方?此番老夫带来的亲兵颇多,这几处地方也叫他们守着吧。陈脊如今关在牢中,这府衙的差役先前与他亲密,到底不如亲兵来得放心。”
陈勇面露尴尬,心中虽百般不愿,到底层级分明,不敢驳了沈滔和夏言的脸,少不得只得千恩万谢应下。
事宜交毕,沈滔自去安歇。陈勇、洪州二人紧闭屋门,面色如土。
“亲兵这事,郑大人不曾有任何消息传来。你说这……”洪州道。
“此事只怕连郭大人都不知情,待我休书一封与郑大人商议后再行决断。”
“那眼下就任由夏言的亲兵控制山阴?”
“说到底我们才是此案主审,料沈滔也不敢公然与我们对抗。他有皇命在身,你我亦非师出无名。”
“但是那个沈亭山……”洪州压低了声音,目露凶光,“要不找机会把他做了。”
“不可!”陈勇立时反驳,“凭你是什么本事,敢在沈滔的眼皮底下动他儿子。”
“那……”
“沈亭山的事情我再想想,只要他不查到金凤楼,都不足为惧。”
沈亭山转到金凤楼时,正遇上衙役与亲兵交接。
他躲于暗处细细观察,虽不知这些兵士来历,却正好趁换防之时溜入。只见他一身夜行黑衣,轻点柴跺借力,须臾便灵巧地旋入金凤楼后院。
多次探访,沈亭山对此处地形早已了如指掌。唯一不同的是,由于官府的看守,眼下虽是夜间,金凤楼内却早早的熄了灯,无论是鸨妈、龟公还是姑娘,都闭在屋中。沈亭山不敢点燃火折,凭记忆抹黑来到三楼。
此番他的目的很是明确——找阿莺探听消息。
为何偏偏是她?
这个问题赵十一已经问过。说到底,沈亭山亦没有把握能从阿莺口中得到线索,但比起深不可测的崔娘来说,至情至性的阿莺似乎更好下手。
阿莺对马荣有真情,这点沈亭山是肯定的。
他踅到阿莺门前,并未直接撞入,而是躲在窗棂处,悄悄往里头探看。
阿莺端坐绣架,微黄的烛火随着她手中翻飞的绣针灵巧跳动。若不是身处青楼之中,倒是颇有闺中小姐的风姿。
沈亭山仔细瞧去,她精心绣制的乃是一副鸳鸯戏水图,只是她手下的鸳鸯并不成双,它孤零零于湖中嬉戏,空中寒鸦飞过,影落流水,颇为凄然。
“想来又是一个为情所苦的痴情女儿。”沈亭山暗叹道,“自古女儿总多情,男子偏薄幸。我此番是来调查她情郎罪过,也不知是救她于苦海,或是坏了她满腔深情。”
沈亭山虽心有不忍,但终归需要做个决断。心下既定,他立时旋身撞入房内,不等阿莺反应,他已拾了绣棚上的剪子,一把架到她雪白的脖上,恫吓道:“不许叫,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阿莺原本惊得浑身微颤,听得沈亭山声音后,反而冷静下来,长呼一口气,笑道:“大人来便来,何故惊吓奴家。”
“你不怕我?”沈亭山饶有兴趣地问道。
阿莺低头浅笑,手中的绣针又忙碌起来,“我怕大人作甚。”
沈亭山于阿莺虽有几次接触,但未曾深交。如今见她竟如此坦然,心中不免赞叹。
他将手中剪子双手归还阿莺,“姑娘莫怪,我今日是来找你问几个问题。姑娘若是坦诚相告,我定不会为难与你。”
阿莺笑着将剪子接过,手中的活计依然不停,“李执事,哦不对,是尹涛假扮的李执事确实是我放走的。尹涛找到我,给了我银子,我便答应帮他这个忙,就是这样。”
“我来不是问这个的。”
绣针一顿,阿莺抬起头来,“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李执事在金凤楼搞‘紮火囤’?”
阿莺疑惑地点点头,“是又如何?”
“金凤楼虽非堂皇雅正之地,但开门迎客,最忌坑绷拐骗。李执事长期在此处行‘紮火囤’一事,鸨母与龟公难道不管?”
“李执事行事谨慎,想来妈妈并不知情。”
沈亭山笑道:“你都知道的事情,你认为鸨妈会不知吗?”
这一诘问让阿莺顿时噎住,她面带愠色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你且将所见的‘紮火囤’详细说与我听,我自有用处。”
阿莺冷笑一声,复做起绣工,“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沈亭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掇过一方矮凳,近阿莺坐了,笑道:“适才你用剪子剪了线头,又轻抿了一下,是吗?”
阿莺警惕地看向沈亭山没有回答。
沈亭山又道:“你现在是否觉得浑身发热,气血上涌?”
阿莺用手探了探脸颊,方才她便觉心热,然并未疑心,只当是被沈亭山恫吓所致,如今瞧他情状,久经风尘的她顿时明白过来,杏眼圆瞪道:“你给我下春药?”
沈亭山笑道:“阿莺姑娘聪慧,‘紮火囤’一事还望姑娘如实相告。”
第35章 曲尽情伪
沈亭山为阿莺递上一盏凉水,打趣般说道:“姑娘可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了。”
阿莺接过杯盏,一饮而尽,掩住心中嗔怒,开口道:“先时他也常来此处,只是不曾做这等下三滥的事情。约三个月前吧,那应是他第一次做此事。”
“当日你在场?”
阿莺点了点头,接着道:“绍兴府陈通判家三公子送了锦鲤来养着,那李执事也不知被什么蒙了心眼,竟敲打到他头上。富贵不得,倒是赚了一身晦气,叫小厮当场打了出去。”
沈亭山想起来,楼下大厅确实养着陈家公子高价收的锦鲤。他倒不曾料到这当中还有这层缘故,又问道:“李执事和那三公子后来如何?”
“三公子那日自是忿忿离去,我只当他不会再来。谁知他对这锦鲤倒是上心,十天半月的派人来探看。”
“只是探看?”
阿莺冷笑道:“你当我这金凤楼是何地界,任他是什么柳下惠、鲁男子,既来了,少不得都得吃上几回酒才走得出这门去。”
沈亭山听后不置可否,又问道:“那李执事呢?”
“他也是个贱骨头,过了半月见无甚大事,又过来闹,以后每隔半月他总来闹一出。”阿莺顿了顿,又向沈亭山讨了盏凉水,接着道:“许是第一次事败让他长了教训,后头倒是不见他出事。那些遭了敲打的大多悻悻认栽,捂着头脸进来又捂着头脸出去。”
“此话怎讲?”
“你当做马泊六是甚好事?没脸没皮的勾当,自是掩着面不叫人瞧见。”
沈亭山心下生疑,暗道:“若有人借‘紮火囤’的名义,暗中行私盐买卖一事,倒是恰好遮掩,也不易叫人觉察。”
“他们一般约在何处?”沈亭山问。
“三楼右上房。”阿莺漫不经心道:“姓李的也不是什么贵客,不知使了多少银子给鸨妈,逢他来便在那间房。”
“这就对了!”沈亭山眼前一亮,心中顿时如拨开云雾般清朗。
若他没有记错,那间右上房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见府衙后门。先前他只留意到那里可瞧见陈脊父亲旧居,倒不曾留意往来山阴的官员、大户亦在那集聚。
思及此处,沈亭山已明了八分,唯有一事,仍需阿莺解答。
他浅笑着向阿莺靠近,故作浪荡,柔声问道:“烛火摇曳,倒是衬得佳人眉目如画。”
阿莺唬了一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警惕道:“你问得我都答了,请你离开。”
沈亭山见状,又往前逼近几步,直逼到阿莺身前,“你这般怕我,可是为了马荣?”
阿莺眼波闪躲,步步后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沈亭山嘴角微扬,“若是为了他,我倒替姑娘不值。”
“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马荣可曾来看过你?”他说着步步紧逼,直将阿莺逼至墙角,“你我初次相见时,你便为他心伤,若他真是个痴心情郎又怎会将你撇在此处不闻不问。”
“他只是一时遇了难事!过些时日便会来找我!”阿莺抬头直视沈亭山的双眸,声音尖锐起来,眸中羞恼与怒意交织。
沈亭山冷哼一声,“姑娘若当真信他情深不移,又怎会深夜绣下这形单影只的鸳鸯。”
“这......”阿莺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低下头,沉默了半晌,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已是苦命之人,你又何必白白跑来羞辱我这一遭。纵使青楼薄幸,难不成我便不能存些许妄想。我实非大奸大恶之人,你难道连这些许妄想都不许我有吗......”
“你明知是妄想,又何必执着不放?”沈亭山往后退了一步,“想他十八房妻妾,可曾向你许诺过一次?”
沈亭山言辞犀利如刀,直刺阿莺心扉。她只觉得心痛如绞,再难言语。
“真相虽是怖人,可姑娘总该面对。若他真心待你,岂会每回来寻你都只是独自呆坐,不曾正眼瞧你。”
“你怎会知道?”阿莺不敢置信地看向沈亭山,她与马荣间的秘事天知地知,沈亭山又是如何得知?
沈亭山当然不知。
他此番说辞不过是将心中猜测说出,向阿莺试探一二,不料她竟轻而易举上钩,倒是少了他许多套话的工夫。
沈亭山顺势说道:“那日姑娘酒醉,抓住陈知县一通逼问。说得都是些‘为何不看你’,‘比不上崔娘’之类的胡话。姑娘说者不意,我倒是听者有心。在下不才,斗胆猜测一二。”
“你想说什么……”
“马荣来金凤楼只点你的花牌不假,可他每每来此便是望着窗外呆坐,无论姑娘使出何种手段,他都未曾正眼相瞧。然,最令姑娘寒心的是,你还撞见几次他与崔娘相谈甚欢。”
阿莺听后不置可否,而是自嘲般摇头轻笑:“连你都看得出来,他为何就看不出来。”
沈亭山见她情状,长叹一声,一切果真如他猜想一般。
马荣面上是眠花宿柳,实则是与李执事合谋私盐买卖一事。三公子以养鱼为幌子,定期引买家前来山阴。买家既是借着官家身份,自然可顺理成章居住官廨周遭而不引人怀疑。马荣在金凤楼安排妥帖后,通过窗户向买家传信,再由李执事以‘紮火囤’的名义将其引入楼中详谈。四时药堂流棺出则私盐出,买卖双方若谈妥了,便派童儿向送葬队伍送信,至此交易也便达成。至于马荣与崔娘的交谈,少不得是与盐法御史李永安有关了。
盐商会、药行、丧行皆涉其中,陈勇、洪州助纣为虐,而幕后的受益者便是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
阿莺六岁便入风尘,早就练得一身识眉辨目的功夫。于今她见沈亭山眼波流转,渊思寂虑的模样,便知他已得到想要的答案。
“大人,是不是春药我分的清楚。你这伎俩,其实骗不得我。”
沈亭山一怔,少有地规矩了一番,躬身致歉道:“实乃形势所逼,唐突了。”
阿莺也在试探沈亭山。
既然马荣靠不住,她就得为自己谋求另一条出路。经适才谈话,阿莺便知沈亭山乃是七窍玲珑的正人君子,如今能保她性命的或许也只有他一人了。
阿莺将沈亭山扶起,随手拿过他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呷一口后问道:“若我将所知通通说与你,你可否保我平安?”
沈亭山正色道:“当然。”
阿莺深吸一口气,携沈亭山就近坐了,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在调查陆文远。”
“你知些内情?”
“也不算内情,只是无意间撞见些事情。”阿莺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木刻柳叶,接着道:“那日,马荣如往常一般来了只在窗口坐着。我借着斟酒的功夫,悄悄随他看去,却见陆文远鬼鬼祟祟踅进了官廨的耳屋。有个人在门口迎他,我料你猜不出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