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反思和自责是无尽的,疲惫与无助也是无穷的。陈脊知道,它们将终身伴随着自己,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猝不及防地闯入,再次深深折磨他。
母亲早逝,父亲如今也撒手人寰,这世上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
往后归家,再无父亲亲手所做的饭菜。出门亦再无父亲唠叨。
“慢点,早点回家。”
这句话他再也听不到了。
家里,再也没有人等他了。
可何处是家呢?
陈脊举目四望,坚不可破的大锁,漫长漆黑的甬道,叮铃铛的铁链响声混在沉闷而潮湿的空气中,时间仿佛都停滞不前了。
他开始自嘲地想,如果余生都要留在这个地方度过,也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不孝之人,能在这牢中安度已是幸运。
陈脊深叹一口气,静静注视着那用重锁牢牢封住的大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昏暗的牢房忽得闯入一丝亮光。伴着月光而来的,是两位斗篷遮面的中年男子。
陈脊看到他们径直向自己走来,疑惑渐生,直到两人蹲下与他平视,他才认出其中一人乃是洪州。
“陈知县,一日不见可还安好?”
洪州问得轻声细语,语中似有深意。陈脊听在耳里,心中反而发起杵来,他的目光在洪州与另一位男子之间徘徊。
洪州见陈脊没有答话,又接着说道:“将你押入大牢其实是上头的意思,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无奈之举,陈知县可莫要怪罪我。”他稍作停顿,又指了指一旁的男子,“这是绍兴府陈通判,你这案子的主审官。”后面几个字洪州特地加了重音。
陈勇接口道:“我这人素来不喜拐弯抹角。我听说陈知县为人直爽,若我言语含糊,怕是你听不懂。那么,我就直说了。放眼整个山阴,你若想活下来,只有我能救你。”
陈脊皱眉看向陈勇,心思急转,虽然他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也明白陈勇这时乔装来见他,必是另有所图。而自己若是不答应他,一定会有性命之忧。
陈勇继续道:“如今你被关在这大牢之中,外头的许多事你可能还不知晓。我和洪大人接了这案子后,那是寝食难安,只想着要尽快破获此案,为陛下分忧,为百姓伸冤。万幸,这两日总有了些线索。”
“什么线索?”陈脊终于开了口。
陈勇压低声音,语气略显神秘:“真正的黄柳生并非尹涛,而是陆文远。至于这陆文远究竟受何人指使,我们还在调查当中。不过,沈亭山为何要构陷尹涛,此案又是否与沈亭山的父亲,当今吏部尚书沈滔有关,我想,陈知县你应当清楚。”陈勇看着陈脊的双眼,语气温和地说道:“只要你如实将沈亭山威胁你构陷尹涛之事招出来,我承诺保你不死。”
陈脊气得咬牙切齿,心中愤怒如潮水般汹涌。他断然没有想到,官至一府通判的人居然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你们要我做伪证?可惜了,我虽非圣人,却也读了一辈子书,懂得些礼义廉耻。”
如果他怕死的话,当初就不会选择查案。
陈勇算准了这点,所以承诺保他不死并非他的筹码。
陈勇面不改色:“当然,如果你执意为沈亭山开脱罪名的话,我就不得不将你视为同党一同论罪。哦,不止你,还有你的父亲。毕竟,李执事的尸体是在你父亲棺椁中挖出,虽然如今死无对证,但我们仍有理由怀疑,你父亲亦是同党。”
“你想干什么!”陈脊愤怒地抬起头,拳头攥地紧紧,“此事与我父亲无关!”
当陈脊神色变得激动时,陈勇知道计策已成功了一半。
他柔声笑道:“你别急,这有没有关系,我刚刚也说了,决定权在你这。只要你愿意将真相说出来,你父亲死后必定安宁,无人打搅。”
陈勇淡淡地说着,言语里却是阴寒无比。陈脊无法想象,人心竟能如此险恶,拿逝者作为威胁。
“我给陈知县一天的时间好好考虑。”陈勇站起身来,又转头对洪州说道,“对了,身为主审,若犯人不愿配合,我应当有动刑的职权吧?”
洪州赔笑道:“当然!这牢中的刑具我前几日看过,都是些破烂货。我特地叫人从绍兴府衙拿了最新的刑具来。大人放心,就算他是铜扣铁牙,见了这套新刑具,保管他开口招供。”
两人说笑着走到牢门外,陈勇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隔着栅栏看了陈脊一眼。
陈脊面色惨白,双拳紧握,低头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陈勇心中冷笑,懦弱无能之辈,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深信自己这番好言相劝定会奏效。
“这么做能行吗?”赵十一打量着沈亭山带来的人,他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小厮打扮,“凭他就可以将义庄的守卫引开吗?”
沈亭山笑道:“当然不行,还缺一个重要的道具。”
“什么?”
沈亭山故作神秘道:“你别管。他出去与差役说话时,你就在此处静等。待差役被引开,你就进去。”
“若我尚未勘验完,差役就回来了呢?”赵十一还是有些许担心。
“有我在。”
听了这话,赵十一悬着的心才放下几分。
沈亭山又交代了几句各自小心的话后,三人便各自分头行动。此时日升月落,尚有几分萧瑟。
那小厮身材瘦弱,却生得白净。他临跑出去之前,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抹在脸上,又将沈亭山给他的葡萄美酒往身上倒了些,衣服上顿时如渗血般,看着着实唬人。
做完这些,他大步从竹林奔了出去,高声喊道:“救命!有强盗杀人了!”
他的叫声立刻引起义庄看守们的注意。差役们握紧手中尖刀,警惕地呵斥道:“来者何人!”
小厮又往前快跑了几步,哭得涕泗横流:“官爷!我们途径此地被强盗劫杀,我刚逃出来呀!”
“强盗在何处?”为首的差役问道。
“就在前面的竹林!现在去救也许还来得及!”
小厮见差役们左顾右盼,面露难色,似乎并不愿意插手此事,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无赖:“老爷啊!你这么天大个善人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呢!我奉你的命令,带着五百两银子和两车字画去南方救济贫困百姓,没想到半路上就被强盗抢了!我怎么回去见你啊老爷!”
“你说什么?”差役们听到有这么多钱财,眼睛都纷纷瞪大。
小厮呜咽道:“什么什么,我把老爷交给我的东西弄丢了,只怕命也不长久了!”
“就你一人押送这些东西?”
“自然是雇了镖师同行的。我逃出来时,他们打得激烈,若是各位官爷去救救,许是能赢的!”
差役们心领神会,各自暗自嘀咕:“镖师应当已与强盗战得平手。此时赶去,赶巧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只消说要带财物回衙清点,自然少不了好处。”
思及此处,差役们纷纷大义凛然道:“敢在我们管辖的地方行凶,我看他们是活腻了!兄弟们,跟我走!”
小厮假装担忧道:“但是,官爷们这不用看着吗?”
差役们大笑道:“死人地界,有甚可偷,我们走!”
小厮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假意为众人引路。他走在前头,不动声色地往赵十一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
赵十一收到信号,立即快步溜进义庄。
做了这许多刀尖舔血的事后,赵十一发现自己的双腿似乎能耐了一些。最起码,这次它倒是没有发软了。
他心脏原本跳得极快,但在看到尸体后,顿时又冷静了下来。
李执事的尸骨孤零零地放置在大厅中央,如他所料,已然开始骨化。
赵十一从记事时起几乎天天与尸体打交道,按理说,早已练出一副狠心肠才是。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李执事的尸体,他心里竟生起一丝同情来。
原来,无论身前多少筹谋,多少富贵,人这一辈子,都是生不由己,死也不能由己的。
第33章 蒸骨验尸
李执事的骸骨放置在临时搭建的床板之上。赵十一上前仔细查看片刻,若要验骨,需要有蒸骨的土炕才行。
好在土炕是现成的。
多年前,山阴也曾出过一起需要蒸骨的怪案,赵十一的师父正是此案仵作。当时,他命人在义庄后院修建了两方土炕。事后,知县未免日后重修麻烦,便将这两方土炕保留了下来。
如今,倒是便宜了赵十一。
赵十一迅速上前将李执事的骸骨以草绳串起来,而后放置在事先准备好的白布之上抬到了后院。
他从后院柴房中找来许多柴火堆放在土炕中,将四壁烧得通红。又从厨房打了几桶水,将尸骨剔除肌肉,洗净。如此一番操作后,方将尸骨抬进土坑,除去里面的炭火,播撒酒、酸,让尸骨在热气中存放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着实难熬,赵十一边看着土坑,边又不放心地往前院张望,深怕出了差池。
赵十一不知道的是,那伙差役已被沈亭山骗至竹林药倒,没有三四个时辰,是醒不来的。
义庄内始终风平浪静。时辰一到,赵十一便立刻将尸骨抬到阳光下,迎着日光,撑开一把红油伞,检验尸骨。
这蒸骨之法乃是历朝仵作经验之法,可以让尸骨呈现出深层次的伤痕、中毒等特征。果不其然,不多时,赵十一便清楚地看到李执事两锁子骨、肋骨发黑,余骨未全变色,是中毒后又被利器所伤致死。也就是说,即使没有尹涛那一刀,李执事早晚也会因为中毒而死。
得出结论后,赵十一忙将验尸格目填写完整,随后麻利地熄灭土坑,并将李执事骸骨放回原地。他放得并不仔细,也不担忧被人发现有动过的痕迹。说到底,除了仵作,谁会去正视一具无足轻重的腐尸呢?
做完这些后,赵十一三步并作两步往竹林出跑去,沈亭山与那小厮已在此等候多时。
见赵十一平安归来,沈亭山悬着的心也放下几分。他没有直接询问验尸结果,而是扭头对那小厮道:“青儿姑娘,此番多谢相助。”
那小厮低头轻笑道:“大人客气了,以后若有有的着我的地方,随时来找我便是。”说罢,青儿便行礼告辞而去。
赵十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惊讶道:“他是个女子?青儿?这名字好生熟悉。”
沈亭山笑道:“便是李氏的婢女。”
原来,这青儿竟是少有的忠仆。自李氏亡故后,青儿便回了李氏娘家替她侍奉双亲。她人虽不在山阴,却仍处处留心四时药堂之事。得知周轩用她证词诬赖李氏与陆庠生通奸后,青儿气愤难耐,连夜赶回山阴。虽知一进城,便听闻陈脊被捕一事。于是,她辗转找到沈亭山,直言周轩为人卑鄙,愿协助沈亭山将他绳之以法,以慰藉夫人在天之灵。
沈亭山被她一番忠勇打动,这才允她一同办了此事。不曾想,她年纪虽轻,却是极为机敏聪慧,这一番戏演得倒是毫无破绽。
赵十一听了沈亭山的解释,也不免新生敬佩,叹道:“世道如此,许多七尺男儿尚不及她。”
沈亭山微微一笑,转了话题,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边走边说。”
路上,赵十一将勘验结果仔细相告,沈亭山听后,了然道:“如此看来,陆庠生确不简单。”
沈亭山不禁怀疑,自己之前的推论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又是不是漏了哪些细节。
赵十一提议道:“大人,有一人或许可以再问问。”
“何人?”沈亭山问道。
“糖水贩欢哥。”
听到这个名字,沈亭山顿时眼前一亮。
这欢哥与陆庠生关系匪浅,又曾在林婆那买过棺椁。如今,与此案有关的人几乎都被洪州关在牢中,唯独这欢哥仍然自由,其中古怪绝非寻常。
沈亭山笑道:“闹了这一番,我倒是把这要紧的人给忘了,亏得你还记得!”
赵十一道:“哪有人不忘事的,大人自去找欢哥便是。”
沈亭山何等聪慧的人,自然看得出来赵十一不愿继续同行,他也不勉强,而是笑道:“你且家去,做好饭晚上等我。”
赵十一笑道:“这是自然。”
山阴县有史以来还没有驻过这么多的兵。全都是京都连夜兼程赶来的。盔甲行头、刀枪样样齐备,把整个县衙大坪四周都站满了。
仆役快步奔至洪州屋前,匆忙回禀道:“大人快醒醒!京城来人了!”
洪州仍在梦中,隐约听到屋外的高喊,气急败坏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扰人清梦!”
仆役跪倒在屋外,高声道:“吏部尚书沈滔沈大人来了!”
顷刻间,洪州眼睛瞪了老大,几乎一瞬间,他已奔到屋前,拽起地上的仆役,质问道:“你说谁?沈滔?”
仆役唬了一跳,磕磕绊绊道:“对,沈大人来了!”
洪州啐骂一声,顾不得更衣穿鞋,穿过回廊,径直往陈勇房里闯。陈勇尚不及恼怒发作,也震惊在沈滔到来的消息中。
洪州紧张了,“他怎么会亲自来此?难不成圣上有甚新旨意不成?”
“莫慌!”陈勇稳了稳心神,“沈亭山在此地,他来也许只是私事。你去,让人把陈脊从后门转走,先关到…..关到金凤楼去。无论如何,不可让沈滔见到陈脊。其他的,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洪州应了,连忙下去办事。陈勇立即喊来丫鬟替他洗漱,过没多久,他已着好官服,亲自来到府衙前迎接。
从义庄回到城中,已近正午。
沈亭山先去欢哥家寻了一番,得知欢哥一早便出摊去了,这一趟倒是扑了个空。随后,沈亭山又在城里绕了几圈,却始终不见欢哥踪迹。越是焦急,越是事事不顺。沈亭山心下懊恼,思虑再三,他决定还是先往陆庠生老宅处去一趟。
沈亭山再次来到陆庠生老宅,只见满院萧瑟,原先在此看守的仆妇似乎已离开了许久。
这里的一切像是没有任何改变,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不知为何,每次来到此处沈亭山心中都会平添许多酸楚。他思量着,大概是这门庭之中残留的书卷气在侵蚀着他的理智。身处此地越久,他就越不愿相信陆文远是案犯真凶。
他的目光落在院中散落的木质玩具上,夕阳的余晖散落在它们身上,泛着点点金光,一如陆文远的过去,亦是这般灿烂辉煌。
沈亭山忽然兴起,想到角落里的木马上坐坐。这些陆文远的昔日旧物,看似普通却让他有了新的感受。
他从小生活在高官之家,在别人敬畏的眼神中长大。无论是在京都修学,亦或是在外游历,任何人听到他的出身,都会立即变得毕恭毕敬。然而,这种敬畏却是他最讨厌的。他自小随父亲出入各种场合,宴席,那些人总有许多规矩,总有许多应该和不该。
或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从他懂事以来,便想方设法想摆脱这些礼教规矩,对‘没规矩’的‘俗人’亦会生出几分敬意。见惯了繁文缛节和假善伪笑,他总想到更广阔的天地间去看看真正的人,真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