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远就是这样的人。
饱读诗书,却敢于离经叛道。陆文远曾经试图打破那些所谓的官场规矩,可最终却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但这在他看来,并不可悲,反而可敬。只是,如果案子调查到最后,陆文远真的是黄柳生的话,那这就不是可敬而又变成可悲了。打破规则的人,最终却被规则打得粉碎。这个结果,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
沈亭山深怕坐坏了木马,只敢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直到他斜眼瞥见地上的木雕玩偶时,一切的畅想都被迫中端。
木雕……木刻柳叶……
当沈亭山确信尹涛就是黄柳生后,他曾认为木刻柳叶是尹涛故意扰乱调查的线索。但现在重新审视,他惊讶地发现,也许自己真的错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沈亭山捡起地上的木雕,快步走进陆文远的书房。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桌上堆满了木刻的柳叶,其中还夹杂着一张纸。“你终于找到了这里。”沈亭山认得,这是周轩的字迹。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黄柳生遗留在罪案现场的木刻柳叶如今就存放在码头衙门里头。码头那名怯生生李差役正是木工的一把好手,若能找他辨识,应当能准确看出这些木工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没有过多的迟疑,沈亭山一迳往屋外奔去,他本是徒步而来,身边既无马匹也无毛驴,出了屋恰遇船夫沿沙埔河来。沈亭山忙招呼船夫停下,与了他几十钱往码头方向去了。
巧的是,他苦寻不着的欢哥此刻亦在金山码头。
欢哥来金山码头只为一事,那便是将木刻柳叶偷到手中。自陆文远被捕入狱后,欢哥心里便是万般酸楚,暗中打听了许久案子的进度。盼着盼着,眼瞧着真凶尹涛已然落网,陆文远不多时便能放出狱来。
偏生这时,陆文远自己个平头白脸地认了个黄柳生的罪过。说实话,欢哥并不清楚陆文远究竟是不是黄柳生,这些年陆文远做过许多事情,告知他的却并不多。
但有一事他是肯定的,黄柳生留下的木刻柳叶确实出自陆文远之手。如果想保住陆文远,那就万万不能让沈亭山追查到木刻柳叶的秘密。
心下既定,欢哥一大早便借着卖糖水的由头来到了码头衙门。说来也是荒唐,裴荻、尹涛、陈脊接连出事后,码头衙门的差役们愈发肆无忌惮,懒散不堪。仅仅是一包小小的药粉,整个衙门就陷入了沉睡。
欢哥倒不担心差役们醒来会追究此事。他料定,衙门的差役早已忘记了木刻柳叶的存在。而当他们发现并无重要物品丢失时,自然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毕竟,若此事闹大,谁也承担不起玩忽职守的罪名。
不过,欢哥仍是心细的。他将木刻柳叶偷到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躲在岸边看了许久。直到月上梢头,见衙门里始终静默,欢哥总算松了口气。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却看见不远处的河道上竟有亮光传来,定睛细看,顿时心下一惊。
怎么是他?
眼看沈亭山的船只越来越近,欢哥的心也跟着跳到了嗓子眼。
让他发现就糟了。
急则智生,欢哥沿岸快速往码头衙门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天太黑,岸边路又不平,跑得跌跌绊绊,直到确认远离码头衙门后,他才点燃身边的草垛,高声大喊,“救命!救命!”
黑暗中忽然传出的求救声唬了沈亭山一大跳,他站到船头,四处寻望,见岸边火光四起,忙驱船去救。
火光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岸上的人了。
欢哥喘着粗气倒在地上,腿上似是有伤,而周围草垛已经燃起,危急非常。
船行太慢,火又太大,沈亭山‘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朝岸边奋力游去。等他游近时,欢哥已昏晕过去,叫嚷不醒。
沈亭山只得趁火势还未蔓延,使尽全力将欢哥拖离燃起的草垛。这时,船夫也驾舟赶到,两人合力将欢哥救至船上后,忙又引河水救火,一番折腾,总算将火扑灭。
欢哥也悠悠醒来,刚睁眼便大嚷,“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沈亭山尽管已筋疲力尽,还是强撑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到欢哥身旁将他按住,宽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欢哥眼大而无神,他愣愣地盯了沈亭山一阵,又忽得发疯似喊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又挣扎着要爬起来,沈亭山和船夫七手八脚地都按他不住。
“这样不成,得带他回城里找郎中。”船夫喊道。
“我来!”
两人寻声望去,见赵十一驱驴追来。
赵十一跳下马后没有行礼问安,而是迳奔到欢哥身旁,从随身的布兜中掏出针灸包,当机立断为欢哥施针。
三针下去,欢哥眼睛逐渐恢复神色,情绪也稳定了。他四处打量,眼神落到沈亭山身上时,猛地又叫嚷起来,“大人救命!救命!”
沈亭山忙问:“究竟发生何事?”
欢哥道:“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沈亭山道:“我们都在这,已经没事了,你慢慢讲,先将事情说清楚。”
“我……我今日挑担出摊,一路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为了躲开他,我索性将担子歇了了,逃到这城外来。虽知到这岸边准备洗个脸的时候,河里头突然出现一个黑影,我惊得不敢回头看,站起要跑,他就朝我腿上来了一棍,然后就将我拉到草垛中,要活活烧死我!”
“你可看清那人长相?”沈亭山问。
欢哥摇摇头::“没……没有。”
“你近来可觉身边有异?”
“有!”欢哥突然情绪激动,大声道:“最近总觉有人跟踪,有人要杀我!大人,有人要杀我!”。
沈亭山追问:“你觉得会是何人?”
欢哥瞧了瞧一旁的赵十一和船夫,低下头来,显然此事他不愿让太多人知道。
沈亭山心领神会,看向赵十一,道:“劳你替我送老丈回船,多给些银子。”
赵十一点头应了,随后带着千恩万谢的船夫离开。
欢哥见他二人离远了,方开口道:“他们知道我与文远……文远交好,要杀我逼他认罪。”
“他们?”沈亭山疑惑道:“他们是谁?”
欢哥肯定道:“肯定是尹涛的幕后主使!他们想利用我,逼文远认了黄柳生这个身份。”
“你的意思是,陆文远之所以承认自己是黄柳生,是因为受到了胁迫?”
“正是!”欢哥说着一把抓住沈亭山的手臂,凄然道:“大人,文远为人我最是清楚,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沈亭山悲哀地摇了摇头,将欢哥扶起,颇为沉重地对他说道:“你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救下陆文远。”
欢哥一怔,暗自惊讶,没曾想沈亭山竟真的相信自己所言,不由眼前一亮,跪倒在沈亭山面前顿首行礼,“若真如此,大恩大德,我二人没齿难忘!”
沈亭山将欢哥扶了起来,回头见船夫和赵十一仍在船上等着,对欢哥说道:“你要坐船回城吗?”
欢哥道:“大人与小人同回?”
沈亭山摇头道:“我还要去坟场查看一番。或许,我让赵十一与你同行?”
欢哥道:“如此也不劳烦大人和赵仵作了,我自己乘船回城就是。”
沈亭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任他去了。
赵十一等欢哥离开,便快步走至沈亭山身边,急道:“大人不是有事要询问欢哥?怎的就让他走了?”
沈亭山拍拍手中沾上的土,深叹了口气,说道:“不必问了。”
“这是为何?”
沈亭山指向已经远处的小舟,缓缓问道:“若他真的被人跟踪追杀,此刻还敢自己一个人回城吗?”
赵十一闻言了然,转念一想,复问道:“可他毕竟是本案的关键人物,不问问吗?”
沈亭山笑道:“他所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第34章 秘探风月
“对了,我还不曾问你,你怎么也到码头来了?”沈亭山问道。
“呀!险些误了正事!”
沈亭山脸色一紧:“可是县衙里头出了事?”
赵十一连连摇头:“不不,是令尊到山阴来了!”
“令尊?”沈亭山不敢置信地问道:“我爹?”
“正是!吏部尚书沈滔,沈大人!”
“这老家伙来山阴作甚?”
赵十一眉头微皱,他深知沈亭山性格洒脱,不拘小节,但直呼父亲为“老家伙”还是让他感到一丝惊讶。
“这.....这我就打听不到了。只听说沈大人领了许多士兵,一进城便往县衙而去。陈勇亲自出门迎接,不过好像并没得到什么好脸。”赵十一观察着沈亭山的反应,继续说道:“大人可要往县衙去一趟?兴许知县大人就有救了。”
沈亭山脸色沉沉,语重心长道:“这老家伙亲自来了,只怕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沈亭山沉思片刻,道:“先到码头衙门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东西应该已经丢了。”
赵十一并未多问,当下两人快步行至龙亭,果见差役们晕作一堆。赵十一连忙上前探查,验得不过迷药作祟,众人并无性命之忧,才放下心来。
赵十一待要将差役们救醒,沈亭山一把揪住他的手,止道:“且慢,救醒反而麻烦。我们只管找东西,找完离开便是。”
赵十一回过神来,对此也颇为赞同,两人遂分开在龙亭内寻找柳叶。龙亭并不大,不多时,两人已将此处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如此可就麻烦了。”
赵十一长叹一声,未能赶在对手前找到关键证据,着实是一大遗憾。
“莫要哀叹,还有法子。”沈亭山带着温和的微笑说道:“这柳叶应当是被欢哥拿去了。”
赵十一惊讶道:“大人如何确定?”
“你瞧。”沈亭山指着桌上那个盛有糖水的碗,缓缓道:“他倒是一点也不藏。唯一没想到的,大概是我会在此刻出现在此处。若我没来,这些差役大抵也不会将此事说出来。”
赵十一不解道:“大人既已猜到,适才为何不直接将欢哥扣下?”
沈亭山笑道:“柳叶放在他那比放我这更有用。”
赵十一满面疑惑,待要再问,沈亭山又道:“还有一处我们可以去找。‘章记酒栈’的招牌亦是陆文远亲手所刻。”
沈亭山转过身来,在一片七歪八倒的差役中找寻李差役。待见到时,他招呼赵十一道:“你来,先将他救醒。”
赵十一应了一声,从包里取出香丸递给李差役闻了闻,又在其头上施了几针。没过多久,李差役便转醒过来。
睁眼见到沈亭山二人,李差役明显被唬了一跳。他慌张地跪下行礼,低着头怯怯不敢言语。
沈亭山知他生性怯懦,宽慰道:“我来并无他事,只要你替我认一样东西。”
“大......大人尽管吩咐就是。”
沈亭山与他简单交代几句后,便带着他前往章记酒栈认了手笔。这一番折腾之下,总算确认了木柳叶确为陆文远所刻。
待将李差役送走,沈赵二人也一并回到家中。
沈亭山将壶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我等现在便将所知的各种情形梳理一遍。其一,是香料。我们从陈父棺椁中发现的香料查到了四时药堂的密室,确定了四时药堂利用‘流棺’暗中贩卖私盐一事。其二,是李执事的毒。根据周轩特地留下的线索,我们查到了李执事身前曾中了毒,而下毒之人便是陆文远。其三,木刻柳叶。依旧是周轩留下的线索,木刻柳叶乃是黄柳生特有的标志,而这标志全部出自陆文远的手笔。”
“这其中有几点不明。”赵十一道:“其一,陈父和林婆处的香料是何人所放,目的是什么?买家又是如何与四时药堂联系的,此事与盐商会是否有关?其二,周轩为何要将此线索留下,目的是什么?其三,仅凭木刻柳叶我们仍无法确定陆文远就是黄柳生,他与尹涛究竟是何关系,欢哥又起何作用?”
“说的不错。”沈亭山道:“如今看来,问题的关键应当是这私盐买卖究竟是如何进行的,若能将这个问题查清楚,那么究竟谁是真正的黄柳生应当也会有新的线索出现。”
“但这得从何查起?”
“金凤楼。”沈亭山肯定道:“还记得吗,你曾说送葬队伍当日是绕着金凤楼和沙浦河在行走的。”
“就凭这个?”赵十一疑惑道。
“还有一点,李执事的疖肿。”
“这又是何意?”
“我且问你,李执事的疖肿可是因为中毒而来的?”
赵十一道:“自然不是,那毒让他疖肿久而不愈,却绝不是诱因。”
“那诱因有可能是什么?”
赵十一听罢,心中一亮。他明白疖肿之病,非关阳虚,便是阳盛。此刻并非盛夏,阳虚之症多与烟花柳巷有关。他虽操白事之业,但亦非日夜流连于青楼之中。其中必有蹊跷,或许他与金凤楼往来,与私盐贩卖有所牵连。
“于今金凤楼被洪州层层围住,要进去恐非易事。”赵十一担忧地问道:“难不成和进入义庄般,再演一出戏?”
沈亭山笑道:“金凤楼不比义庄。一来,义庄所在人烟稀缺,二来,庄中无人唯有死者。若故技重施,你我恐怕连门首都近不得。”
赵十一思忖了一阵,问道:“或许可以找沈大人帮忙。沈大人从京都远道而来,想来便是为了此案。若沈大人要进金凤楼查案,洪州和陈勇也是拦不住的。”
“不可。”沈亭山制止道:“这老家伙不阻止我查案我便阿隬陀佛了,怎还敢指望他的帮忙。”
“这左右不行的,究竟应当何如?”
沈亭山笑道:“我虽说潜入不易,却没说不可为。若不幸被捕,你去找老爹来救我就是了。”
赵十一低头暗笑,心道:“此人常言他人有趣,如今看来他自己亦是个有趣之人。往日看他持重端正,谁知见了父亲,亦是个撒泼的主。”想到此处,赵十一又不禁暗叹起自己的身世来,“沈家父子情深,可怜自己却从未见过生父。若父亲在世,自己有所依靠,也不必事事小心,件件难为。”
沈亭山见赵十一陷入沉思,抓住他的衣袖,唤他回神,“还需要你替我配一副药。”
“迷药?”
沈亭山摇摇头,笑道:“春药。”
“你!”赵十一惊恐地看向沈亭山,嗫喏道:“大人……你此去虽是烟花柳巷,但也需以大局为重,切不可……不可……”
“误不了事!”沈亭山呷了口酒,大笑道:“我可没有什么可或者不可的事情,你只管与我配来。放宽心,若真是被捕了,我不将你供出来便是了。”
“大人!她们虽是烟花女子,但你也不能强来。此等下作之事,我万万不敢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