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山仔细辨认账本,唯恐错漏,终是笃定,账本字迹出自陆文远之手。
“陆文远才是真正的黄柳生......”沈亭山喃喃自语道:“若我将此账本交出,陛下必然要问罪父亲......”
究竟应当如何?沈亭山跌坐下来,握着账本的手不禁紧了。
“我劝你识相点把账本交出来,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除非我也死了!”
崔娘肩部的疼痛已钻入骨髓,但喊出这句话时,她的眼神仍然坚定如铁。
男子体力虽尚未完全恢复,但对付崔娘一介弱女子已绰绰有余。
“我就知道不该救你,恩将仇报。”崔娘瘫坐在船角,抵在她面前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
“把自己说那么伟大不脸红吗?我若不重伤你,你能救我?”
崔娘冷哼了一声,笑道:“怎么,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男子被崔娘这一笑整得心底发毛,“你做了什么?”
“我可是欢场里的女人,对男人我能不留一手?”崔娘说着,踉跄从地上爬起来,迎着剑往男子方向逼近,“有本事就杀了我,只有你会下毒吗,我也会。”
“你!你下的什么毒!”
崔娘瘪瘪嘴,“就是药材相生相克的毒呗,你想起什么名字都行,要不就叫‘美人面’吧。”
男子闻言立即反手给自己搭了脉,果是中毒之症,“你想怎样!”
崔娘昨日便觉此男子面容、声音似曾相识,如今见他一副精通医术的模样,忽的疑云尽消,“你是四时药堂的少东家,周轩?”
男子一怔,将脸上面具摘下,笑道:“不愧是名动扬州的崔娘,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说吧,你想怎样?”
“很简单,给我解毒,送我回去。”
周轩笑道:“凭你也配跟我谈条件?你真以为这‘美人面’我解不了?或是......你当真不怕死?”
放狠话谁不会?
崔娘根本没讲周轩的话当回事,转身躺到他的位置上,悠闲道:“饿了,去搞点吃。”
“李永安都死了,你竟还吃得下东西?”
“你......你怎知他.....”
“李永安的灵堂是你布置的吧,”周轩声音低沉而有力,显然身体已无大碍,“将钥匙藏在灵牌当中,账本藏于壁画之后,你们这招倒是妙极。”
崔娘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惊恐一闪而过,很快又镇定道:“既然账本你们已经拿到,还将我捉来做什么。”
周轩走近一步,用剑挑起崔娘下巴,冷笑道:“李永安好本事,搞出个阴阳账簿,你手里的是阳簿,那么阴簿呢,去了哪里?”他语调软软的,却自带一股不容置喙的霸气,让人不寒而栗。
崔娘环顾四周,故作无辜道:“什么阴簿阳簿,李永安交给我的就是那本账簿,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周轩:“我劝你痛快些,省得受皮肉之苦。”
崔娘:“那账本乃是朝廷大员这些年贪赃枉法的罪证,你一个药铺子的少东家要他何用?”
周轩:“你真的很啰嗦。”
周轩单手捏住崔娘的脖子,崔娘顿时便气阻,满脸涨红。
“我没有多少耐心。”
崔娘费力憋出一丝笑:“我也没有耐心,你不杀我,我就自行了断,这辈子你也别想拿到账本。记得,要趁早。”
“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你这么做会害死我,害死整个沈家!”沈滔怒不可遏地看向沈亭山,气阻难耐,险些跌倒。
沈亭山看着父亲模样,心中虽有不忍,嘴上却毫不让步:“陈脊为了寻得真相可以将掘开生父之墓,我若顾忌一时荣辱而枉顾他人性命,又有何面目见他。”
“那你就有面目见我?”沈滔猛灌一口茶,稳了稳心绪,续道:“你是不是也要掘了我的坟才肯罢休?”
“我不与你争论这些。眼下,我既已查清陆文远便是黄柳生,就得将此事公之于众。至于陛下,我相信他必另有圣裁。”
“陛下?”沈滔苦笑道,“儿啊,我只当你是少年心性,不曾想你竟如此糊涂!我已与你说过多次,此事陛下乃是为太子铺路,你怎就不懂?”
“我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沈亭山厉声道:“若为官便是要懂装不懂,不懂装懂,那这官也不必当了。闲云野鹤,孤舟垂钓,何乐不为。我看父亲你当官几十年,是当得过于明白了。”
“你!”沈滔气急攻心,猛咳不止,指着沈亭山直骂孽障,再难说出其它话来。
沈亭山不依不饶道:“陆文远一事与郑劼拖不了干系,如今我们证据在手,大殿之上尚有的理论,爹你又何需惧怕。”
沈滔欲言又止,顿了许久才道:“其中原委我与你说不明白,你若还认我这个爹就将账册交给我。”
沈亭山笑道:“交不出来了,此时账册已在前往京师的路上。”
“谁带去的?你莫与爹赌气嘴硬,快说!”
“嘴硬?嘴硬好,你不是精通医术吗,有什么法子就都给她用上,不信她不开口。”马荣玩弄着手中的金戒指,言语间意味深长。
“若她一直不开口,应当如何是好?”周轩问道。
“那就看沈亭山够不够聪明了。”
“你就如此确信沈亭山会将你放在那的假账本交出去?万一他......”
马荣笑道:“没有万一。这世上,有些人嗜钱如命,有些人偏爱盛誉。你这样一个小人,自然不会懂得沈亭山那想当英雄的念头。”
周轩面色一暗,内心咒骂不迭,“若非不幸被他重伤截回山阴,此刻我早已美酒佳人,何必费事寻什么账本。”
周轩道:“这账本陈、洪两位大人也在寻找,你是替他们找的?”
马荣直眉瞪眼,道:“再多嘴我可以再捅你一刀。”
周轩立即缄舌闭口。
马荣道:“将崔娘带去‘黄柳生’的老巢,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务必让她吐出话来。”
周轩听令退下。
马荣又道:“记住,不要叫人发现了。若是让沈亭山找到她,你我都玩完。”
沈亭山确实想尽快找到崔娘。
账本已在去京师的路上,若想保住一家大小的平安,就必须找到崔娘这个关键的证人。
与父亲争论不休的沈亭山,不管不顾地离开了。与其在那哓哓不休,不如想法子尽快将崔娘找出来。沈亭山复到金凤楼,提问了失踪时与崔娘一道的龟公,竟真有新的发现。
沈亭山问道:“崔娘失踪时,南街是何情形,你细细再说一遍。”
龟公道:“那日南街很是热闹,领盐的,送殡的挤作一团。”
“我那日尚未问你,领盐是怎么回事?”
“上次施的盐就快吃完了,孙县丞和马会首商量着又施了一回盐,就在崔娘失踪那日。”
沈亭山这才想起,陈脊入狱后,知县一职便由孙文鹏暂代。然而以孙文鹏的为人断不会为了百姓死活再行施盐一事,而且这时间如此巧合,只怕另有隐情。
沈亭山又问:“这送殡又是何说法?谁家送葬?”
龟公道:“灵牌没有看清楚,不过扶棺的男子右眉到颧骨处有道蜈蚣样的疤,而且那棺木很小,死者应是个孩子。”
“蜈蚣样?”沈亭山闻言大惊,他倒是认识一个脸上有蜈蚣疤痕的男子,且这人与此案关系颇为密切——欢哥。
寿衣铺的林婆说过,欢哥曾在她那买过一个极小的棺材,说是安葬王麻子的女儿所需。那时沈亭山便觉怪异,只是后来被诸事耽误,不曾细查。不曾想,这事如今竟与崔娘失踪一案扯上了关系。
沈亭山当即辞别了龟公,去寻熟皮匠王麻子确认。
原来,这王麻子知道女儿并未‘流棺’安葬而是被草草埋在乱葬岗后,心痛难忍,只想着重做法事,让女儿入土为安。邻里欢哥听了这事,赠了副棺材,王麻子千恩万谢领了,于施盐那日出殡。
不过,经这连番打击,王麻子早已形销骨立,难以撑着去行这丧礼。亏得欢哥热心,主动揽了,因而那日送殡全由欢哥主张。
“看来欢哥与此事确实有所关联。”沈亭山道。
“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去找他查问一下?”在家苦等沈亭山不见的陈脊早早便出了门,终于在王麻子铺内遇着。沈亭山将所查细细说了,陈脊接着叹道:“无论是何结果,我们就当那女娃娃已妥当安葬了吧,切莫再刺激他。”
沈亭山颔首赞同。
陈脊又道:“去寻欢哥?”
沈亭山摇头道:“去寻他的母亲,王寡妇。”
沈亭山二人骑马赶至王寡妇家,正遇她在院中清洗糖料。王寡妇忙将二人迎进屋中,陈脊开口便问:“欢哥这会应是在走街串巷贩卖吧?”
第39章 柳叶之情
王寡妇一怔,只当二人是为陆文远与欢哥一事前来,脸顿时挂下几分。
“他与陆文远的事,是我教子无方。可是我儿素来老实本分,他自是不曾参与陆文远做的那些腌臜事,万望两位大人审情明察。”
“大娘误会,”陈脊解释道:“我等今日前来另有要事。敢问欢哥近日是否为熟皮匠王麻子协理过一桩丧事。”
王寡妇松了口气,缓缓道:“前几日是替王麻子的女儿料理了丧仪。这不,耽误了几天没做生意,今日抓紧补上,天不亮就出摊了。”
沈亭山:“这王麻子与你家并无亲属关系,这一项倒是义举。”
“怪可怜的......若能再撑几日便好了。”王寡妇看了陈脊一眼后,接着道:“左邻右舍的,欢哥与王麻子打小一块长大,替他料理这些是应当的。”
王寡妇说着,忽然叹气道:“当初他们四人关系是那般好,如今也是物是人非。”
“四人?”陈脊疑惑地问道。
“我儿与王麻子、陆文远、黄京乃是儿时好友,如今只剩王麻子一人,没想到他还遭此祸事。”
陈脊道:“这黄京是谁?我倒是不曾听说。”
“他已经不在山阴了。”王寡妇叹息道:“这孩子最是命苦,他家原是长湖盐场的灶丁,父母因受不了苛政,带着不满周岁的他逃到山阴,可没过了几年快活日子,又被人抓了回去。听说他父母都判了死刑,也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灶丁?长湖盐场?”
沈亭山与陈脊几乎同时出声。
“他的母亲柳娘子与我也算手帕交,可惜早早便天人永隔。”
沈亭山闻得此言,额头冷汗直冒。
黄柳生......黄柳生......难道自己又错了不成?
沈亭山连忙问道:“这黄京以前住在何处?可还有其他相熟的故人?”
王寡妇思忖一阵,缓缓道:“以前的住处在陆文远老宅对门,不过那里几经周转,如今也不知道赁到何人手里。若要说相熟之人,恐怕得去长湖盐场问才知晓。”
沈亭山吁一口长气,抓紧问道:“大娘,此事关乎许多的人性命,我知你心有沟壑,并非寻常村妇,以下我问万万如实相告。”
王寡妇顿时严肃起来,正色道:“大人问吧。”
“这黄京可有些哪些异于常人之处?或是说,他可有些与人不同的特征,叫人瞧了便能认出他来。”
王寡妇又思忖了一会,答道:“许是跟着父母四处奔波的缘故,这孩子自幼便好勇斗武。有一回,他惹了几个泼皮破落户,那起子人又哪里是好对付的。他们寻到京儿门上找晦气,那阵仗连我们这些不相干的邻里都唬得三魂散了七魄。京儿这孩子却硬气,不仅不怕,反到厨房寻了把刀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将自个的小指砍了一个下来,说道‘敢做敢当,以此还债,若再扰我父母,砍下尔等头颅。’那些外强中干的混子见了真硬骨头,哪还敢说些什么,登时便散了。”
陈脊听得滲人,扭头看向沈亭山,却见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沈亭山道:“欢哥呢?近日是否有异常?送殡那日,他几时回来,回来后神色又是否有异?”
王寡妇愣了半响,乃叹出一口气来,“说实话,那日我看他确有些奇怪。回来时他与我说担子寄在了卖货郎云哥那,可隔日要出摊时,他又与我说担子在茶坊李婆处。这孩子素来不会扯谎,说话如此前后不一,必是有事欺瞒。”
王寡妇抬抬眼皮,看见迎面墙上挂着的铁锹,又道:“送殡回来时,他拎着这只铁锹,手里直发抖。我问他出了何事,他只说外头湿冷冻着了。后面我又瞧他拿了铁锹往后院去打了几桶水,洗了好几次这家什。”
沈亭山站到铁锹前,细细端详。这家什不过寻常模样,并无特别。只是就这一平常东西,却劳欢哥费心清洗得如此干净,反而可疑。他扭头向王寡妇问道:“除了这铁锹之外,可还有其他疑点?”
王寡妇怔在那里,木然不动了,心里暗忖道:“若将全部实情告知,他们或许还能劝得那傻孩子悬崖勒马。只是不知他究竟犯了何事,若是杀头的死罪,岂不就是我这当娘的坑害了他。可若不将实情告诉,便是纵着他一错再错,百年之后,我又有何脸面去见孩子他爹?”
过了半晌,王寡妇终是定了心神,缓缓开口道:“我这一生凄然,那冤家早早就抛了我们母子去了,我自个苦守这个孩子长大,其中苦楚不足为外人道。无论他做了何事,希望你们能保住他一条性命。”
这个请求,陈脊不敢答应。他看向沈亭山,见他亦是面露难色。
王寡妇惨然一笑,心知自己的要求过分了些,又说道:“罢了,是我自己教子无方,又何故为难你们。”
王寡妇转入屋内,取出一套欢哥的衣裳递给二人,接着道:“这是他送葬那日所穿的衣物。我原要替他清洗,却在这衣裳上闻到一股女人香。”
二人接过衣裳轻嗅,沈亭山顿时眼前一亮。这沈亭山嗜酒如命,自幼便练得辨香识味的本事,这略带玉兰香气的衣裳,定是崔娘身上的气息无疑。
至此,沈亭山已能猜得大半,他将陈脊拉过一旁,低声道:“这崔娘想来便是被欢哥所劫。”
陈脊颔首赞同,“那崔娘身量纤细,柔弱无骨。欢哥应当是趁南街热闹,将她打晕后装入准备好的棺材运走了。只是不知欢哥这般折腾是何故?难道是怕崔娘交出账本会坐实陆文远的罪名?若是这般,那崔娘会不会......”
沈亭山心中亦是茫然,他暗自捋了捋思绪后,开口道:“总归先找到欢哥再做打算。”
二人告辞出门,不料刚出得门来,远远便瞥见马石河岸上站着一个黑瘦男子。但见他脚步虚浮,恍恍惚惚地朝河里走去,不一时半截身子已入了凉水。
陈脊惊呼:“这人要投湖自尽!”
沈亭山登时发了轻功,越至河上,如雄鹰擒雏兔般利落地将人救到岸上。这时,沈亭山方看清此人面目,正是他二人苦寻不着的欢哥。
欢哥定下神来,见自己叫沈陈二人捉住,猛得发起狠来,抬脚便往岸边的树上撞去。沈亭山救之不及,大呼不妙。陈脊恰在树旁,即刻旋身挡到前方,被欢哥撞得肠肚欲烂,忍着剧痛也只管将欢哥牢牢抱住,高呼:“人生百年,你不过活了三十个年头,何故就要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