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楠竹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你的发髻好看。”
她一下就笑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楠竹。谢楠竹。”谢楠竹板板正正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又问她,“你呢?”
此时,星星点点的灯光从一侧靠近。
几位宫妃相携而来,有说有笑。
“楠竹哥哥,谢谢你背我,我走了。”
女童一见那些人,捂着自己红肿的眼睛,猫着身子就跑了。
谢楠竹按着女童指的方向,果然走到了宫宴处。
母亲见到他,责怪他不懂事乱走。
谢楠竹低头没说话。
他摸到袖子的小手帕。
软软的,很舒服。
回府后。
谢楠竹第一件事就是端了盆水,亲手洗那块手帕。
手帕很小,像是专门定制给孩子用的,只有成人手帕一半大。
他小心地搓洗,然后晾起来。
手帕虽小却精致,角落上绣了一只金孔雀。
帕子在绳子上被风吹来吹去。
小小金孔雀时而开屏时而收拢。
就像那个时哭时笑的女童……
五年后。
谢楠竹再次入宫。
当他意外碰见一个插着孔雀簪的少女,他就猜是她。
那少女年方十岁,眉目秀丽。
她身上挂了条帕子,边角隐隐露出孔雀的绣样。
谢楠竹清冷的眼难得带了笑意:
“孔雀姑娘,在下谢楠竹。”
彼时的谢楠竹已经长得日益清俊。
那少女朝他盈盈一笑,用帕子掩唇:
“我不叫孔雀。
我乃郡主云静珊,楠竹哥哥唤我珊儿便可。”
第100章 长夜无望
他终于得知了孔雀女童的名字。
云静珊。
比起印象中几年前的样子,她的性子娴静温柔了许多。
她是前朝二皇子留下的孤女。
前朝二皇子是先帝亲自打入大狱的罪人,云静珊算是得了额外恩典,才能在宫中做个人微言轻的郡主。
他也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那年中秋,她会因为没有娘亲而哭得那么伤心。
谢楠竹没有主动提以前相遇时的事情。
她太小,未必记得清楚。
他也不想主动提她的伤心事。
谢老将军在边疆的功勋又累积不少,受皇上青睐。
谢家水涨船高,进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谢楠竹和云静珊多见几次后,愈加熟稔。
云静珊十二岁生辰时,谢楠竹还是将那条留了好几年的小手帕还给了她。
“这是你的帕子,只是你那时还小,许是不记得了。”
手帕被珍藏得很好,依旧洁白丝滑。
那料子触感比云静珊现在用的帕子都好。
云静珊接帕子的那一刻,反应有些迟缓。
脸上表情僵了一下,随即笑得温婉:
“楠竹哥哥,难为你还记得,这帕子是我年幼时丢的。”
从那以后,云静珊似乎更信赖他了。
她对他敞开心扉地倾诉,那些以前不曾提过的委屈也在他面前暴露出来。
谢楠竹原本以为云静珊在宫中过的还算不错,可听了她泪眼婆娑的叙述后,才知道她有多辛苦。
皇上和贵妃对她不理不顾,娇纵任性的大公主对她肆意欺负。
后来有几次,云静珊无意间露出了手臂上的伤痕,他心疼地问怎么回事。
“是珊儿不懂事……珊儿惹了姐姐生气……怪珊儿自己……”
谢楠竹皱紧眉头。
大公主,欺人太甚。
这种高高在上的人就是这样,任性莽撞,不顾他人死活。
十四岁的谢楠竹扶住泣不成声的云静珊:
“珊儿,你等我,以后我带你出宫。”
他目光灼灼,语气坚定。
也就是那一天,他遇见了云朝容。
大瑜第一尊贵的公主。
少女在御花园扑蝶,在阳光下笑得明亮肆意。
她头上的玛瑙桃花簪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身上配着桃粉的裙子,裙摆绣了无数只彩蝶,随着她跑起来的动作,翩翩飞舞。
少女跑到他身前,停了脚步: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谢楠竹收回了视线,莫名有些心虚:
“回公主,在下谢楠竹。”
他说完,就见云朝容朝他眨眼,浓密的睫毛比蝶翅还要灵动。
她小声道:“原来楠竹哥哥这般好看。”
后来,云朝容常找理由见他。
刚开始,谢楠竹还会愿意去。
不仅去,还会不自觉地照顾云朝容。
看见她笑起来时,他心里竟然也会跟着发甜。
他喜欢她眼神发亮地看着自己说:“楠竹哥哥是最好的人。”
但时间久了,却生出烦躁。
吟诗,作画,品茶,鉴玉……这些谢楠竹都不擅长。
那些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人,见了云朝容就卑躬屈膝。
他无比清楚地看见他们之间的鸿沟。
她是天上的日月彩霞,他只是深陷泥沼的井底之蛙。
他与她待得越久,就越显出他的自卑与无力。
她的每一分明艳和光亮,只会反过来衬出他的阴暗。
更何况,她还总是故意欺辱云静珊。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令他不喜。
“公主还是莫要太过张扬,素净些好。”
云朝容赠他衣袍时,他冷冷拒绝,还出言讽刺。
看见她眸中的光逐渐暗淡,他心中快感与疼痛交织,连自己都辨不清楚,自己怀有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感。
十八岁那年,时间突然流水一般飞快。
快得只剩下几个定格的画面。
北羌攻入大瑜。
谢楠竹随父亲征战。
他被俘虏。
云朝容去和亲。
半年后,大瑜反败为胜。
谢家军将云朝容又带回了大瑜。
只是那时候,她已经失去当初的娇艳色彩,如一朵萎败的花。
谢楠竹看着她被撕烂的裙角和脸上的疤痕,心中酸涩疼痛,如有千针在刺。
他提起脚边的刀,直接捅进了北羌王的腹部,然后一刀刀划烂了她身边所有北羌人的脸。
谢老将军将云朝容送上马车。
一路上,谢楠竹与那马车遥遥相对。
偶尔车帘掀起,他看见她安静坐在马车里,像只断了翅的蝶。
他和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回到大瑜后,谢楠竹破格升为了二品大将,在京中炙手可热。
云静珊擦着眼泪,楚楚可怜地咬唇问他:
“楠竹哥哥,珊儿绣好了嫁衣。当年的约定,可还作数?”
谢楠竹点头:“作数。”
他抱了云静珊在怀里,脑海里却不住地想,深宫里的那位,又何去何从。
又过了两年。
谢楠竹一直忙于军中事务,常在京城外奔波,谢家军声势越来越大。
瑞王云沧澜有意削减各家兵权。
以谢楠竹为首的一派拒不肯交。
矛盾激化。
谢楠竹联合其他将领起兵造反,一年内攻入京城。
往日,他杀的是外敌、贼寇,如今他杀的是大瑜士兵。
他带着人杀出一条血路,直捣皇城。
云稷、云沧澜、云沧月都被斩杀。
云朝容毁容的脸一年前被治好,只余一道浅浅的月痕。
可亲眼见父死兄亡时,她伤心惊惧,一夕白头。
谢楠竹踩着血污,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握紧了手上的剑。
他垂眸冷睨。
时隔三年再次相见,她身上的骄傲与青涩彻底褪去,添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风韵。
明明一头白发,却更衬得她那张脸美如妖孽。
“是你。”
她仰头看他,脸上滑下泪水,终于支撑不住地晕倒。
谢楠竹觉得自己那一刻疯魔了。
他扔了剑,从地上抱起了她,踏过重重尸体,亲自将她送回朝阳宫……
宫变后。
云沧竣被囚于宫中做傀儡皇帝,谢楠竹被推为摄政王。
万人之上,无人之下。
众臣纷纷讨好他,宝马香车珠玉美人日日不息地送入他的摄政王府。
可他回府次数甚少,常宿在宫中处理政事。
云静珊催他多次,他才回府看一眼,待不过一晚,便回宫。
有一晚,云静珊特意打扮得风情万种,陪谢楠竹小酌。
谢楠竹饮了两口酒就欲回宫。
云静珊压下眼底不明的情绪,撒娇搬环着他的腰:
“对了,夫君莫忘了,姐姐还在宫中呢。
这么蹉跎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给姐姐指门亲事,那沈家公子不是与姐姐向来情深么?”
谢楠竹下颌线紧缩,眼眸沉黯。
他拂开云静珊的手,烦躁地回到宫中。
夜深寒重。
他独坐太和宫饮了两壶酒,依旧压不住心头的无名火。
眼前不断出现那白发妖艳的女子的身影。
怀着醉意,谢楠竹披着夜里的湿气去了朝阳宫。
清清冷冷的宫殿。
仆婢离散。
枯枝、杂草、墙上抹不去的刀痕。
他推门而入,无人通报。
殿内还亮着烛火。
白发女子坐在案前写字。
她穿着简简单单的黑色衣裙,无一点花纹与配饰。
发髻上只插一根银簪。
再不复当年奢靡华贵。
她清瘦许多,腰间被一根带子束得不盈一握。
谢楠竹看着她的纤腰,仿佛可以在他掌中随时弯折。
他暗了眸色,哑着嗓子问:
“你在做什么?”
云朝容缓缓地抬眸,放下笔:“在抄写佛经。”
她似乎毫无惊讶之色,绕过桌案,走到谢楠竹面前,离他近得能听见呼吸。
“为何抄写佛经?”
云朝容没有答话,再近了一步,靠近他怀里。
她不施粉黛,翕动的唇却红艳得勾起人的欲念。
他没有推开,仗着酒意反而用力抱住了她。
在鼻息缠绕的那一刻——
云朝容眉间一冷,从头上拔下簪子,狠狠地刺向他的喉间!
谢楠竹眼疾身快地躲开,反手钳制住她,将她压在书案上。
叮!
银簪掉落在地上。
声音清脆。
他的肩膀还是被划破了皮。
鲜红的血珠冒出,滴在云朝容的白发上。
“为什么?”他漆黑的瞳孔中涌动着强烈情绪。
“为了已亡人。”云朝容冷笑。
他灭了她的家国,杀了她的亲人。
他竟还问她为何。
可笑自己当初年少无知,情谊错付。
“我可以随时杀了你。”
谢楠竹冰凉的手按上她的颈,触到一片肌肤,光滑得让人难以释手。
云朝容转过头,眼底都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张口咬住他的手。
谢楠竹胸膛起伏,所有的理智与隐忍在这一刻崩塌。
“你要付得起代价。”
他俯身而下,强势地侵略她的唇,失控地扯去她的衣带。
她挣扎、怒骂,疯狂地咬他踢他,眼尾因愤怒而洇红。
“谢楠竹,你滚开!”
“你疯了!”
“看清我是谁!”
他将她的抗拒尽数压制而下,伴随着布料撕碎的声音,还有无尽的侵占与索取……
笔墨泼洒在地上,身下抄了一半的佛经被压皱。
闻声醒来的觅春被侍卫拦在门外,听着门内的响动哭了一夜。
寒气侵人心。
长夜无望。
第101章 生生世世,都不会
三年后,傀儡皇帝云沧竣身亡。
朝臣纷纷上书,请立摄政王为新帝。
谢楠竹登基时,二十四岁。
是大瑜史上少有的年轻帝王。
杀伐果断,周身是常年不散的冷戾。
云静珊亦随之成为皇后,入主后宫。
谢楠竹忙于前朝事务,偌大的后宫皆交由皇后安排,从不过问。
整座后宫,云静珊可以肆意安排——
除了朝阳宫。
朝阳宫如铜墙铁壁一般,被人守得谁也进不去。
宫中人都心知肚明。
皇上几乎不踏入后宫,甚至不去皇后宫中。
唯一的例外是有时会歇在如冷宫般萧条的朝阳宫。
昔日荣华的朝阳宫,成了宫人口中的禁忌。
日日独守空房的皇后云静珊嫉恨得亲自走了一趟。
朝阳宫的门都没进,就被重重侍卫拦下。
她怒不可遏:“你们好大的胆子,连本宫都敢拦!”
“回皇后娘娘,任何人没有皇上准许,不得入朝阳宫。”
云静珊气急败坏时,透过开了的半扇门,看见云朝容正好走到殿门口。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身姿纤细。
身子轻的好似会被风吹走。
云朝容神色寡淡,见到华丽装扮的云静珊,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喜怒。
云静珊看了那一眼,身子就僵住了,卡在喉间的怒火一下散成雾气。
只因她看见那个白发身影走到院中,左脚的脚踝上,拖着一根长长的锁链。
锁链很细,玄铁打造,在苍白的日光下泛冷光。
每走一步,就发出金属的碰撞声。
怎么走,也走不出朝阳宫。
云静珊挤出一抹苦笑,颤着唇:
“想不到,到了如此地步。”
这些年来,自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他做了那么多伤云朝容的事。
可纵然世事变迁,他居然还是对眼前的女人生出了执念。
云静珊酸涩地笑红了眼。
也不知是在笑对方还是笑自己,亦或是笑那个已经不可理喻的男人。
皇后回了宫,从此再未来过朝阳宫。
夜里。
朝阳宫灭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