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其实驸马的身体已经好了些,没那么虚弱。”
长公主一脸坚决:“拿着,别和姑母客气。”
云朝容:……行吧。
她正好奇地想打开盒子来看,就见沈雅芝从外面过来了。
云朝容啪地一下关上盒子,转手让觅春接着。
“雅芝你也来了。”
“我瞧见姑母来看你了,就也想着来陪你说说话。”
沈雅芝提着裙子进来,笑着加入了谈话。
长公主和云朝容心有灵犀地转移了话题。
送的檀木盒子也收起来了。
前院。
苏靖远在不少人的簇拥中,游走在各桌。
他先去了云沧澜在的那一桌,第一杯敬大舅子。
云沧澜才和苏靖远喝了两杯,苏靖远就道:
“微臣尚在调养身体,不胜酒力。”
云沧澜:……
上个月他大婚的时候可是被灌个不停,还好勉强拉了个沈卿之来挡酒。
苏靖远倒好,直白地拿自己身体弱当盾牌,干脆地说自己不能喝。
这体弱都变成优势了?
云沧澜多少有点不平衡: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多喝两杯想来也无妨。”
哪想到,沈卿之从苏靖远背后挤了上来:
“哎,瑞王妹夫,驸马喝不了,大舅子我来跟你喝。”
云沧澜:……
“殿下,我也能陪您灌两杯。”殷子涵也冒出个头。
随后刘泽宇举着酒杯跟上:“苏兄的大喜之日,不醉不归!”
沈卿之一杯酒囫囵吞下去,就听苏靖远在旁边道:
“久闻沈公子性情豪爽,酒量非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远超苏某。”
“那是,”沈卿之被夸得身子轻飘飘的,“等会你看着,本公子喝趴他们一圈人。”
苏靖远冷白的长指捏着翡翠酒杯,淡笑:
“那就有劳沈公子了。”
殷子涵和刘泽宇也嚷嚷着他们酒量不差,可以一拼高低。
三个人拥着那个大红的喜袍身影继续往前走,又是一波敬酒推酒。
那三人挡在苏靖远前面,真有些战场上“身先士卒”的味道。
云沧澜一头黑线地看着几人,尤其是自己的迷糊大舅子。
沈卿之刚来喝酒的时候还对苏靖远没好脸色。
也不知道苏靖远对他都说了什么,这没一会儿,都已经开始为苏靖远挡酒了!
脑子真是比苏靖远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还好他的王妃可聪明多了。
喜宴摆了许多桌。
苏靖远从头到尾都敬了一遍。
到最后,沈卿之、殷子涵还有刘泽宇全喝趴下了。
只有苏靖远全程挂着清浅的笑,不见一点醉意。
日头正欲西斜。
有些人多喝了两杯,见驸马看着温润,就想多和他套两句近乎。
可苏靖远抬眸一看天色,忽然就道:
“苏某饮酒过多,失态了。”
对方:???没见你失态啊。
有人见苏靖远往净房的方向去了,也没拦,以为他等会就回来了。
直到等了两刻,还不见人回。
只见司集回来说:“驸马爷醉倒了。”
众人倒也不太奇怪,毕竟苏靖远身子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见新郎官都离席了,大家没闹多久,就也都散了。
而此时的苏靖远,正于后院一处的耳房内,坐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仔细地洗净身上每个角落。
一点酒味都不能留。
从浴桶出来擦干身子后,他还难得地往自己身上抹了些香膏。
香膏是前段时日内务府送喜袍时一起送来的。
淡淡的竹叶香,适宜男子。
他换好衣服,在镜子面前仔细打量过自己,才往云朝容的院子走去。
晚霞漫天。
大概是有妖孽在天边放了一把火,烧红了满目苍穹。
苏靖远走进院子时,就见少女立于院中仰头赏晚霞。
侧脸如雪,青丝胜墨。
暖白的肤色映上霞光。
她脱了下了繁重的嫁衣,但身上穿的丝裙仍是正红。
裙摆在风里飞扬,烈烈如火。
比天上的火烧云还浓烈。
苏靖远站在门口,思绪一时空白,唯有胸口的心脏在强烈跳动。
他凝望她。
云朝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笑着唤他:
“夫君。”
他心口一紧,朝她走过去:
“我在。”
长臂一伸,近乎急切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进了屋。
第99章 假山后的女童
荣阳公主大婚的喜色染红了半边天色。
许是今日的晚霞太过艳丽,不少人都被吸引得出来看天。
连刚从茶馆里出来的说书先生都在路上驻足。
有人问嬉笑问:“看这天象,这莫非是哪位得道升天?回头给我们讲一段。”
说书先生鼻子里嗤一声:“什么升天,妖孽重生倒是可以讲一回。”
“重生,讲讲?我付茶钱。”
“明日吧,要回家抱婆娘了。”
霞光之下,整个京城都溢满了瑰丽之色。
唯独谢府里的一方小院,死寂沉沉。
昏暗的屋内,门窗紧闭。
伺候的下人在床边沉默地守着。
谢楠竹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嘴唇惨白。
他已经昏睡了半个多月了。
招待北羌使臣的宫宴上,他被云朝容踹得去皇上面前挡了一刀。
他的运气也是绝了。
海棠刺中的那一刀,不偏不倚就扎在他心口。
当时宫中情形又混乱,御医也耽搁了点时间才赶到。
谢楠竹被人临时安置在附近的偏殿内,等了快三刻,禁卫军才护着御医穿过打斗赶来。
匆匆忙忙赶到的王御医看到他心口上的血窟窿,下意识想的是:
这伤成这样都还没死?
王御医再一检查,发现不只是伤及心脉,而且那刀上还有毒。
刺客就是奔着一刀毙命的目的。
王御医动作麻利地给谢楠竹清理伤口后包扎,而后还让人捏开他嘴,给他灌下了汤药。
做完这些时候,王御医第一件事就是去禀报云沧澜:
“瑞王殿下,臣尽力了,谢将军凶多吉少,恐怕要尽早通知谢府。”
王御医讲得很明白了。
人是救不回来了,早点通知家里人准备后事吧。
谢楠竹第二日早上被送回了谢府。
和人一起被送回去的还有几箱拿命换来的赏赐。
谢家人一听是为皇上挡刀,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让人将谢楠竹抬进院子里好生照料。
毕竟人还有口气。
半个多月过去,一次都没醒来。
每日就是药和米汤这么灌进口里,吊着一丝生气。
王御医由于好奇谢楠竹为什么还没有死,主动去谢家好几次。
最近一次来的时候,认为他真的要死了,郑重嘱咐谢家准备后事。
谢大夫人黑白布料都买了几箱。
长烟是跟了谢楠竹多年的下人,忠心耿耿地守着主子。
看着主子几乎没了气息的样子,长烟眼中流露出痛苦。
而床上的谢楠竹,也在痛苦中沉浮。
自中刀那日起,他游走生与死的边缘。
不在地府,亦不在人间。
而是陷入一个冗长混乱的梦境里。
无数陌生的画面如厉鬼般嘶叫着涌进他的脑海。
曾经那些碎片幻象像是拼凑在了一起,仿佛要重塑他的记忆。
…………
谢楠竹第一次进宫,是谢老将军在边疆立功的那年。
也是他姨娘死的那一年。
他七岁。
谢府后宅人少,他被放在主母手下抚养。
他向来冷心冷情的性子,不讨长辈喜欢。
姨娘去世时,他也一滴眼泪未流,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默,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他听见嬷嬷对母亲道:
“二公子这般性子,怕是养不熟的。”
“一个庶子罢了,也不指望养成什么,别给谢家丢人就行了。”
因谢老将军立了功,宫里的中秋宴,谢家也被请去。
谢家对此郑重对待,带上了十岁的谢楠松和七岁的谢楠竹。
谢楠柏才两岁,怕扰了贵人,留在家中。
宫中富贵雍容,连引路的宫女都美如仙娥。
母亲只顾着向人介绍谢楠松,与别家夫人喜笑颜开地交谈。
谢楠竹跟在人群中,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不慎,跟错宫女,走岔了路。
待他回神时,自己独自一人,站在不知何处的小院中。
没有宫灯烛火,月亮隐没在云后,四周漆黑一片。
陌生的红墙碧瓦在夜里化成巨大牢笼。
饶是他胆大,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他害怕地后退两步,想找到出路。
越急,就越找不到。
他蹲在地上,眼前浮现姨娘的脸。
姨娘在世时,对他忽冷忽热。
心情好时,对他极其温柔亲昵;不高兴时,对他冷言冷语。
可就算如此,年年中秋,姨娘都会亲自下厨做月饼给他吃。
母亲那边分下来的月饼多是五仁馅的。
谢楠竹不吃果仁,因此姨娘都会特意给他做豆沙莲蓉馅的月饼。
从今年中秋往后,再无人为他做月饼。
清亮的月亮从云朵间滑出。
他眼睛一点点红了。
他不善表露情绪,但不代表他不会心痛。
啪。
一滴泪水落下。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哭声。
谢楠竹抹眼泪的动作缓了一下,寻着哭声找去,在一座假山面前停下。
哭声更明显了,声音细软童稚,应当是个女童。
“别过来。”假山背后的人听到了脚步声,哭着命令。
谢楠竹看着嶙峋的怪石,眼里的泪水还没干,只问对方:
“你哭什么?”
娇娇的娃娃音顿了一下,然后透过假山传出:
“你……你不是宫里的人。你是来参加中秋宴的?”
“嗯,你不是?”
“我不去,去了也没意思。可你怎么在这里?”
“我迷路了。”
“……定是你乱走,没跟紧你娘亲。”小女娃说起话,一点不客气。
但说完之后,又自顾自地哭起来。
声音细细碎碎的,又娇又软,让人生不起气来。
谢楠竹背靠假山坐下,任由月光从他头上流泻。
他从地上抓起一个石子:“我没有娘亲了。”
像是因为惊讶,假山背后的哭声小了,慢慢道:
“我也没有。”
两个孩子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女童先开口,语气都软了许多:
“你娘亲什么时候离世的?”
“今年。”
“噢……我真羡慕你。”
谢楠竹意外地睁圆眼:“嗯?”
“我母……娘亲走时,我还太小,我根本不记得她的样子。
要是她能陪我到今年……我就肯定能记住她的模样了。”
啪嗒。
泪水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即使隔着假山,谢楠竹也知道身后的女童还在流泪。
月色飘飘荡荡。
他心里涌起一点奇异的感觉。
向来只有人怜悯他、嫌恶他,只有她说,羡慕他。
而且,他还觉得很有道理。
咕叽咕叽——
谢楠竹的肚子这时候叫了。
比初夏的蛙声还响亮。
他尴尬地捂住肚子,这才想起来还没吃东西。
“噗嗤!”女童哭到一半被逗笑了。
“这个给你吃。”
谢楠竹回头,见背后的假山缝隙里,推出来一块小手帕。
手帕上放着两块月饼。
上面印了玉兔的样式,精致可爱。
谢楠竹实在饿了,接过手帕,把月饼放入口中。
一口就眯了眼。
莲蓉豆沙馅,甜甜的。
他吃完后,见帕子背面都在假山缝隙中沾了土,就将帕子折好放起来。
“多谢你的月饼,这帕子脏了,我洗好了还你。”
“无事,你答应我,别告诉别人我在这哭就行了。时辰晚了,我也该走了。”
“你认识路?”
“当然了,你跟着我走。”
假山背后传来窸窣声,而后女童懊恼地“啊”了一声。
谢楠竹:“怎么了?”
“我、我蹲太久了,腿麻了起不来……”
谢楠竹绕过了假山,见一个比自己小的姑娘蹲在地上。
因为尴尬,还把脸埋进环抱的胳膊里。
“上来,我背你走。”
谢楠竹小小的身板转过身,背对着蹲下。
身后的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往谢楠竹的背上蹦。
差点没把谢楠竹压个大马趴。
“很沉吗?”女童撅着嘴。
“还好。”谢楠竹憋着一口气,背起她走出假山。
月光下,一个小人,背着另一个更小的人。
女童指挥着方向:
“要往那边走……绕过那个小池塘……对……这转弯……”
谢楠竹看不见她的脸,只见一只圆润的小手在前面挥呀挥。
很是可爱。
比家里的三弟还可爱。
等到走出院子,女童叫谢楠竹把他放下。
“我腿好多了,可以自己走了。”
院子外的几棵树影笼罩在孩童身上。
精致的小脸被黑夜模糊了轮廓。
“你往那边走就是去宫宴的地方了,我要往这边走,不和你一起了。”
说话的女童比谢楠竹矮了一个头。
谢楠竹看见她头顶的发髻圆得像个果子,点来点去的。
他忍不住伸手抓了一下。
笑意爬上嘴角。
手里痒痒的。
女童捂着头发抱怨:“你怎么抓我头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