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什么好纠结的,听我说!”云朝容红着面颊,甩了手里的酒壶。
她用筷子从盘子里夹了朵菜花,晃晃悠悠地夹到云沧竣面前:
“爱情这种东西啊,就像菜花。菜就是菜,你非要等它开出花来,好看是好看,一吃却是苦的。
你就告诉容鸢吧,让她去劝谢楠柏,让他俩去吃苦菜花。”
云沧竣被这话震得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呢,就听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冷飕飕的声音响起:“看来,容儿跟着为夫吃苦头了。”
云朝容松开了手里的筷子,尬笑:“阿靖,你下值回来了。”
一身石青缂丝翠竹袍的苏靖远走到云朝容身边,侧脸被夕阳余晖照得更加深邃。
他转头看向云沧竣:“四殿下,时辰不早,宫门要落锁了。”
云沧竣再傻也听出来逐客之意了,见天色确实晚了,也不好意思再打扰人家夫妻。
他起身告辞:“大皇姐、姐夫,那我就先走了,改日再叙。”
“四殿下慢走。”
苏靖远弯身将喝得半醉的云朝容打横抱起来,往榻上走去,手臂箍得很紧,显然有些不高兴:
“容儿吃了苦菜花,喝酒解愁?”
云朝容心虚地在他怀里蹬腿:“不是不是,阿靖,我还没说完呢。”
苏靖远挑眉,把人放在榻上,圈在自己身下,一点点拉近距离。
云朝容伸手捏他的俊脸,舌头舔舔嘴唇:
“我们俩的菜花是韭菜花,又香又补肾,可好吃了。”
她唇齿间还有桃花酿甜腻的香气,舌尖粉嫩,惹得苏靖远眸色沉沉,嘴角却勾起来。
大掌在她软腰间掐了一下,低声轻笑:
“小没良心的,喝醉了还敢勾我。”
…………
云沧竣在兰馨阁外边听到云朝容那句“韭菜花”,脚底抹油,逃也似的离开了公主府。
他回到宫中时已经天黑了。
心情郁结,他根本不想洗漱睡下。
但下午喝了不少酒,脑子又很昏沉。
于是独自在花园散步,仰头望月色凄凄。
此时无酒以邀月,对影也成不了三人。
“唉。”云沧竣悠悠地叹口气。
兀地,侧边出现一道被拉长得变形的影子,正缓缓与自己的影子交汇。
云沧竣吓了一跳。
接着又笑自己一惊一乍,不过是有别人来了。
他扭头看过去,见一个颀长身影走来。
看清来人时,云沧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神情比见鬼还惊讶:
“啊,二皇兄!”
“你怎么有空来这?”
二皇兄这时候不应该在睡觉吗?
每日除了上午和下午各一个清醒的时辰,其他时间二皇兄都是忙着睡觉的啊。
云沧月踏着一地月光走来,淡淡地解释:
“今日下午没醒,方才醒来,便随处走走。”
云沧竣:……哦,原来你下午睡过头了。
“四皇弟神色不佳,可是有心事?”云沧月难得主动问起这个弟弟的事。
皇上容貌不俗,后宫妃嫔都如花似玉,这一届皇子公主,就没有不好看的。
月白风清,云沧月眉眼温润,这一刻还真像个贴心的兄长。
云沧竣借着酒意,拿手指向角落里的桃树:
“二皇兄,你看,那棵桃树喜欢上了旁边的杏树,杏树又喜欢对角的这棵柏树。桃树和柏树是挚友。
现在问题来了,桃树要不要帮杏树移植到柏树旁边?”
云沧月眼里带着玩味:“那柏树怎么想?”
云沧竣:“……柏树想被砍。”
云沧月:……
就在云沧竣以为二皇兄会沉默地离开时,对方开口了:
“世事有时,不如顺其自然,各按着自己想法行事。
桃李松柏,生死枯荣,各有机缘,桃树不必前瞻后顾,坦荡行事即可。”
月光清极。
桃树杏树柏树都唰啦啦地舞动。
密密匝匝的叶子,在风中似欲起飞。
云沧竣心头的乌云像是被风吹散了大半,他的目光触及二皇兄被月光照得清晰的侧脸,想起一个曾困惑许久的问题:
“二皇兄,你可想过去世外寻医问药,治好嗜睡之症?御医的方子治不好,说不定民间有隐居的高人能治。
我听说,你小时候很聪明的,只是被嗜睡之症耽误了。”
云沧月摆手,袖口的银线光亮:
“为人一世不能贪心,富贵荣华、亲人康健,足矣。
多余的,不必奢求。”
说完,他露出有些困倦的面容,打了哈欠:
“回去歇着吧。”
云沧竣向兄长行礼告退,两人往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宫。
云沧月的袍角拂过花草,走至阴影处时,脸色晦暗不明。
他望向太和宫的方向,见琉璃屋檐高耸,灯影幢幢。
那里有玉砖龙柱,有碧瓦金漆,以及——
高不可及的位置。
他是大瑜的二皇子,母族乃是庄氏,外祖掌东南水师,母舅居吏部尚书之位。
若非嗜睡之症,他与母族大概早就受到父皇与大皇兄的猜忌。
父皇早已明确属意于大皇兄。
若自己真生出什么心思,庄氏一族只能走上险路。
啪嗒,啪嗒。
雨滴落下。
云沧月擦去额头上的雨水,唇角掀起。
不想了,福祸相成,现在也挺好。
母妃主持六宫大局,外祖不受猜忌,舅父如鱼得水。
下雨了,该回去睡觉了。
……
翌日。
云沧竣就派人送信去了容府,告知容鸢,谢楠柏有皈依佛门之心。
多余的,他便不管了。
后来,他得知容鸢随容母登门谢府。
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只知容鸢回容府后,当晚就开始发烧说胡话。
宫里派了御医去看,折腾了几日才好。
云沧竣听着也难受,可是男女有别,他去容府也不可能进容鸢的闺房见她。
而决定要去菩提山的谢楠柏,还是要走,并没有因此改变想法。
走的时候,云沧竣亲自去给谢楠柏送行。
“这世上真正清净之地不多,有些寺庙里也腌臜得很。
你性子向来温和好说话,在菩提山修行要是被人欺负了,你就报上我的名号。出了京城,我一样罩着你!”
云沧竣很义气地向前捶了一拳。
谢楠柏往后撤了一步,避开云沧竣的手:“四殿下长大了,举止要稳重些。”
“切,你这两年越发没意思了,还没小时候好玩。”云沧竣偏要往前,又捶了一拳,这回砸在了谢楠柏的胸口。
谢楠柏受了一拳,心口微痛。
两人欲分别时,云沧竣还是提到了容鸢:
“容鸢是不是和你见过了,你对她——”
云沧竣观察着谢楠柏面上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谢楠柏却好像真的不在乎:
“我对容三姑娘并无他念。”
顿了顿,他又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惟愿四殿下安康喜乐,与良人得偿所愿。”
他身板站得笔直,比云沧竣还高些。
他才十八,静默时却人想起一棵落了雪的苍柏。
云沧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良人嘛……嘿嘿被你发现了,我会好好抓住机会的,你放心好了。”
“嗯。”
京郊竹林,一辆满载经书的马车越走越远。
云沧竣回身跨上马,反向回城。
那时他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六年。
六年间。
他娶妻,生子,封王。
人生中具有重要意义的时刻,好似都浓缩在这六年。
容鸢与他成亲。
成婚前的时候,容鸢还问了他:
“谢楠柏知不知道我们要成亲?”
云沧竣虽不高兴她这时还提起别的男人,但老实回答:
“谢三早就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了,还祝我们早日圆满呢。”
容鸢听后,不知怎地就红了眼,泪如雨下。
云沧竣顾不上规矩,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安慰:
“鸢儿,你忘了他吧,以后我一心一意对你好。”
容鸢哭得厉害,胭脂都花了,口中只反复地骂:
“傻子,你根本不懂,傻子……”
云沧竣宠溺地任她骂:
“是是是,我是傻子,委屈惊才绝艳的容三姑娘要和傻子成亲生子了。”
云沧竣用一颗真心,换来了容鸢的真情。
两年后,他们有了一对双胞胎。
一儿一女,凑了个好字。
柔妃这个做奶奶的高兴得掉泪,把自己私库里的好东西送去了一半。
云沧竣夫妻恩爱相处,一家四口幸福美满。
年末时,皇上封云沧竣为襄王,命他赴封地治理。
云沧竣一家人便去了襄地。
而谢楠柏一直在菩提山修行,有时也会回京看望母亲和卸甲归家的父亲。
但每次回来的时候和云沧竣回京的时间都刚好错开了。
因此一次也没碰上过。
尽管如此,菩提山脚,每年都会有宫人驱车百里,送来一大盒梅花糕。
云沧竣也每年都会收到谢府送来的青柑茶。
云沧竣收到青柑茶后,第一时间就藏起来,悄悄地喝。
不是他不愿和人分享,而是成亲第一年时,容鸢看见他喝茶时问了一嘴。
他当时解释:“谢家送的,他家茶园制的这种最对我口味。”
容鸢脸色当场就变了,欲言又止的样子,隔日还问他:“这些年,你心里是不是只爱我?”
那口吻里竟有些吃醋的意味。
云沧竣头都快点麻了:“当然!我心里只有你。”
因此事,云沧竣琢磨着,这可能会触及容鸢以前的伤心事,后来就不当着容鸢的面喝了。
毕竟他的亲亲好王妃,可是他花了好大力气才追到的。
万一人跑了,那他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襄地待了三年。
这年,云沧竣二十一,谢楠柏已二十四。
皇上忽然召云沧竣从襄地回京,说有要事。
云沧竣和容鸢带着两个爱跑爱跳的孩子回京。
他一脸郑重地进宫,同两位皇兄一起站在父皇面前,以为有了什么内忧外患。
结果胖胖的父皇扯了半天,就是说要退位做太上皇,立大皇兄为新帝。
云沧竣和云沧月都很淡定地接受了。
大家都早有预料。
这搞得父皇一把年纪还闹小脾气:
“朕辛苦做皇帝这么多年,要退位了,你们也不劝劝朕,怎么一点不挽留?”
云沧澜拇指和食指按着眉骨,提醒道:“父皇,不是您说今年要和容儿一家出去玩的吗?”
“是啊,还是朕的容儿最贴心。”
皇上把兄弟几人都赶了出去。
兄弟三人都不在意,各回各家抱老婆去了。
云沧竣回到府上,见容鸢在等他。
她一身水色衣裙,腰肢款款,长发用金钗松松地插着。
云沧竣关上门,手痒痒地搂住她:“鸢儿等我作甚?”
容鸢嗔他一眼,拿出一张帖子:
“谢老将军办六十大寿,谢府给我们下了帖子,你可想去?”
她拿开云沧竣放在她腰间的手,“听说谢楠柏也回来了。”
云沧竣拿过帖子,惊喜道:“谢三回了?那自然要给个面子去的,好几年没和他见了。”
容鸢自然道:“我去备一份礼。”
谢府办寿宴那日,云沧竣一家四口去了。
谢老将军夫妇自然是高兴的。
襄王一家人都来了,这是给足了面子。
容鸢被谢夫人和谢老夫人围着话家常。
两个孩子在附近和谢家的孙辈玩闹。
云沧竣则一出现,身边就围了一圈人寒暄。
他再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四皇子。
他如今是襄王,言辞之间已显出高位者的威势,在众人的恭维中不见一丝赧然。
谢楠柏安静地坐在大哥谢楠松身边,远远地望着那个被人群围住的身影。
唇边漾开浅浅的笑意。
这几年,他应该过得很好,妻子聪慧,孩童可爱。
云沧竣像是心有所感,目光忽然投向这边,与谢楠柏四目相对。
云沧竣笑开了,杏眼里不掩喜悦。
他大步朝着这边走来,在谢楠柏身边坐下:
“谢三!你何时回来的?也不来个信,我们好几回都没遇上!”
说罢,他又看看谢楠柏束起的乌发,打趣道:
“你这还俗家弟子呢。”
谢楠柏“阿弥陀佛”了一声:“只因时机未到。”
云沧竣哼了一声,拉着他喝酒。
他去封地这两年,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少不了喝酒应酬,练出了些酒量。
谢楠柏推拒了, 说如今已荤腥滴酒不沾。
云沧竣也不觉得扫兴,自己拿起酒就喝。
他喝得起兴,扯着谢楠柏的袖子讲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和大皇姐躲在屏风后,我见你一心吃糕点,觉得你真是一脸福气相。”
“我们在金玉楼吃饭那次,你说好请我吃饭,竟然忘带钱袋,真丢人……”
“那次在郊外捡回的小狐狸和小野狗,我们偷偷养着,被我大皇姐知道了,还笑话我们是‘狐朋狗友’哈哈哈……”
“还有还有,我们有一回和方侍郎家的死胖子打架,他不认识我们,下手可真狠。你帮我挨了两拳就倒地上了,把我吓得以为你没了……”
说到后面,云沧竣蓦然感叹一声,低声道:
“谢三,这么多年,我还是觉得和你做狐朋狗友有意思。
其他人,啧,都没趣,没你有福相。”
谢楠柏比以前更沉默了,只是听着云沧竣一个劲讲。
待到云沧竣又要开一坛新酒时,谢楠柏伸手盖在杯子上方,清冷道:
“莫再喝了,过量伤身。”
云沧竣嗤笑一声:“别小看我的酒量,这点算什么!”
说完,砰!
一头栽在杯盘狼藉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