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贯是个憨傻的,藏不住话,擤着鼻涕,瞄了眼同伴,“咱们翠山镇,啥时候来了个神仙娘子!”
“简直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从未见过哩!”
阿九抿着嘴儿不应声。
小淼素来机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合掌道:“我晓得了!”二人齐齐看向她,她哼哼地笑,对着镇北的方向扬了扬下颏,“是慈安坊的女郎!”
慈安坊是半年前新开在翠山镇的药坊。
时下的小儿们大都讳医忌药,哪里晓得什么仁安坊慈安坊。
也就小淼消息活络,跺跺脚,语气急了点,“哎呀,就是杜将军的妹子!”
她生怕两人犹不知事,补充道:“杜夫子、杜夫子你们总不能忘罢!他有两个妹子,杜将军是大的那个,方才的女郎,定是小妹了……全镇就属杜家的人模样最俏,不会错的!”
阿九一听杜将军的名号,旁的立时抛开了,锃亮着眼站起身,“杜将军!是带着五十人马,就将莲花山匪窝剿平的杜将军?”
柱子则是被“杜夫子”三个字唬得跳起来,“杜夫子!杜夫子在哪呢?我的课业、我的课业……”
小淼扶额无言,阿九斜眼攮他一把,“私塾停学都有月余了,你发哪门子蒙!”
说到这处,几人都不大提得起兴致,柱子含着胸,磨磨蹭蹭地翻叠手里的汗巾子,小声嘟囔:“阿娘说,北边大乱,我们岭南的土、土皇帝不安分,打着太子的名头自立呢……就要打战了,不晓得以后,还能再见杜夫子一面吗?”
他生的体腴腰硕,最是好吃,说着说着,从汗巾里掏出块方糖,塞进嘴里,含糊道:“说起来,这些糖块都是杜夫子给的哩!他授课是严了些,人还是十分俊俏,又大方!”
心动神移,柱子不禁带了点哭音:“这时候、我倒有点想他了……”
众人一时无话,低下扎着圆髫的脑袋,呆呆去望塘里的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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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写着蛮好玩的(带着就不是了)
快完结了,开始考虑番外,要不要把养娃番外纳入选项?
第60章 梅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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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山镇镇北,伫立着座一进大小的院落,前院坪地晾满草药,墙根处挨着肥白馨香的栀子,蔷薇花架高高架起,暑日熏蒸,药草香混着花香,充斥整个院落。
丝缕烟火气越过草药花香漫入宋迢迢鼻间,她噙着笑推开门,门扉晃荡,匾额上的悬铃叮当作响,惊得陶灶前的银鞍一个挺身,放下扇火的蒲扇,步伐雀跃向她走来。
“娘子!”
倚在交椅上打络子的杜氏闻声抬头,忍俊不禁,“好端端的,怎么成了只落汤犬?”
“路过莲塘,拉了个落水的小子。”宋迢迢一边拧裙裳间的积水,一边探头张望,“阿姊阿兄呢?日头都要下山了,还没归来?”
杜氏手里的动作慢下来,呢喃道:“小招今个儿说是带着秀宁军巡一巡山……翠山镇周边统共七八个山头,想是快了。”
话虽如此,临近乱世,她这个做长辈的免不得挂心,放下物件,就要朝外去寻。
“我去镇口等等信儿。”
银鞍拦下她,劝道:“正是湿溽天,夫人腿脚大动不得,阿惹去罢。”
说着,拿起灶边一只水囊,刮风似的闯出小院。
宋迢迢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之处,举家迁来岭南半年余,杜氏因着前尘旧事心弦紧绷,略略反常就觉惶惑。
她凑近几步,去握妇人的手,“阿娘莫慌,小招阿姊是个闲不住的,说不准回程路上碰见什么奇巧玩意儿,拉着阿兄一时不着家也是有的。”
杜氏面露犹疑,还欲启唇,宋迢迢抚着她的手背笑起来,“阿娘不是忧心南曲的米铺盘不下来?尔今尽可宽心,镇里的米粮生意大都归属曹家,想必过不得几日,曹员外府上就会来人……”
说话间,榆木大门被人轰然推开,门上的方头门环合着悬铃一顿乱晃,母女二人齐齐侧目,就见杜菱歌风风火火闯进来,一句话都无,径直取了铜壶,落座在小马扎上,大口吃茶。
宋迢迢观她先时紧着吃茶,周身除了鬟发蓬乱些,不见旁的异样,心道恐是累极渴极了,并无大碍。
她正想着,突见银鞍搀着一瘸一拐的杜阙进了门子,未及发话,杜菱歌噎下茶水,连忙抢口:“姑母小妹宽心!不打紧,阿兄这人钝钝的,清远鸡似的……”
“都要出山了!不知缘何从坡上扑下来,崴着右足。”
跌仆闪挫的,于青年郎子虽是小伤,却耽搁不得,宋迢迢上前观望几眼,“不曾伤着筋骨,烦请阿娘取罐红花膏来。”
大抵是离京路上无所寄托,宋迢迢时不时就会翻阅医书典籍,眼下已能应付些小症候。
待药近前,宋迢迢撩开郎子的足衣就要动作,杜阙闪身一避,竟是羞惭起来,支支吾吾道:“为人阿兄的,怎好意思……”
杜菱歌实是不耐烦同他忸怩,接过药罐,“我来。”说着,锢住杜阙的腿骨,上手搽药。
别看女郎清癯笔直的像根修竹,浑身肌腴扎实的很,单臂就能举起一只九足鼎,逼得自家阿兄一动不能动,满面羞红。
宋迢迢咂摸出点不寻常,想了想,托银鞍去看顾灶火,顺便带杜氏回屋歇歇脚。
两个多思多虑的支开了,宋迢迢眯起眼,死死盯着兄姊,问:“必有异事发生!否则阿兄最是妥慎,怎会无故跌跤?从实招来!”
杜阙额角洇出细密汗珠,垂着眼,故作疼痛难忍之状。宋迢迢不理会他,专心攫着更好撬话的阿姊。
杜菱歌左右躲不开,眉头一动,索性直言:“近来越城不安分,本是照例巡山,不巧遇上一伙贼人,起先以为是不成器的山匪,不想这货人先引后伏,对阵有序,当中的主力身着锁子甲,腰配横刀……”
说到巡山与军队的事,原是杜菱歌放心不下小妹与姑母,特特携着杜阙追来,避居在这远僻小镇,成日无事可做,偶然碰见附近聚居的女户,多是丧亲或者寡居之人,很有股疾风劲草的韧劲。
杜菱歌与她们意气相投,决意授她们武功,效法平阳昭公主再创一支娘子军。
适逢乱世,一行人在越城城郊一带行义事济贫弱,渐渐闯出了名堂,受她们恩惠的百姓多会恭恭敬敬称她们一句“秀宁军”——取自平阳昭公主的闺名。
私塾停办,杜阙就随着阿妹当个随军幕僚,宋迢迢三不五时凑去观摩,自然知晓其中深意,不禁骇然,“是兵!”
杜菱歌点头,“不晓得打哪来的。诸家子放出的消息掀天揭地,他这支起事的大军被逼得逃散,四方边将仍有不安分的侯着。”她默了默,神色莫名,“不曾想会是中山王抓住先机,头一个祭出显章太子的旗号,还有那方流落多年的国玺。”
“姑且算先发制人,变相稳住了局势罢。”杜菱歌叹口气,伏在摆络子的案上总结陈词,突觉腰上一痛,愕然抬首,发现杜阙频频向她使眼色。
她狐疑转头,但见宋迢迢低眉敛目,神色隐隐凄迷,她心头一紧,张了张唇,被女郎的话音盖过去。
“这样险的变故,阿姊如何化解的?”
杜菱歌这回学聪明了,脑中转圜一遍,方答:“城里官兵赶来,就得救了。”
她说到这儿,一拍腿,记起桩要事,“领头的郎君竟是个瞽人!箭术轶群,颇有气度,高低是个郎将,不过府兵一直唤他许县马。许县马眼盲心不盲,一照面就觉出我们秀宁军前程无量,欲行招揽之事。”
“我仔细思量,终是不愿掺和党争,推拒了。”她摇头叹息,又觉腰间一痛,怒而回头,杜阙欲盖弥彰干笑一声,“分明是阿兄拒的,阿兄不劝着你,恐怕……”
杜菱歌一下蹦得三丈高,勒住杜阙的脖颈捂他的嘴,这边鸡飞犬窜好不热闹,宋迢迢那边确是静悄悄一片,兄姊俩兜不住了,怯怯回头,才觉出宋迢迢不曾流露哀戚之态。
她眉眼弯着,眼中透出粼粼的光,“那许县马想必生的十分俊?”
杜菱歌脱口就道:“小妹怎知……”这回不消杜阙使法子,她自个儿就收住了。
宋迢迢不说话,顺着交椅的靠背落下来,接着杜氏编了一半的样式,继续打络子。
素青的络丝泛着流光,是无数条连绵的春雨,在她指间簌动,被她的眼泪打得更湿。
*
元和五年的盂兰盆会,宋迢迢照旧来到寺庙,悼念她过身多年的亡父。
杜氏年纪渐长,本就时感委顿,宋迢迢不想惹她伤神,只身一人,提着幡花、素菜诸般事物,挤进人头攒动的佛殿,早间奉过盂兰盆,午后请来僧人做蘸,一应事罢,回身出殿,日头已近未时。
七月里暑气未消,宋迢迢忍着黏腻汗意,掩住鼻唇,踉踉跄跄向外行。
穿过山门殿,眼前天光大亮,她以手遮额向上去看,不见毒日,唯有围着庙宇的纯白花浪。
越城的寺庙别致,四遭常常依绕着各类天竺花木,譬如眼下,白檀逢时盛开,花穗密密匝匝,轻柔拢住日光,如同不化的新雪堆积在枝干。
呛人的香火气被清淡的白檀香取代,宋迢迢仰着头,僵硬的手掌遮住她眼底情绪,好半晌,她招来一位小僧弥,抬手点了点,问:“那是什么地界?”
小僧弥顺着她的手势,透过白檀木的枝叶间隙望见一座佛堂,送子观音在佛龛静静立着,因着时节的缘故,堂内僻静非常,偶有几对夫妇往来。
其中一对,衣着锦绣,瞧着新婚不久的模样,大抵是诚心求嗣,姿态虔静,本不新奇,奇的是那郎君面覆白缎,居然是位瞽者。
小僧弥入寺不久,面上藏不住事,张目结舌好一会儿,回头要答,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
宋迢迢觉得,她和许琅城或许当真是缘分太浅,以至于她见他最后两面,一次是送子堂外远远一瞥,一次是在骸骨堆垒的危城绝境。
元和五年注定是史官笔下波诡云谲的一年。
这一年,诸巳的残军势如野草,生生不息,流窜各处作乱,诸梁沿路袭伐,入冬一场风寒,断送这位大将终生。同月,范阳节度使李茂起兵幽州,为防突厥乘势勾连,君王御驾北征。
诸巳抓住喘息之机,突入剑南道,与族人内斗未果,转逃江南西道南部,占祈阳县、零陵县,似有越梅关,穿大庾,进犯韶州之意。
是年隆冬,宋迢迢与兄姊冬猎归来,打马纵出山坎时,片片雪絮迎面拂来。
越城地处南海岸地,四季时气偏于温润,往年冬日再是湿冷都不曾降雪,尔今城中花木尚且焱焱开着,遽然下起雪来!
实是前所未有。
同行众人俱是讶然,唯独宋迢迢一颗心隆隆震颤,莫名不安地眺向远处。
远处荒草成堆,窸窣声起,黄叶缠着白雪散入空中,一道黑影从草地蹿出,向几人逼来。
杜菱歌搭弓而起,杜阙向前几步护住阿妹,宋迢迢出声阻拦:“阿姊阿兄且慢,我识得此人!”
她拨开兄姊,驱马向前,低眉望着下方瑟瑟抖抖的女子,“穆领军,不在平遥县主身旁侍奉,来此有何贵干?”
大寒的天,穆如令全身仅一件单衣,衣裳褴褛血痕密布,跪在嶙峋的山石间,向她顿首,“宋女郎、宋女郎,女郎心慈,求求您与杜将军说情,救救我家县主罢!”
宋迢迢蹙眉,“倘使中山王都平不定,我等又有何法?”
穆如令摇首,含着泪膝行几步,哀恸的声音是一柄利刃,刺得她耳孔剧痛,仿佛要汩汩流出鲜血。
她说:“梅关已破!浈昌沦陷,县马死守庾岭,寸步不肯让,郡王迟迟不愿遣军策援,县马生死未卜,县主临盆在即,又被郡王层层监押,万般无奈……命我设法出府,来向杜将军求援!”
*
宋迢迢初入岭南那年,其实是到过梅关的,毕竟凡从西京道入岭南,梅关是必经的关要。
梅关的梅字,取自庾岭满山遍野的漆红梅树,这时节,半山血色与半山白雪交融着,教人几乎分不清梅花与残骸。
宋迢迢俯身飞马,惶惶中,向远山投去不经意的一眼——大雪与落梅中,它如同一只涂满鲜血的牙雕,依依孑立,破溃而无助。
待到拨开外间的笼纱,踏入庾岭之上的城关,她被内里的惨烈惊得几度无法前行。
断壁残垣、枯骨成山自不必说,越往后,甚连完整的尸首都寻不到一具。
断头、碎臂、白骨……一层叠一层,飞雪与落红铺上去,反增惨色。
宋迢迢不忍践踏将士的骸骨,勒了马,只身寻觅许琅城。
她是在城北的城楼处寻到他的,这里是敌军突袭的险要处,整场战局的中心。
许琅城身上的明光甲早已千疮百孔,数不清的乱箭从他胸前穿过,似要将他满身的筋骨击烂、击碎,兵箭沉重,如有万万钧,压得他屈膝下跪,直不起腰。
宋迢迢一路疾奔,在他面前反而却步,僵着身子,好半晌,浑浑噩噩回过神,拖着沉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靠近他。
平日最是机变的人,这一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要哭不哭的咧了咧唇,同他直直跪在遍地兵箭中,尖锐的箭簇刺破她的髌骨,血液漫出来,与眼前人流出的残血汇在一处。
风雪将青年的发丝染成霜白,他耳廓微微一动,干裂的双唇上下一碰,唤她:“迢迢。”
宋迢迢一时愣住,顾不得旁的,急急道:“是我,我在,阿…县马有何吩咐,你受着伤,这附近可有医馆?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她观人浅浅笑着,并不应她,以为他是忧心叛军,就道:“县马毋忧,阿姊特向珠崖的土司借了势,领着五千人马赶来,叛军闻风而逃,阿兄现下快马去信郴、赣两州刺史,请军来援。”
许琅城仍是不说话,她慌了神,欲去搀他,却不敢轻易动作,拭了拭泪,讷讷道:“我先着人寻医士。”说着扶墙起身,许琅城这才慢慢张口:“不必去了……宋女郎。”
“当中一箭正中心脉,肺腑尽裂,若无内力封着,顷刻就会血尽而亡,某在此撑了小半刻,是为等候宋女郎。”他说完这大段话,顿了顿,想是不甚有气力,遂道:“女郎可否凑近些,听某说几句话?莫要跪在箭上,若不嫌弃,某的佩剑可作垫单。”
宋迢迢顺势矮身。
冬日的天是一只葛布兜袋,不堪重负之下裂了个大口,风雪呼呼地灌向这座破败城郭,红梅一朵摧一朵,零星缀在雪间,缀在郎君浸血的白缎上,他的唇轻轻摩挲。
“我知道,中山王、明面拥戴,实则是为拿我作伐……他一面忌惮我在军中的根基,一面不得不用我……今岁夏时、县主有孕,这个孩儿的到来,本是桩意外,偏偏巫祝断言,县主此胎为男。”
“……中山王的疑虑日益深重,是以出此下策,与叛军里应外合……”
他呵出的白雾愈来愈淡,身子逐渐不稳,宋迢迢扶住他的肩臂,听他说:“这两年,我与你兄姊时有交涉,得知你过得,很好。我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