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呵!娘子好箭法!贯虱穿杨的‘明月弓’果非虚名!”
“诸贼那边……整体差一截,胜在人多,阴招频出的,不好说、不好说。”
她囔了半日,身后人连个声都不吭,她不明所以,这次陪她办差的可不是个闷葫芦阿?
回头就见贺韫之捻着颗樱桃,笑眯眯盯着她,视线一移,又见圣人趺坐在主位,淡淡瞥了她眼,照旧是副……
等等!圣人,圣人怎会在此!
她汗毛耸立,一颗心卡到嗓子眼,很快落回去,规规矩矩跪拜行礼。
罢了,圣人就圣人罢。
他一向是要死不活的坐在高位,十天半个月说不上两句话,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来。
成日除了求道做法,就是将自己锁在蓬莱殿,时不时犯犯头疾,孜孜不倦搜罗百色消息,属于是一听到和“月”沾边的字眼就会发病的象征性人物。
哦不,他在决断和杀人这俩方面,还是相当有才干的,所算之事少有遗策,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归浦照着套话问安,萧偃自然不会答,她跪了好一阵没人叫起,心里有点歹毒的想,这时候她说句“宋女郎”云云,是不是就能让上座人着急忙慌离座,无头鬼一样供着她,哀求她告知内情。
她是见过这类情景的,却没胆子效法,因为凡是答不出管用实话的,都教萧偃抽筋拔骨了。
人皮灯笼晾在宣政殿外有年头了。
如今贴身侍候萧偃的只一个贤尚,他还是从前那副八面见光的性子,噙着笑圆场:“东海这带时有官兵与倭寇勾结,兴妖作乱,圣人特来平乱,归副统办差顺遂否?”
归浦腹诽,分明就是怨气丛生,泄愤来了。
至于她自个儿,是被派来盯稍逆党的。
这帮人近来异动频频,竟似与西洋人有往来。不巧顺带捎上了太子党的人,倒算麦秀两岐。
她如实答了,末了添一句:“太子党的人见首不见尾的,外头人传的神乎其神,亲见不过尔尔,不及圣人万一。”
拍马这招她如今用的算是纯熟。
她本想着顺势得句免礼,不料萧偃忽地睁开眼,大抵是太久不曾说话,他唇瓣缓缓翕动,吐出几个字:“千里望拿来。”
君王一把嗓子教寂寂岁月熬干熬哑了,呕哑嘲哳,狐狸眼倒是瑰丽异常,两块不泛光的乌玉,映着牙白的面,幽幽冷冷的。
不单归浦觉得惊怕,四下都是静悄悄屏着气。
萧偃持着千里望,只看了一眼。
归浦却觉他全身肌骨霎时绷得极紧,简直像是含着滔天的恨意、说不尽的屈楚、道不完的情怯,握着千里望的手收了又收,抖了又抖。
归浦几乎担心这件精铁制的宝贝要被捏碎的时候,萧偃终于直起身,掩着面浑身发颤,不知是哭是笑,但是归浦觑见他两只眼红的跳猫子一般。
她舔了舔唇,思索着如何伺机接过千里望——鬼市淘的……费了她小半个月月俸呢。
不及她动作,眼前人猝不及防支开轩窗,手腕轻轻一转,这件价值十贯钱的玮宝乘着风飞远了。
目的是为挡住一支不值五文钱的竹箭。
天杀的。
*
竹箭坠地,拼杀中的女郎搭弦的手臂一滞,若有所思望了眼巷口。
除了昏红的灯影,来往车驾扬起的滚尘,别无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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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猫子就是兔子,应该是北边的方言?
归浦演我精神状态(^▽^)
第62章 疯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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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罗城的南曲向来是鱼龙混杂之地,从外看去灯红酒绿繁花如烟,入了内,才知里头险滩暗礁遍布,须臾夺人性命。
月光照不到的曲巷深处,杏花绕匝,月色凄迷,一场悄无声息的交战将近尾声。
人数较少的一方似乎无意胶着,略略探过对方的底,一阵迷烟乍起散去,顷刻屏去众人的踪迹。
银鞍收起双刀,足尖点上杏花枝,借力凌空而行,与宋迢迢并肩越过一重重楼阙,他忆起那支险要中伤她的竹箭,心有余悸,“娘子无碍罢?”
宋迢迢收回游弋的思绪,扯唇一笑:“无碍。”转而探问:“你可知……替我挡箭的物件,从何而来?”
其时银鞍相距甚远,待察觉时,竹箭距离宋迢迢不逾毫厘,他欲去阻拦,千里望先一步飞至。
他迟疑一瞬,“应是南曲口子的方向,奴特去看过,来来往往的车辙印记掩去了,不明来路。”
宋迢迢容色冷凝几分,“想是朝廷的鹰犬闻风而动,左右不急这一时,近日按表不动,放三两暗哨出门,就在南曲这片多转转。”
说话间,两人落脚在城内最大的邸店,身后一众部下紧随其后,打从高楼的曲廊依次散开,各自回房。
江南东道一贯不掺和党争,背地里怎么闹且不说,明面上仍是中庸守成,效力朝廷。宋迢迢一行人背靠太子党,为避锋芒扮作行脚商队,混居邸店。
这些年太子党与朝廷交锋次数较少,加之宋迢迢这方大都身处暗处,消息遮掩得严密,朝堂的矛头总先对准逆党。
两厢暂且称得上泾渭分明。
宋迢迢思及此处,朝银鞍笑了笑,却见人薄唇抿成一线,迟迟无话,就知他心底惶惑。
果听他道:“娘子,我替你守夜罢。”
宋迢迢摇头,沉声分析:“朝廷盼着另两派长久斗下去,以获渔利,免不得斡旋一二,不是头一回打照面了,怎地怵成这样?”
银鞍嗫嚅,正要提起另一桩,宋迢迢伸手打断,袖间的密报顺势递到他手里,观四下无人,她说:“午间燕京传来的。朝廷派的委事人有二,一是以巡抚之名,密探江南东道的贺韫之;二是神策军副统归浦,并无旁人。二者与我算不上熟识,这些年即便是旧友重逢,何尝识破我们的真身?”
银鞍重复一遍:“并无旁人?”
宋迢迢颔首,笑着拨了拨他左耳挂的银穗子,“我的好‘阿弟’,快快安置罢。廊间人来人往,你有屋不回,偏偏守在我门前,反惹人生疑。”
银鞍晕红了脸,到底听从她的吩咐,离去前嘱咐她紧锁门窗,有事及时传唤,宋迢迢不是顽鲁之人,一一照做。
次日晨起不及寅时,银鞍端着铜盆与绸帕,敲响隔壁官房的门,时过许久无人应声,情急之下推门而入,房内窗牖大敞,风卷着纱帐高高扬起。
帐内空无一人。
*
二月初的春晖恰如扬州的瘦西湖,清清淡淡一点波光,淌过宋迢迢的眉睫,一路划到她耳边,她睁开眼,望着绘满碧梗荷花的承尘,顿了顿,目光慢慢转到合帐的软烟纱上。
如意几上一只黄铜胆瓶、瓶中带露的杏花、条案上摆着孤本和琉璃盏、盏内盛着洗好的樱桃、条案边的春凳上——放着凤首箜篌和一条碧色汗巾子……
早春的晴日里,这所有的一切蒙着层雾绒绒的光,隔堂的串珠帘子在风中摇晃,淡金与浅碧交织又碎开,教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妄,宋迢迢觉得某个瞬间,天罡倒转过来,她顺着颠倒的厢房向外走。
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四岁的息春院。
宋迢迢自然无法彻底走出小院。
影壁旁,两列卫兵提着枪,浩浩汤汤,背对厢房而立。
她觑了眼满园子的春花,又觑了眼泛着寒光的铁甲,低低哂笑,旋身行向屋内,抛下一句:“叫你们陛下来此。”
“辰时不至,就不必见我。”
宋迢迢翻完小半本孤本,盏中樱桃见底的时候,有一名侍女来替她锤肩。
她听着美人锤颇有节律的动响,扫了眼侍女身着的石榴裙,不紧不慢地吐字:“足。”
侍女从善如流跪下来,双膝陷进栽绒毯,一手细细敲锤,一手揉捏女郎的筋骨。
许是侍女手上功夫尚可,宋迢迢忽地搁下孤本,与他谈起话来:“如今早不时兴石榴裙了。”
侍女闻言,持锤的手颤了颤,脖颈下折,半披的乌发从肩头落下,露出他玉石般的颈,还有颈窝处隐约的疤痕。
他愣了半晌,似是怯馁,只敢压着嗓子答话:“奴一向恋旧,舍不下,舍不下旧人、旧物……”
宋迢迢听得“恋旧”两个字就觉心头火起,撂起案上的琉璃盏直直向他砸去,依着萧偃的疯性岂是会躲的?幸而宋迢迢怒气正盛,准头不如往常好,盏碟堪堪擦过他的额角,磕出道淋漓血痕。
宋迢迢犹觉不解气,一气儿攮开他,落在他掌间的足挣开之际,有意无意在他胸膛蹬了一脚。
不晓得这人是被她喝住了还是怎地回事,她撩开珠帘风风火火向外走,快到直棂门了,身后的人仍无动作。
然而她的脚一沾地袱,他就慌忙追来,死死锢住她的腰,直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如何都不肯松手,只是伏在她腰间哀哀地、无声地流泪。
宋迢迢毫不留情,转头就要动手,萧偃却是早有预料般,仰起他一直低垂的脸。
也就是这时,宋迢迢才不得不敛着眼睫,将他整身的线条来来回回认真拓画一遭,她这才发现,这个年近而立的君王,除却威势更盛、病态日重,眉目面貌与少年时并无什么不同。
虽说接连的乱象逼得他无法安枕,眼皮间泛出淡薄青色,可经他哭过一遭,泪水濯过宝石般的双眸,反而显得他更加清滢、更加冶丽。
简直像是一只即刻就要倾覆的琉璃单瓶。
宋迢迢扬起的手突地滞住。
萧偃抓住这寸息时机,睁着通红的眼眸,用不曾沾血的半边脸去贴她的掌心,一声一声唤她:“月娘、月娘……”
与此同时,他的狐狸眼略微垂下来,从上望下去,与凤眼一般无二,宋迢迢不禁恍惚。
萧偃乘机诱着她往回走,待人回到原地,坐在架箜篌的春凳上,他一颗心落回大半,小心翼翼将她圈到怀里,一如护着珠宝的恶龙,弓着腰身虚虚拢住她,细细打量她白润的脸颊,颊边若隐若现的梨涡,以及靠近鬓角的浅淡绒发。
他窒郁到无法起伏的胸腔循着他的目光逐渐充盈,他感到全身的血脉重新流转,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腔开始鼓动。
好一会儿,他才敢低头,唇珠靠近女郎耳背的肌肤,极轻、极慢地蹭了蹭,一触即离。
然而辛夷花的香气实在太暖,他一时不能自抑地战栗,眼泪愈流愈多,间或有几滴滑入宋迢迢的衣襟,她晃过神,推开郎子,蹙眉盯着他。
大抵是见他哭得这般哀戚,愣是没发出丁点儿泣音,甚还用着一张无比肖似先人的脸,她心有不忍,干巴巴道:“别哭了。”
殊不知这话一出,郎君哭得越发凶,似要将这几年的痛心拨髓都哭尽了,张着喉嗬嗬地喘不过气,整个人顺着春凳溜下来,伏在宋迢迢膝上,照样是不出声的哭法,空留一枚作对的蝴蝶发扣掣掣闪动着。
任谁见了,都觉着哀恸极了。
宋迢迢没法避开他,捱了片刻就觉不耐,萧偃人精似的,登时收住声,拭干脸上的泪水,不动声色凑近一些,轻轻偎在她身上,絮絮叨叨说起话。
这座宅院与原本的宋府相去不远,宋迢迢越过窗槛向远处眺目,依稀见得往年相伴的青黛山川。
二月的扬州节气最好,清风捎着杏花,圆日似山水画里淡红的钤印。宋迢迢不免有几分懒惫,心说,待一阵也好,横竖眼下脱不开身,她少时练箜篌练得乏了,就爱靠在窗边的春凳上发愣。
她就势望着远山、闻着杏香,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人讲话。
说来古怪,这人时而讲燕京的玉兰开得如何盛,时而讲洛阳行宫兴建的水榭适合泛舟,时而讲晋州的刺史夫人新得的孩儿,时而讲她的二兄二嫂在庐州万事安好。
就是不谈他自个儿。
宋迢迢不消亲自探问,单单瞧一瞧他泛青的眼眶、颓红的双目,触一触他凸出的骨脊、密布的疮痂。就知他这些年咬牙吞下的长钉深楔。
他竟只字不提,亦不以此博同情趋好利,与他往日的桀贪骜诈着实不符。
宋迢迢兀自思量着,就觉身边的人进越一步,她偏过头,看着萧偃一只手怯怯勾住她的小指,另一只掩在暗处的手不容置喙越过她的腰身。
浑似一条头尾互搏的蚺虵,扭曲至极。
他的皮囊依旧乖顺,道出的字句全不是这么回事。
“月娘、元和二年,我病得几要死去之时,太后终于软了心肠,露出先前清理殆尽的马脚,把知晓内情的沈家人推出来,告诉我……你无事,应是用了秘药逃脱……总算激起我的生志。”
“这些年,我日复一日的寻,日复一日的熬,可是海内宇外踏遍,求不到半点儿你的消息。”
他说到此处,似是不由自主感到惊怕,收紧臂弯,语带凝噎:“这是、第六年,时隔五年又九月,月娘,你终究还是来见我……你是不是知道、知道燕奴熬不住了……”
“……见到你前一日,我头疾犯得越来越重,从东洋的船舫出来,险些错手伤了旁人,贤尚只好引着我去屠倭贼,倭贼的长刀几次刿过我的喉管。我全不知,不知缘何去躲。我想、就这般死在刀下,一直在阴曹等着你……说不定,方有重见之日。”
宋迢迢瞥了眼他喉管处深刻的剜痕,挑了挑眉。
萧偃观她有所回应,不自觉心头一喜,道:“这些年你不露踪痕,不以真面目示人,幸尔我对你手中的明月弓有所耳闻……就想看看持着这把神弓的‘月师’。”
他漾出抹饱含蜜意的笑,自顾自喃喃:“你不知我有多欢喜,多欢喜……”
宋迢迢乜着他,笑不达眼底,“所以呢?上言种种,与我何干。”
萧偃一僵,目眶泛红,强自扯出个笑,“自是无干的。分明怨我、怨我,俱是燕奴的错。燕奴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月娘不喜的,往后燕奴断不犯了……”
“但求月娘疼我。”他故技重施,微微垂着眼尾,洇出涟涟的泪光,“求月娘留我在身边,单只留着我,不论其他,将我当只猫儿狗儿都好……”
宋迢迢早已不吃这套了,挣脱他的手臂,倏地站起身,半眯着眸子盯着他,“猫儿狗儿?倘是波斯猫巴儿狗,我留多少只在身边都无妨。”
“你这样的,断不能够。”
萧偃面色霎白,似欲陈情,宋迢迢突变了脸,勾过他的衣衽,与他抵额相对,娇笑着问:“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明日,我要与别的郎子这般——坐在一张春凳上,互诉衷肠。你待如何?”
不等话落,宋迢迢就觉面前人一身筋骨绷得极紧,强装得容色一派清淡。
宋迢迢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脸颊,“你这类的,纵是作犬,也是疯犬。主家愿意哄你,哄得你服帖,你就奉着主家;主家稍一脱手,冷落你,沾了旁人的毛发气味回来,你就是要发疯的……”
“我可不要。”
说着,她退身离去,萧偃先时按捺着不发话,眼看女郎的足尖慢悠悠地,越退越远,再远两步,就要绕过座屏,淡出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