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晴一直低着头,盯着恪儿安静的睡颜,像是娓娓唱着一首摇篮小曲,生怕孩子被悲惨的命运侵袭。
房里的风斫突然有了反应剑身猛烈地摇晃起来,杜若晴猛地抬起头,眼神忽地尖锐起来:“什么声音。”
星复惊觉不好,心底试探着念了一个诀,房内的响声便消失了。
进入房间,原本在桌上躺着的风斫此刻在光滑的地板上躺着,杜若晴望着佯装迷茫的星复,同样一脸迷惑。
“我出门的时候就不小心碰了它一下。”
杜若晴明明感觉有些奇怪,但又无法解释个明白,看着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高大俊俏男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
杜小姐一不求神二不拜佛,更别提会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神仙了。
“山里的老鼠……竟如此猖狂。”她刚想将信将疑地进门找出那只为虎作伥的“老鼠”,星复却抢先一步说道:“屋里那么安静,说不定它已经顺着洞穴逃回山里去了。”杜若晴还是不太放心,抱着沉睡依旧的恪儿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星复关上门,从地上捡起了无生气的风斫,手掌接触到玄黑的剑柄时,一股纯正的灵力游走于狭长的剑身,流过每一个花纹。星复顿了一下,复又把风斫原封不动地放回了桌上。虽然他已经可以收起这把剑了,但他并不想向杜若晴透露他的身份,一切都保持原样,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天晚上,星复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一旁,长长的车马仪仗在喧天锣鼓声中缓缓行过,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开心。
“听说了吗?宰相的千金嫁给了当朝最年轻的戍边将军。”
“那她不是得跟着大将军去边疆吃吃沙子去啊。”
“话是这样说,不过听说若是千金有孕了便得回到京城的府邸来生产,圣上正等着抓二人的把柄呢。”
“宫廷里的斗争随他斗去,咱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啊,只要不挨饿就好喽……”
星复盯着喜气洋洋的队伍,为首的新郎意气风发,气宇轩昂,与恪儿的眉眼有几分相像。轿子里的新娘子头上盖着装饰华美的红盖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有深红的纱帘不时轻轻掀开一片,引人一窥新娘的一角衣料。
看见杜若晴的那一瞬间,星复立马抬脚要追上去,当他迈出脚的那一刻,迎亲的队伍却如鬼影一般倏忽遁入了长街深处,唯留遍地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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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虽然说星复的灵力还没恢复,但他好歹也是个上神,修了数千年才练成的灵脉还算顽强,底子没被那阴毒的一掌打碎,十来天后已经聚得差不多了,灵脉通了,灵力便可以慢慢流转起来,虽然只能念一些简单的诀,但也好过整日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困扰了这个从未生过病的神仙的咳嗽也没有那么剧烈了,苍白的脸上多少是有了几丝血色,所有征兆都证明他星复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
与杜若晴和恪儿相处了十几天,星复逐渐发现他们虽住在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里,也并非是与世隔绝。杜若晴会做些女红,每隔一段时间便到镇上去,卖了点钱,拿去换些吃食,恪儿好玩,每隔几天便缠着杜若晴去镇上的集市,回来之时两手空空,笑容却灿烂。
杜若晴在门前做活的时候,恪儿便在屋子四周乱跑,他虽活泼好玩,但也不敢离开母亲太远,故而杜若晴也就随他去了。
这座小屋的原主虽已去世,不过他们母子俩却把这本该荒芜的小屋打理得井井有条。星复虽没有见过他们口中的“吴奶奶”,但每当他凝视着屋前的黄昏时,脑中总会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呀,没儿也没女的,这房子住了几十年,就这样荒废了也可惜,你们就这样住下去吧……”杜若晴抱着熟睡的恪儿,回想起那位妇人临终前的话语,眼里闪烁着泪光。
“我和恪儿颠沛流离,已经好几日没有吃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如果不是她的话,咱们都不知道会在哪里。”
“本以为我的运气已经用光了,没想到还能碰见那么幸运的事情。”
杜若晴是个标致的美人,眉眼弯弯,瞳若秋水,即使只是简单地挽起一个髻便已不可方物。从她的言辞来看,她的谈吐极有分寸,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人间话本里的大家闺秀,红粉佳人。但她竟懂刀剑,似乎还会武功,宰相的千金,却自幼习武,最后嫁给了一名武将,武将的职位还十分特殊,这真的是巧合吗?如果是有意为之,那也就是说在皇威之下,当时摆在杜家面前的其实只有一条路。杜若晴也许在婚书下达的那一天便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命运,但是,她只能背负着家族的命运,清醒地往火坑里跳。
只不过,她依然只是
人间的斗争阴谋他大抵听过,每一场博弈都有输有赢。成王败寇的故事他也听过,失败的代价往往是超乎生命所能承受的。人间的纷争他从来都不去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所以从各路神仙那里听来的奇闻异事也只是当一阵过眼风,只要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侵扰人界就行了,爱民如子是人间的皇帝要做的事。可是他听着杜若晴的故事,脑中浮现出一系列尔虞我诈的画面,莫名有种心痛的感觉。或许她只是一个牺牲品,坐镇江山的另有他人,星复还是无法对此漠然,几乎每晚杜若晴在火焰中的身影都会出现在他梦里,醒来时冷汗浸湿了全身。他在乎她,思念的感觉,竟然是那么苦涩吗?
这些东西,他还不敢告诉她,她的眼里似乎都是她的儿子,他甚至也不敢去问恪儿的姓氏,有些梦不愿看到结局,也不忍心中断,深夜的某些遐想,终究只是他一个人的独唱。
杜若晴答应带他去那块地方,待他能下床走动,并且腿脚稍微利索点了之后便主动提起。天色尚早,迷梦昏睡的小恪儿被装在在竹篓里,安静乖巧地趴在杜若晴的背上。杜若晴在前方带路,星复走在后面,不时盯着她的背影。
来到一片林子前,杜若晴突然回过头来:
“傅公子,就是这里。”
星复猛地回过神来,略微错开眼神,杜若晴背上的恪儿倒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吵醒了,揉搓着双眼,打了个哈欠。杜若晴便将视线转移到懵懂的恪儿身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星复大步走进那片林子,白虎的气息越来越强,或许他失踪的那十几天,它一直没有走远,只是碍于自己同人类住在一起,故而一直没有出现。
“傅公子,你是落了什么东西?”
星复走近一处灌丛,仔细翻找后,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有找到的样子,回头对着杜若晴说:“我的包裹不见了。”
“想必是被野兽叼走了。我在发现你的时候看见那处冠丛有声响,想必就是那畜生干的。”
竟然敢说白虎是畜生……星复在心里扶额,还望白虎大人不要计较还是。
“不过小生修养多日,身体大为好转,想必也用不着那些药了。”
“傅公子的体质万里挑一,可是一件幸运之事啊。”
说完,他们便沿原路返回。
深夜,感应到白虎的气息,星复消隐了声息,来到白日约定的地点。
白虎刻意缩小了身形,不过还是快到星复的肩膀。星复问道:“天界可有消息?”
白虎答道:“辞朔重伤,苍齐山一役天界险胜,魔族不久后便收兵停战了,目前局势还算稳定。”
“只不过君上您失踪的事只有帝君和几位上神知道,再过几日将士便要回到天界,到时候便瞒不住了。”
“原本帝君说再过两日便将你接回去,既然君上您已能下床走动了,那您现在就可以回到天界了。”
“我……还不行。”星复几乎是脱口而出,虽然只待了十来天,但他已经习惯了有杜若晴的生活,更何况……更何况她还不知道他的心意,他一走,她说不定就忘了他了。
“我在人间,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
???白虎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卧病在床的十来天会许下什么非在人间完成不可的心愿。
白虎刚想发问,却看到星复上神这幅郁郁寡欢的样子。如瀑的长发松松软软地垂下来,平日里淡漠无比无欲无求的眼里写满了它看不懂的情绪。直觉告诉它还是不要开口比较好。“既然如此,君上您便先把心愿了结了吧。”
回到木屋,恪儿和杜若晴睡得正熟,睡梦中的杜若晴让人移不开眼,像收回试探的手一样,星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我还来不及了解你的过去,便要和你的未来道别。
星复别无他求,只希望你和恪儿平安喜乐,别无他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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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一条白色的小溪哗啦啦冲刷过过湿润的泥土。
今天只有星复和杜若晴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溪流缓缓步行。二人没有讲一句话,星复回过头来看着杜若晴,杜若晴同样微笑看着他。
星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出口:“杜小姐,我……我喜欢你。”
杜若晴继续微笑着,不说话。
“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吗?”
“回答我啊。”
杜若晴依旧微笑着走在他的后面,这一次,她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
……
星复再一次睁开眼睛,仔细回味着那个异样真实的梦。或许梦境早已经给出了答案,但他仍想在离开之前听听她的声音。
离开房间前,他收起了风斫,推开门,杜若晴蓦然回首,脸颊上微微带着些红晕,怀里的恪儿看见星复便挣扎着跑到星复身旁,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傅公子,你今日脸色不大好。”杜若晴关切地问。
“夜长多梦,时常惊醒罢了。”
“傅哥哥,恪儿拍拍,以后就不会做噩梦啦。”恪儿仿照母亲的动作,伸长小手轻轻地在星复腰上拍了两下,星复忍不住笑了出来。恪儿看见神仙似的哥哥笑了,便夸赞说:“大哥哥笑起来那么好看,以后要多笑笑啊。”说着,又把头给埋进了衣料里。
“杜小姐,在下……我……有话对你说。”
杜若晴明白了他的意思,拉着恪儿走进房间,叮咛了几句,出来时将门关上了。
这么多日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杜若晴,不施粉黛的脸上自然地带着一圈红晕,虽然她比他要矮一些,但她光是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自己的心脏便要狂跳不止了。
“我的伤快要好了,或许很快就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啊,是啊,傅公子体质异禀,实是一大幸事啊。”
“不过我的厨艺并不好,但我还是想在临走前给你做一顿饭……”
“不,不是,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我——
星复停顿了一下,按下所有的恐惧与不安,将梦境里反复出现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你……
他毕生的勇气都已经用光了,没有勇气再去问下一个问题了。
他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过去数万年修炼下来的灵力让他心神异常镇定,很难为外物干扰,一旦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汹涌的悸动无论多么费力去隐忍都无济于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感情被掀开,他暂时没有感到后悔,反而有些欣喜,又有些期待。
面前的人向前走了一小步,冰凉纤细的双手试探着靠近他颤抖的后背,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一般,杜若晴主动抱紧了星复,这个拥抱并不窒息,每一寸紧贴的衣料上都涌出温暖的爱意。
星复被这个举动惊住了,一切似在梦中,他停在原处,一动不动。
“你是除了芷兰和吴奶奶以外,唯一真心对我笑过的陌生人。”杜若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芷兰是杜若晴的贴身婢女,随着她到了王家。芷兰只比杜若晴大个两岁,自小便和她在一起。
后来,王家和杜家势力覆灭,杜宰相于心不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来个孤女来替自己的亲生女儿赴死,芷兰将自己朝夕侍奉的主子和小少爷偷偷送上了马车。
当时,所有能当家的人都在大堂上静坐,送走他们母子俩的只有她一个人,临走前,芷兰抹着眼泪,对杜若晴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小姐,你要活下去。”
约莫半天后,昔日富丽堂皇的王府与杜府,在熊熊大火中化为一片灰烬。
“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这样做了,只是,沉重的苦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就这样把自己的焦虑和自责分给这样一个温和的人,恐怕是我太过自私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愿意承受你的所有。
星复紧紧抱住了对方,将下巴抵在杜若晴的肩窝上:“不,我很高兴,我能走进你的过去,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傅……”
“星复。”
“星复,我……希望你不要走。”
残存的理智在脑中不断挣扎,星复明知自己永远无法和面前的女人相守到永远,人的一生短得似乎只有一瞬,而自己的生命,也注定将献祭给天神降下的所谓“使命”。但是,他推不开,也不忍心推开这个温暖的怀抱。
“好。”星复捧住杜若晴的脸,在她的眉间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轻轻的吻从眉间移开,杜若晴仰头碰上了他的唇。这应该,就算承诺了吧……杜若晴心想。
“真的吗!让傅哥哥来做我的爹爹?”恪儿瞪大了眼睛,小手不安地拽着衣角。
“真的哦,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是最亲最亲的人啊。”杜若晴笑着捏了捏恪儿的脸,又转过头来看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星复。
“傅哥哥,你会骑马吗?会带兵打仗吗?你也是很厉害的将军吗……”
这下尴尬的却是杜若晴了,她一把捂住童言无忌的小嘴,脸红到不敢回头。
“你……别在意,他……在新婚三日后便先赶去战场了,之后到了边疆也没见几次面。”
“无妨,不过……恪儿姓什么?”
果然还是很在乎啊……她轻咳了两声,故作镇定答道:“姓王。”
不过走在街上应该不大会无缘无故碰到自报姓名的人吧,,,杜若晴心想。
“虽然,他待我不错,但也只是客气,我是为了在恪儿心里留下一个形象,才这样和他说的,毕竟我也不知道会遇见你。”
好吧,生气不起来,根本气不起来。星复一把牵起杜若晴的手,又牵起了恪儿的,发自肺腑地说:“我会尽己所能的,我会一直保护你们,永远永远。”
“好啦,别说这些肉麻的话了!”杜若晴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
从前,星复从来没有向往过人族的生活,脑子里的理念永远是“忠于当下。”不过这一次,他向自己的内心发出了叩问: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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