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落英园的正殿,较远处的万景台有一处亭台,旁边恰好是围起的高台。
亭中圆桌上备好茶点,而高台之下站立的除了先前见过的扶岐和傅沉璨,便是些她对不上脸的世子。
最显眼的那个,穿着一身黑金束服,平素不羁的乌发高高绑起,拖在脑后凌厉矫健的模样如鹤立于众人当中。兴许也是她唯一认得的,傅沉砚。
她名义上的夫君。
身侧的皇后虽欣喜,也有忧色,“也不知高台上刀剑无眼的安不安全啊。”
“母后您放心吧,殿下他身子可硬朗着呢。”温泠月顺势接道。
察觉到身旁寂静,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悄悄扭过头去……
果然!皇后娘娘又露出那种表情了啊啊啊!
怎么这样!
温泠月手里被塞了一块酥糕,紧张刺激之余不禁浮现出皇后方才在落英园说过的那句话。
傅沉砚原来竟不是皇后娘娘所出。
可他仍能是太子。
莫不是以武力服众艳压旁人才得来的吧……
双肩一哆嗦,赶忙摇摇头,一眨不眨警惕地望着此时他对嵇白交待什么的侧颜。
傅沉砚虽然又凶又怪,但……
还是比身旁人的姿色都要好些的……怪不得她当初醉了直接亲上去。
她忍不住喉间连连滚动,好不容易才遏止。
“不、不对。”微弱的羞耻涌上心头,对方恰好抽出那把从不离身的青云。愣神时他竟恰好越过众人将视线落在她眼上,意外短暂对视了一瞬。
“娘娘,娘娘!莫要看得那样直白了,咱们殿下是您的跑不了。”
南玉脸红,见她呆呆地望向某处,连喜爱的酥糕都不吃了,那痴痴的模样都叫皇后止不住的偷乐了。
“啊?”她匆忙回头,看了看南玉,又自觉失态状似不经意向傅沉砚望去,那人却已一如往常的正色,敛起袖子与他人背过身了。
原来是要比武。
好有趣!这种世家贵族子弟比武可难得一见。
素来宴会都是些奏乐跳舞的,那些舞姬兴许也跳腻了,难得能有这种节目,她激动地不停舔唇。
这才发现那些叫不出名儿的世子也有长得不错的,正和傅沉砚交谈的一个比他略低半头的男子竟能与他那样亲昵。
“南玉,那人是谁?”手指顺着傅沉砚身侧指去,她确定自己不认得这男人。
“身材像咱们六殿下,宫中最小的那位皇子,您兴许不曾见过。”
六殿下?隐约记得傅沉砚是三位皇子中最大的,而后是排行第五的傅沉璨,那这第六……
“哦——是他弟弟。”
台上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划开招式,方才思索之际已有三轮完毕。
刚下场的是傅沉璨和扶岐。
温泠月微微皱眉,怎么那个小卷毛也参与其中,他倒是闲不住。
无心再看他,肚子像填不饱的海碗,恰好皇后邀她浅尝宫中冬酿。
南玉不大喜欢这种男子间的吵闹,一边服侍太子妃,依稀听见耳畔多嘴的小宫娥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
她没有偷听他人谈话的爱好,但这几人的声音实在离她太近,纵极力忽视也总有那么几句溜进她耳朵里。
——“瞧见了吗,方才赢了咱们五殿下的,穿一身大袍的异族人,你可知道他的来历?你方才没看见打斗时他后脖颈露出来的那截红色?咱们禹游人哪有长得这样奇怪的啊。”
——“还真是……不是禹游人是哪的?”
——“全天下那样丑陋的除了十四州里那些荒芜之地的野蛮人,还有哪里能生成那种红皮肤啊,通体上下没一块白的。你说若换成是你,还有人要吗?”
——“小芜莫要恶心我了,若我生来就长成那样,倒不如叫我死了去。”
南玉将之全然听去,眼神从嘴碎的宫女上掠过,又不经意瞥了一眼温泠月。
只见她小心翼翼吃酒,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戏台子上招式出奇敏捷的打斗,那手激动地像是都快要忍不住拍手叫好了。
南玉轻轻叹息,果然她家娘娘心眼大,一心只好热闹。
前方忽然人声吵闹,视线挪到戏台上,台子上耀眼的两人是傅沉砚和那位六殿下。
“据说咱们殿下与六殿下素来关系不睦,这场倒叫人担忧。”
温泠月细细打量两人,偏过头回应:“详细说说。”
南玉道:“六殿下母妃地位低微,奈何从小天资聪颖,颇得圣上宠爱。而咱们殿下您也知晓,风评倒是不那么好,但在皇后娘娘膝下也是得圣心的。真圣宠和真地位碰撞,可不就有摩擦了?但太子殿下与人交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捏着乳茶的姑娘手指松了松,羽睫颤抖,她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个大秘密。
暗自放下手中的杯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原来所有人都不知傅沉砚不是皇后娘娘亲生。
风微动,她觉得自己的处境又危险了一分。
没人跟她说当初嫁给傅沉砚要受这么些折磨啊。
似乎有什么划破了长空,刺破血肉。
“不好了,太子殿下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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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给泠泠阿砚举大旗!我的孩子们必须贴贴!
第23章 第二十三颗杏仁
视线一瞬定格在高台上半俯在台柱边的傅沉砚身上,他的黑服绣金的左肩靠近胸膛处被划破,正源源不断从内冒着鲜血。
豆大的血珠很快渗透了破损衣物的边缘。
用剑的是六殿下,方才划伤傅沉砚的剑被一哆嗦丢在地上,当啷一声唤回温泠月的思绪。
高台上早已聚集众人。
六皇子紧张地扶着傅沉砚,全然不知方才那剑太子为何躲避不及。分明他的身法远在自己之上,怎么会被自己并不走心的剑刺到。
“殿下,殿下!传太医来!”
嵇白翻身跃上高台,面露难色地凝视,却发觉傅沉砚面无血色,伤口处皮开肉绽地不断溢出殷红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温泠月不禁凑上前,她从没想过傅沉砚竟会在这种近乎演绎的高台上受重伤。
传闻中傅沉砚很会打架,不是吗?杀过那么多人的人,竟然在这种儿戏之地伤成这样。
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害怕,她也迈入人群中,旁人一看是她,纷纷让开一条路让她走到他身边。
他没有倒下,即便是虚弱非常,他也不会倒下,只堪堪扶住高台边缘的长柱。
似乎察觉到温泠月的靠近,他用残存的力气努力向她递去一个眼神,厉声对她道:“回去。”
温泠月抿唇,反应不及,那人就忍不住阖上眼昏了过去。
恰好太医匆匆赶来,将她再度挤去一旁。
锋利的银针剥开他与血肉紧紧黏合的衣物,露出狰狞的一道剑痕。
“一定要把殿下给我治好了!”
方才的始作俑者六殿下冲着老太医狠狠开口,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在无人处反复审视自己的招式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直到视线顺着太医剥开衣物的动作,六皇子倒吸一口凉气。
傅沉砚身上新旧疤痕逐一浮现,有几处陈年旧伤,肩膀处恰好横着两三道新伤,原需处理的伤口却任由它肆虐在冷白的肌肤上。
因为这些,他才没有躲开方才切入刁钻的长剑。
纵他剑术不若傅沉砚,也险些从他胸膛划过。
“三哥……”六皇子忍不住吐出这亲昵的称谓,温泠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继而将视线放回傅沉砚身上。
待到老太医做了简单处理,正要将人扶回宫中休养时,温泠月忽然启唇轻声:
“让臣妾把殿下带回东宫静养罢。”
众人一静,侧头看向整晚都不怎么说话的太子妃,东张西望最终定格在皇帝身上。
皇帝又将目光移向皇后,直到最终那人点头允许。
“泠泠照顾好阿砚,你来照顾他想必也是阿砚心里希望的。”
目送他们马车离去的皇后再度捏起小手帕,紧紧攥出印子,嘱咐中颇有一种托孤的感觉。
紫宸殿里,
温泠月看着身旁沉睡的男人,静默着没有说话,而后扬手,纤细的臂在马车壁上映出一道残忍的痕迹。
她目光冷然,手臂光影宛如一道催命符,似要狠厉地劈下去,了结了这个讨厌的死阎王。
小臂停顿,落下——
冰凉的指尖抚上男人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令她错以为覆上一块烙铁。
“阎王也会生病吗。”
紫宸殿入夜时分依旧明亮如昼,较远的那扇窗被她打开了半扇,想必不会觉得闭塞。
烛火跳动映在她侧颜上,温泠月第一次认真注视这个男人。
她向来不怎么敢看他。因为他清醒的时候好凶,那眼神终年被一层寒冰覆盖,并非没有温度,冰下炼狱般嗜血的疯狂,怎么能说没有温度呢?
可现在,他面色潮红,胸腔因平稳的呼吸缓慢起伏。捕捉不到一点往日声色俱厉的张狂狠戾,只余陷入沉睡时无法掩饰的虚弱。
高台上他对她说回去,所以她带他回来了。他才不会让她回去,她何去何从他才不搭理。
兴许高傲如他,从不许自己的虚弱流落在外。
正如刺猬不会将自己的虚弱展露给旁人,哪怕在近身之人身边,也有一层软刺。
温泠月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尔虞我诈的争斗,不知道高台上皇子间明里暗里的争抢。
只是好奇,傅沉砚身上的矛盾,到底来源于何处。
背着光影,她摆弄起什么,在他伤口处涂涂抹抹,一番动作,最终拍拍手站起身,满是骄傲。
“可不要说我不管你哦,伤成这样都快死了,做为太子妃,我对你很好了吧。”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视线流转在他伤口上。
“至少在外人眼里,我给足你面子了吧,不就是要做到答应你的事嘛……”
温泠月面色一红,仰了仰脖颈,像只高傲灵动的小孔雀。
确认烛火足够燃到天明,窗不会被夜风吹阖,才心满意足离开。
她没有医术可言,但那些药是太医说要用的……傅沉砚你可别怪我。
*
傅沉砚早就将那些不堪的画面悉数收捡,放进沾满灰的匣子,认定此生都不会翻出来。
却像笑话,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直到将他们完全颠覆,才发现那些不堪始终伴随着他,嘲笑他粉饰太平的可笑。
梦里大多是痛打、哭闹、嘶吼和无休止的发泄。
那个被称作母妃的人,在他们四四方方的宫殿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
等而不得,久而久之,目光就挪向了和那个男人生下的孩子身上。
可最初她实在是一个令所有孩子都艳羡的母亲。
温婉、贤良、轻声细语,总是柔和地夸奖他,他不小心受伤时会捧出一碟她最拿手的杏仁糕给他,耐心温柔地看他全部吃完并想再来一碟。
傅沉砚总是不记得小时候的年岁,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大抵持续了十年吗?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一切都变了,或许也有迹可循。
他仔细描了十天的帖子会因为她的悲愤而化作一摊碎屑,上一秒做好的午膳会因为她的一丁点不称心变成地上的残羹碎片,在父皇处得到的嘉奖会变成母妃面前刻意的炫耀和嘲讽。
那时候他比阿璨和小六都要消瘦很多。
因为母妃情绪激动时常常将他关在……那个里面。
她不开心时,总是喜欢将他关在寝殿的那个东西里面,又总是没有饭吃的。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在黄昏和傍晚。
甚至连宫人偷偷塞给他的吃食也被她发现后丢弃。
他听宫人姐姐说母妃得了疯病。
他从不知相思也能成疾,不知为何爱意也会变成洪水猛兽,化作刺人的利器。
——“阿砚,你还是爱母妃的是不是?大点声告诉本宫!说你和陛下不一样!”
——“你很骄傲吗?能在你父皇面前说上话,是在嘲讽本宫吗?孽障!”
——“谁不爱我,你也必须要爱我!阿砚,你必须永远爱本宫!”
——“可他也说爱我,凭什么还会爱那么多女人,凭什么不来看看我……”
——“阿砚,跟母妃逃走吧,这皇宫会吃人的。”
那个光影昏暗的黄昏,只差一分就要入夜的瞬间,她对他伸出双手,试图带他逃离。
终于下定决心的傅沉砚颤抖着用那双被打得遍布伤痕的双手触上她,却化作一次又一次的打骂,那是母亲亲手赋予他的,一副遍体鳞伤的身体。
直到彻底被黑夜湮没。
——“阿砚,跟母妃一起去死吧。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他那一天很想努力牵起一个笑,对她说:好啊,母妃,我同你走。
如果别再打我就好了,我好疼啊。
可那句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亲眼看着那个曾经温柔到令所有人羡慕的母亲,将手中豆大的烛火变成一片火海。
那个藏身之处很小很小,狭小到只能容还是孩子的他蜷缩着藏在里面,狭窄到只有柜门一道缝隙可以看到外面。
傅沉砚透过那条小小的缝,亲眼看着母妃葬身火海,而他被她永远遗忘在了那里。
既答应带我走,又为何背弃我?
连续饿了三天意识模糊之际,他在那个狭小闭塞的地方翻遍周身,只找出一包被压碎成渣的半块杏仁糕。
瞳孔几乎快要颤抖到无处安放,漫天的恐惧从火海蔓延到他身上,将他包裹,再淹没。
那曾是他最喜欢的杏仁糕。
——“阿砚最喜欢母妃做的杏仁糕了。“
——“是吗?阿砚想吃,母妃都会给我们阿砚做的哦。“
他想吃,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他再也不想吃了。
如果……如果他再也不吃杏仁糕。
如果……他永远记得那句话。
“母妃,您说的我记着。只要我也权势滔天,就再无人敢欺侮我了,是不是?”
如果……他再也不去靠近任何人。
可他分明如今已经无坚不摧,又为何还会有梦魇呢。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道道以爱为名的枷锁令睡梦中的他呼吸急促、无力、绝望。
将要被日复一日的困境吞噬前,黑夜的尽头有一丝微弱的光亮,周身光晕带有一点点轻盈的淡粉。
似乎是个带笑的姑娘。
是谁?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再梦见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