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泠泠吃,又要回话,又要看玩物,你究竟还要她先做哪个?”温夫人不满地瞪了温相一眼。
温泠月笑笑,似乎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她爹是当朝右相,好大的一个官。
素来踏破门槛来笼络之人不是未有,只是众人皆道右相是个脾性古怪的。
深得皇帝信赖,与左相裴氏分庭抗礼,时常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动不动便要准备甩手不干回家颐养天年,可为陛下干的桩桩件件却都无可挑剔。
“泠泠在殿下身旁一切都好吗?”她娘细细抚过她发髻上精致的琉璃白玉珠发簪,最终落在姑娘柔软蓬松的发顶。
头顶发簪被触时,她有些心虚。
今晨她见南玉端来一只首饰盒,躺着一只墨玉碧珠的长穗发簪,她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支,南玉说是太子殿下给的,叫她今日归宁时佩戴。
彼时她注视良久,然后默默拈起自己这支白玉珠发簪。
温泠月不大喜欢那支发簪,乌漆嘛黑,像傅沉砚本人一样,成天穿的比他殿外那棵断树的树干还黑。
夜里出门就不怕被人踩了?
再者,傅沉砚对她那么凶,不过是一根发簪罢了,她偏不按他心意。
反正现在他又不可能知道。
“女儿一切都可好啦,东宫吃食样样都好,还有泠儿喜欢的杏仁酥,也比家中香甜酥软不少呢。”
唯恐父母再多问一句她极力的掩饰就要土崩瓦解,她便夺过主动权,先一步问道:“哥哥,怎么不见二哥?莫非又去戎西了?”
温泠月放下筷,浅酌一口杏花清茶,旋即对对桌温文尔雅披发青衫的兄长问道。
丞相温氏诞下两子一女。大抵在十年前,温相第一次在朝堂请辞,甩甩袖子说要回府带孩子度个清闲日子。
帝虽不允,却也的确宽宥不少。所幸温相教子亦有方,两位公子清正端方,前途无量。
长子温昼书,二十有三,时任翰林院大学士。次子温既墨虽方及弱冠,却是当下炙手可热的安西将军。
不等温昼书开口,温相目光离开女儿的刹那如变脸般换了副颜色,严辞道:“你二哥哥除过往戎西跑还知晓什么!”说罢,发泄般往嘴里狠狠放入一块鱼肉。
温泠月无奈望向对桌的兄长,兄妹相视一笑,那满翰林院皆道惊才风逸的大学士此刻却悄悄在饭桌上对自家妹妹张了张嘴,不动声色地以口型传递一句话。
饭毕,父母沏茶盼着与女儿小叙,温泠月却先一步借口拉过哥哥去流鱼池旁观鱼。
温昼书面色凝重,直白道:“泠儿,你坦白与我说,在东宫可是不开心了?”
她闻言一惊,有几分惊诧地望向兄长,眼底落寞无法掩饰。
温泠月向来不善伪装,她不敢告知父母,木已成舟,知道了反而担心。
桩桩件件,一件瞒一件,她累得慌。
“大哥……”如今被他一问,少女语气里不自觉染上一抹哭腔。
“既然如此,殿下送来婚书你为何不拒绝?”
“我……”她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哥哥别数落我。”
温昼书望着妹妹与平素截然不同的落寞,难免紧张,向来执笔的手不禁攥起成拳,嘴上却和声:“你说就是。”
短短的一瞬,温昼书将东宫里里外外彻想了一遭,心下万千思绪闪过,却不敌妹妹倏尔开口。
“那天我瞒着爹娘去花楼吃酒,醉了。”
向来温文尔雅的长兄猛地瞪大眼,万万没想到是这,满是不可置信,“醉了?你忘了以前……”
“娘娘,咱们该回府了。”小女使上前提醒,打断了温昼书的话,他想要再说,却不便再开口。
故而只得深深叮嘱几句,又言:“泠儿莫怕,事已至此你只管……”
“吃好喝好?”她眨眼。
“是保全自身!”
他又说:“月夕东宫夜宴,届时既墨也会回京,莫要担心你二哥。”
东宫夜宴?她能活到那时候再说罢。
“二哥武功了得,我可不担心他!”温泠月笑吟吟启唇。
瞧着已出阁的妹妹尚可笑得没心没肺,他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几分。
次日,据说翰林院温大人将花楼那几位有身契的送酒酿酒卖酒杂役个个赎身发配江南书院去了,还说考不中举人就别回老家了。
“……”
*
东宫夜宴,还是她第一次着宴典华服,以太子妃的名头见素来交好或不熟的王公贵胄。
金光浮跃,明月珠壁。觥筹交错间,她盛装端坐在傅沉砚身旁,身居高位却无聊至极。
殿内落座者皆为王公贵族子嗣之辈,不乏几位年长些的权臣无法拒绝太子邀约,此时受制于他极游刃有余的人心笼络话术中。
酒盏是全部景色,清浅的琥珀色藏满碎月。
这是她二哥哥年初前往戎西时偶得的酒酿,无浓郁酒气,下肚时也不醉人。待须臾后暗藏的杏仁香气在体内弥漫开来,醉意才缓缓袭来。
不带酒腥,实则饱含杏露香,对于深爱杏味的她而言,堪称佳酿。
故而此番月夕宫宴,太子妃小手一挥直截了当将此酒命为席上特供。
短短片刻,她三四杯下肚。不着痕迹瞥向隔壁那人时,却见太子才只下去半杯而已。
她含着杯壁浅浅啜着佳酿,不住的斜眼瞄那个眼中尽是危险的男人。
“啧啧啧。”
不愧是死阎王,面对朝中重臣老伯伯们都是那一副“你敢说错话今儿夜里就别想出去了”的样子。
幸好那双眼睛没看着她……
他怎么看过来了!
傅沉砚似乎察觉到侧方灼灼视线,回过头却只看见温泠月捧着酒杯,小脸红彤彤注视酒酿的模样。
然后再不动声色的将她忽略。
可被他看上那么一遭的温泠月明白了。
她得走!
这人脸喝得又白又红,定然是醉了。天知道这死阎王醉了会不会看哪都不顺眼最终迁怒于她。
与他相处一月有余的温泠月在这人天天提刀进出,向来看心情行事的狠戾手腕下凝练出一套东宫活命守则。
方圆十里,看见太子,就赶紧逃。
谁知道花楼那次是不是因她偷溜导致傅沉砚压根没看清她才不记得呢!
宴席过半,众人闲谈好不热络。
她微微颔首借口微醺透风,为不叫人生疑特命南玉留在殿中歇息,自己则轻巧的从宫宴中脱身。
殿外有晚风掠过明夜池,吹起耳畔碎发,消解着稀薄醉意。
想必傅沉砚眼下应酬得无暇顾及她的去向,待他醉了一通发现她不见也来不及发怒,那时候她早就缩在锦被里睡得正香了。
风忽然一窒。
她双眸轻阖,身后却蓦地传来一个熟悉到恐惧的声音,令少女周身一震,美梦登时破碎。
“温、泠、月。”
她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身后那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此的……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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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颗杏仁
她僵在原地,短短一片叶落的时间里她实在想不通,傅沉砚怎么会撂下官员出来逮她。
温泠月泄气地垂下头,暗自宣告偷溜失败。
没想到第一次偷溜就被当场捉获。
空气中似乎有一股淡淡杏仁香。不屑多想便知是那稀世佳酿的杏仁味,看来太子的确醉的不轻啊。
大抵在心中已然有了个醉怒太子的轮廓,她第一眼最在意的是他可有佩刀。
循着墨玉云纹带望去……好的,宝刀青云正正好好束在腰际。
“臣妾不是故意逃走的,只是有些冷了才……”
话说一半却再也辩解不下去,暑气还未完全消退,嘴却钝的连一句完整狡辩都编不出来。她狠狠闭上眼,干脆不再开口。
反正越辩越黑。
身后之人并未靠近,似乎等着她继续。
而她抬眸的一瞬却有几分不解,因她壮着胆子对上那人的眼时感觉与平日的他完全不同。
现下傅沉砚眸光清澈,杀意全无,适才宴上的戾气似乎也被晚风调和的无迹可寻。
男人的神情似也有异样,可无论面容、穿衣打扮、佩剑姿态都与太子别无二致。
温泠月怔然启唇,却不明就里,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唇。
想象中的冷言冷语尚未如期而至,傅沉砚却再度开口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就是孤的太子妃?过来。”
男人声质清冽,带有酒酿过喉后的微薄沙哑,却是极为清醒的。
他没醉?
温泠月下意识抬脚,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往前迈去几步却忽而驻足。
“对,就是你。”
“傅沉砚?”不知为何,她嗓中下意识逸出他的名讳。
眼前的傅沉砚话音中全无半分强硬的逼迫姿态,那句“过来”宛若一种委婉的恳请,亦似邀约。
这都不是傅沉砚其人会有的情绪。
他从不会顾及旁人感受,每一句话似乎都是命令。
俊朗少年漆黑的衣衫仿若融于夜色,对视良久,他竟笑了。
温泠月只觉有几分恐怖,她从没见傅沉砚笑过。莫非他方才都是试探,其实只是想考验所谓太子妃的反应或是……或是别的什么?
姑娘想破脑袋也没得到答案。
莫不是他发醉疯了不成。
太子似乎等急了也不见她挪动,索性快步上前缩短二人距离,目光炙热地望进她的眸子。
不知是否是她看错了,这样浓烈的注视中竟带有些许罕见又迫切的探寻。
“夫君,太子妃应当叫孤夫君才是呀。”他猝不及防开口,张扬的音调叫她被吓得不自觉往后撤身。却发觉傅沉砚语气中并未有半分怒意。
莫非……他是在和她说话!?
“殿下?”她试探性开口。
对面人脸颊微红,双唇轻轻向下弯起一个不满的弧度,眉心微微蹙起,连看向她的眸光也黯淡了些许。
没有回应她,只落寞不已地低声反复纠正:“不是殿下,是夫君。”
不等她反应过来,傅沉砚忽然热络地牵起她的手,她本能的想缩回,奈何他恰到好处的力道不容她退缩。
男人步履不急不缓地带她离开此处,口中振振有词,“今日可是月夕,我们去放鸳鸯灯吧!”
她蓦地瞪大双眼,满脑子都是他将才说那句话时眼中的期待和欣喜,以及最后三个字。
“鸳、鸳鸯灯?”
“没放过?”前头的男人轻声问起。
她却摇摇头,又快速点点头,兴许涉及到熟悉的话题,她暂且放下恐惧答道:“放过呀,我做的鸳鸯灯可是漂的最远的,连城中开玩物铺子的苏家小丫都比不过我。只是不知,原来你也会放灯。”
傅沉砚闻声轻快地笑道:“小瞧我?”
被他不经意间紧紧拉住的手沁出微微暖意,温泠月觉得自己这仿若是只假手。
成亲一月,她与他从未有过一丁点肌肤之亲,莫说触碰,连同桌用膳都只在他应付外人时才有过。
“才没有。”她随口答道,羽睫轻扇,晚风舒服凉爽。
傅沉砚定是吃酒醉了,否则平日里他才不会与她说这么多好话。
他轻车熟路地带她来到东宫灯盏稀薄处,那里有片清池,锦鲤若隐若现绕着飘零在池中的花瓣畅快游荡。
下一瞬,他却苦恼道:“我忘了,没有备鸳鸯灯……”
谁知她却故作高深地从身后掏出两只手掌大小的花灯,鸳鸯模样的。他的视线被她的花灯吸引,温泠月沾沾自喜得扬眉笑弯了眼,“我有呀。”
“你怎么?”傅沉砚果真惊喜,却也不解。这个方才还不知怕什么怕得不行的姑娘,竟凭空变出两只精巧玲珑的灯来。
温泠月将其中一只绘着青绿水墨的“小鸳鸯”塞到他手中,刚抓起他手腕时却猛地松开,后知后觉的结巴道:“我我不是故意想摸你的,只、只只是想给你这个……”
男人看着眼前的姑娘声音越说越小,束着精致发髻的头也低了下去,一时觉得好笑。
故而当温泠月试探着抬眸时看见的便是他俯身凑得极近的面容,近到几近能感受到他鼻息若有似无地轻扫着她的下巴。
他眼中含笑,微微上扬的眼尾泛着些微挑逗意味,直白道:“你很怕我吗?”
这一次她不知为何没有躲开,却呆愣愣地顿在原地,自觉点头,反应过后又钝钝地摇摇头。
“本想宴会后和南玉悄悄来放鸳鸯灯玩……这才藏了两只在树上。”
手中忽然一轻,青绿“小鸳鸯”在他手心显得比在她手中更小一圈,那人却意外叫道:“竟这般精致。”
“我亲手做的。”
瞧着姑娘阖目,话音里掩饰不住被夸奖后的窃喜,傅沉砚笑意也更浓些。
二人将鸳鸯灯内灯芯燃起,以各自的方式放归水中,灯火阑珊的此处因这两枚小灯而装点的缤纷起来。
好嘛,原来尊贵如太子殿下也会放她们这些民间小玩意儿,看来阎王也会下凡尘咯?
只是……温泠月不知所措的挠挠头,她总觉着这个傅沉砚与素日不大一样。
“南玉?名字倒是有趣,你的婢女吗?”他倏然开口。
温泠月点头,“好听吧,我那块江南润玉衬她可好看啦,南玉也喜欢得不得了。”
“东南西北的南?”
“嗯。”
傅沉砚强忍笑意启唇:“那你其余的女使莫非唤东玉、西玉、北玉?”
并非是他臆想出的恼羞成怒,小姑娘并未生气,反倒是指尖抵住下颌仔细思衬着,“倒是有个叫北璎的,西的话……”
她瞧不出自己在调侃她?还真想起来了。
男人默默看着她冥思苦想的模样有些讶然。
“曾经在话本子上倒看见个有趣儿的名字。”她口中还纠结着方才提及的婢女名讳,竟一不当心口不择言在太子面前说起那些个话本子!
尚未来得及后悔,温泠月忽觉鬓间珠钗旁多了什么。
指尖触及头顶,摸到的不是冰凉的珠钗,而是一支娇嫩的花瓣编织而成的花钗。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他,傅沉砚眼眸亮晶晶的,手中还残余着方才趁她不注意折下的半根花枝,月白的花瓣与她发上别无二致。
始作俑者却笑得灿烂,少年怀珠韫玉,纯澈直白的模样令她不可遏制地想起先前那些挥着刀动不动要杀了谁的他。
若他没醉,就是她醉了吧。
或许她早就躺在福瑜宫里自己柔软舒适的软榻上睡了良久,将才发生的都是梦。
果然南玉说睡梦中一切都是反着来的,这个温柔有趣的傅沉砚绝非她所嫁的那个死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