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通款曲?
她瞧着不像。
傅沉砚指骨叩击刑簿,视线若刀刃一寸寸划过字里行间的控诉,“不必在意。”
“?”
这一番话叫尚书及裴侍郎均是一怔,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他恣意的动作,丝毫未将朝廷内鬼一事放在心里一般。
裴钰倒是不安分了,无名之火在心中狂跳,强行压抑住,不可置信道:“殿下的意思是吾等便放任奸人肆意妄为?”
“可是……”
高位者点头默许,严词打断他,“孤不想重复第二次。”
察觉到大殿内的剑拔弩张,尚书悄然捏了把汗,一方是高高在上万不可得罪的太子殿下。另一边是御前红人,天赋异凛的朝堂新秀。
甚至亲爹是声名远扬的裴丞相,他不过大裴钰一点,两方都不敢得罪,只好中途打圆场:“不曾察觉沈夫人一事恳请殿下责罚,但……下官斗胆,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温泠月也捏了一把汗,她攥着半杯茶水,心绪却同茶水涟漪不断。
实在不敢相信沈夫人那日与她的交谈里是真假参半,那么何为真,何为假?
她实在搞不懂。
无论如何,和沈隋各取所取也好,对婚姻冷漠也罢,数十年受过的苦是实打实的,其实……若是偷偷带着孩子远离是非之地也不是坏事。
如果真能得到安稳的后半生……
视线最终落在若有所思的傅沉砚身上,她的心不觉也提到心尖上。
难得的是,他这次沉默了良久,和方才处理沈隋时的意见不同。
隐约察觉到背后灼热的注视,傅沉砚想起了什么,觉得自己的想法愚蠢的发笑。
恍然察觉,产生这样想法的自己才是最可笑的。
他竟然想起在北山那些天,温泠月无忧无虑玩雪的模样。
甚至还有她与沈夫人对话完毕后,面对一碟他厌恶的杏仁,不动声色的替他化解难局时的一脸认真。
“孤想……”他语调上扬,本来认真的决定因这样的口吻莫名给人紧张感。
“任她去。”
话音的收束是轻描淡写的一句结语。
只是他又补充道:“但,给她那笔钱的歹人,务必遣人查清。”
临走前,裴钰弓着的身子在看见紧随太子之后的温泠月时,稍作滞缓。
说了恭送的话后,他的目光追随着温泠月。
不是听不出太子的言外之意,方才提起沈夫人一事,刑部弥漫着的紧张就连尚书大人都能察觉出来。
而他的思虑随前方仪容华贵的一男一女忽然的动作一愣。
那个跟在太子身后一整天,如同小尾巴般的姑娘,忽然蹲了下去,作势揉了揉脚踝的位置。
前头的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步子放缓到驻足,回头便能看见那个一脸委屈还不自知的姑娘。
正撅着嘴控诉粗石地面上裂了一道好大的缝隙,似乎觉得在这种地方扭到脚有些丢脸。
裴钰以为,以傅沉砚高高在上之躯定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对女子做出出格的事情,哪怕是太子妃也不会打乱他一向的底线。
也不相信……那个薄情重利的太子会堂而皇之放下身段对一个女子。
这在以前是人人皆知的。
一如他总觉得温泠月定是被逼迫才嫁入东宫,这一切的发生都在他始料未及的地步。
可那个一身玄衣束剑的男人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眼泪汪汪的小姑娘打横抱起,丝毫不在意此刻还置身于威严的刑部。
甚至连抱起时的动作都不拖泥带水,面色上更是没有一丝裂缝。
尽管被骤然抱起的温泠月有一丝意料之外的讶然,她本来只是想让傅沉砚先走,她会走的慢一些而已。
没想到他会如此……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裴钰在身后的视线。
自然没有看到他扯出的那一丝释然的笑意。
“好吧,我信了。”
他这样说着,像是纠缠了十年的念想和惦念终于有了完好的归宿。
*
“殿下我觉得您务必得再多考虑考虑。”
闹市街巷缓缓行驶的马上上幽幽传来这样的一句话,转瞬湮没在熙攘的道路声里,可在马车中却显得格外明晰。
身侧傅沉砚掀了掀眼皮,好整以暇地望向莫名严肃的姑娘,道:“考虑什么?”
温泠月咬着下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就是……”
她余光瞥见闹市的繁华,又回忆起今日整整一天在外奔波,当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尾巴,坚定道:“能不能别带我去了呀。”
话音几乎是一出来就软了下去,同他缓缓睁开的眸相对后有些婉转地试探道:“毕竟殿下事多缠身,也顾不得我不是吗……”
而他竟没有直言是与否,反倒继续歪歪脑袋,“以后别叫殿下了。”
“啊?”
“字面上的意思。”他冷道。
她温温吞吞地应和着,挠挠头对他此番话不解。
继而又扬起头蹙眉问:“那、那方才那件事呢?”
“不允。”
“为什么……”
“孤自有思量。”
他靠在马车另一侧,语调若墨笔在水面上轻描淡写落下的一点,晕开细微墨色,却泛起一圈圈涟漪。
温泠月撅撅嘴,不甘心地挪了挪坐着的软垫,只敢在行动上表达不满。
“这是何地,这样喧闹?”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感觉到马车行驶速度过于缓慢,傅沉砚蹙眉忍不住开口对马车外的嵇白道。
“回殿下,此处青鱼巷。”
温泠月原本松下的弦瞬间轻颤,不自觉急切地往玉帘外望去。
那次后她始终未与死阎王提及那件事。
他为何要在青鱼巷,给她……
再度望过去时,傅沉砚正枕臂,淡淡地向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她几乎不敢相信,傅沉砚也会有这样静默的时刻。
天光在灯笼的摇曳下散发着微微幽蓝光晕,一脉无情冷冽的冬日夜空,他兴许有很多时候都一日操劳直到夜半才回宫。
但无人知晓他的心事。
“呀,有人在放烟火!”
温泠月眸子登时被簇然跃上的花火照亮,忍不住隔着玉帘惊叫起来。
声音惊动了太子。
他浓墨似的发顶被照亮,连发丝都明灭可见。
马车外的嵇白闻声笑道:“年关将至,这是寻常人家的孩童在试着燃放烟火呢。”
温泠月想起往年每一回,她们家也会这样,二哥哥每回都要拖回来一大卷鞭炮放在院子里的空地上。
而爹爹和阿娘则是早早命人备好她爱吃的所有茶歇。
伴着直冲天际而后炸开的焰火,度过一年又一年。
而她今年却要和……
和他一起。
温泠月忍不住地一个劲偷瞄那个宛若冰雕的男人。
无论脾气如何,傅沉砚的样貌是绝对没得说的。
似乎记忆里也有个这般俊美的小哥哥,可是在哪呢?
冷不防的,望向窗外的男人倏尔开口,不容人拒绝的语气:
“明日、后日、以后的每一日,你必须同孤一起,打仗吃酒看戏,都要跟在孤身旁。”
“为什么?”
差点被人认为是真冰雕的太子动了动脑袋,身后是一片绚烂,而他在光影下清晰。
“孤就是要时时刻刻见到你,无论吃酒舞剑听戏煎茶,都要你陪着孤,只与孤。”
大抵是他身后的焰火太过明媚,而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张扬不羁的笑太过亮眼,又和傅小白不同。
五光十色的火药炸开又落下,上升的绚烂,落下的黯然,但他格外令人心动。
连话里的强势也被中和得无迹可寻。
甚至在太子号令中藏匿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爱人卑微的乞求。
他不在乎温泠月对他这番决定如何去想,恨他也好,厌他也罢。
木已成舟,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温泠月,也不例外!
马车外的嵇白将这一切悉数听入耳中,瞳孔浮过一丝淡淡的悲色,隔着玉帘看向那个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
又定格在木愣的太子妃身上。
最终抬头看着临近年关的烟花,还是决定暂时不对温泠月说出那件事。
或许以后殿下会亲自同娘娘说出来。
想必是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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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二颗杏仁
“你放轻些,傅沉砚……”
带着些哭调的委屈比人更先进入紫宸殿里。
那句称谓不知何时变得不被人计较,就连叫出什么都能由主人率性决议,而被唤的太子本人则不甚在乎。
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矮了一大截的姑娘,他实在无奈。
方才回宫的马车上他自觉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她就是喋喋不休缠着他要请求不再带她出去。
真奇怪,总是偷跑出去的是她,现下不让他将她带在身边的也是她。
男人牵着温泠月的手,其实并未施太大的力,只是姑娘太过委屈,在马车上叫苦不迭大半程后干脆直接苦着半张脸,但眼下的架势怕是不问出个所以然便不罢休的了。
“我……你再不松,我、我可要……”
玄衣被她的挣扎扯了个半褪,倒真有几分她强迫他的意味。
若非对象是太子殿下,只怕真要以为温泠月是个悍妇。
傅沉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娇羞到手足无措还要故作强势的温泠月,挑眉,“要如何?”
温泠月今日胆子尤为的大,兴许是听闻沈夫人一事内情后的复杂,亦是跟了傅沉砚这一连串的事务实在累得慌。
她只觉得自己很奇怪,非常奇怪。
也没听说哪家小娘子成天跟在夫君身后跑的呀,虽然说她现在对傅沉砚是有那么点儿小意思吧,但、但谁知道是喜欢他死阎王还是喜欢那个傅小白……
对,其实她也很挣扎。
何况……
温泠月顺着被他包裹的手往上看去,那双被薄雾遮住的眸子里。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体内还住着另一个人?
“跟孤跟到紫宸殿来,如今还要说孤弄疼你了。”
“我、我哪有跟你跟到……”温泠月清了清嗓,自以为严肃地正色说出那句今夜已然吐出数十遍的话:“殿下日理万机您就别管我的死活了……”
他同她相扣的手指尖轻轻在她掌心扫了扫,似乎觉得玩味十足,意兴竟莫名被她温热的手吸引了去。
“跟着孤,有何不好?”他收敛了些方才的寡言寡语,大抵是姑娘此刻被烘得像小苹果般的脸颊太好看,他难得的想好脾气一次。
既然她要如此,便让他细细同她说说。
见那一路都阴沉着脸,对什么都不大关心的太子蓦地换了副神色,温泠月愣了一瞬,试探性地开口:“小白?”
冷白的双颊陡然变色,冒出个芽的好脾性被这两个字瞬间从九霄云外扯回,钳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
俯身靠近,“你在叫谁。”
她一个激灵,连连摇头,“臣妾说想吃筱白酒。”
话一出,傅沉砚浮现一丝疑云,似是思量是否有这样之物。
“花楼的。”
喉咙上下轻滑,她脑中猛地冒出花楼昨日刚刚推出的新酒来,也不知是不是叫这个,但解燃眉之急倒是绰绰有余。
傅沉砚勾起不带温度的唇角,勉强接受了那套说辞,和缓了些:“既然说及花楼,那便让太子妃与孤细细聊聊罢。”
温泠月不知如何被他牵着在软榻上半跪着坐了下来,近在咫尺的脸上尽是捉摸不透的暧昧,偏偏叫他冷漠到正直的神情调和的无迹可寻。
“聊……什么?”
“那件事。”
他面色淡淡,外表若一颗晶莹剔透的甜蜜糖壳,她看见的是完美无瑕的温吞,实则一碰就碎,里边的颜色谁也不知。
“臣、臣妾不知……”
不等她再沉思,傅沉砚便轻快地吐出那句话:
“花楼,犹记太子妃曾在大婚之夜同孤提及……花楼强吻,是吗?“
他的眸色危险,唇角上扬的好似噙着一汪浅滩,淬着冰的话直直打进她心里,登时冰凉。
她都快忘了,花楼那件事。
就是她把他给亲了。
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包房,面对一桌子珍馐佳肴,她推开所有,吻了他。
可他不是不记得吗?怎现在忽然提起来了?
有什么在心底呼之欲出。
“什么花楼,殿下莫不是……事务繁忙记、记错了罢……”
温泠月干笑几声,别过头不去与他对视,终究还是选择装傻。
可他才不轻易被她圆回去,假意捻过她鬓边一缕发挽至耳后,顺势从她耳边擦过,微弱的气息转瞬即逝。
叫人不敢说是无意触碰还是……刻意为之。
莫名的熟悉感骤亮若寂灭的烛火,她险些分辨不清眼前人的身份。
“不,孤的记性可是比太子妃猜测的好上不少。”他坏心眼地咧开一丝冷笑,眼中阴鸷难掩,执着的逼问她,好比诉说不允许她离开他时的炽热。
接着道:“听闻太子妃曾强吻孤于花楼。”
“不、不知殿下从何人口中听闻?”
她下意识答道,反正据他以前的态度,花楼那天多半也不是他。
“你。”
他话音平淡,说的是另一桩事一般随意。
“我?”
软榻上的薄纱巾子被她不断后缩的动作惹出褶皱,金线在浓青的布料里若粼粼湖面上璀璨的光斑,她的脸也愈发滚烫。
那段称不上优美的记忆涌来,连唇上的触感都犹在。
不知傅沉砚是如何想起这件事的,也不知他曾经那样斩钉截铁的拒绝,现在又是何时想起来这桩兴许不属于他的往事。
但她瞧着他调笑讽刺的唇角,心里暗暗发怵。
他没有做声,视线在她惊慌失措的脸颊上一寸寸游走,欣赏着她逐渐泛红若玉的面容,而后直接俯身——
吻了上去。
温泠月双眸不自觉瞪大,他眼里尽是恶劣的宣示,不知那抹情绪来源于谁,但在唇齿交缠的掠夺中,她愈发急促的呼吸显然暴露了她的生涩。
不同于花楼那日她主动,对方愕然的应答。
傅沉砚的吻夹杂着暴戾。疯狂,但又意外藏匿一丝强迫自己的卑微克制,复杂又真挚如皑皑雪山上最清冽的雪松。
将他的气息丝丝缕缕灌入她的口中,直至樱唇红润,像新摘的樱桃蜜糖一般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