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晚用尽全力挣扎,却也只是个会丹青绣花的闺阁姑娘。
打小被爹爹培养着学习了一堆闺秀技艺,嫁入高门的本领倒是挨个学过一遭,眼下的情况是从未料到的。
裴晚急得快要哭出来,本来今儿她只是趁着家中事务繁琐才得以脱身,没想到头一次出来一回,就遇上这种事。
她好想哭,却又看见地上姿态全无的温泠月,一时情绪复杂。
力气也快要用尽,那男人终于忍无可忍,捞起酒壶碎片抬手便要反抗,一脚踢开温泠月,另一只手就要往裴晚脸上划去。
“死娘们,装什么装——啊!”
话音未落,伴随着马蹄声至,风吹过,一道凌厉的破空声乍现。
一杆长枪砰然击碎了男人的污言秽语,一把打在他捏着瓷片的手腕上,利器被震落在地,男人的手骨似乎受到了一定的伤害。
“哪个不长眼的王八……”死死捂住右手腕子,恶狠狠朝力量方向看去。
高个子的将军挺直着身板,跨坐在马上,那杆长枪与右臂延伸成一条直线,逼向醉汉。枪上殷红的璎珞被卷起,衬得他英气十足。
而他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侧脸同温泠月有几分相似。
裴晚原本双眸紧闭,觉得自己肯定躲不过那片碎瓷片了,兴许脸上也要被划上好几道。
可当她久久未感觉到利器划过,试探性地睁开眼,却看见醉汉捂着手痛苦地半跪在地上,酒瓶里未饮尽的酒早便淌了满地,而现下浸到醉汉的裤子上,十分狼狈。
“啊……”裴晚怔怔地看着那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一时移不开眼。
“姑娘可有受伤?”他问罢,见裴晚摇摇头,回头便见眼泪汪汪半趴在地上的妹妹。
“泠泠,怎么这样趴在这?”
“二哥哥!”她话音染上浓浓的哭腔,揉着手腕便要站起来,又匆匆看向裴晚。
而马背上的温既墨眉头紧蹙,跳下马,甩着手上的长枪,阴恻恻地盯着地上的醉汉,露出一个诡异而凶狠的冷笑,“天王老子,你也配?”
长枪在他手上游刃有余,璎穗被风吹扬,锋利坚实的枪尖在他脸廓上描摹,最终嫌弃地一瞥,“脏了我的枪,也脏了本将军的手!”
方才围观而不敢上前的几个路人倒吸一口冷气,似乎心里揣摩出几分端倪。
“将、将军……莫、莫莫不是……”醉汉额角渗出冷汗,心虚地偷看了几下那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温……温温温。”
“给三位姑娘道歉。”温既墨冷言。
总与二哥嬉笑打闹的温泠月也偶尔忘记二哥其实还是个骁勇正直的温将军,兴许是平素鲜少能见他如此模样。
醉汉自知猜的八九不离十,知晓自己的确惹到不该惹之人,又想想自己前些日子刚被从牢里放出来,眼前这人着实有能力让自己再去吃上几个月牢饭。
“是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你、你你们……”
“结巴了?是不是用这种瓷片儿给你嘴再开一条口子才会说话?”
直到他终于认错才罢休,醉汉正要捂着手腕痛苦离去时,温既墨又叫住他。
“东西交出来。”
“啊?”
他朝那人紧捂着的断手处抬抬下颌,“拿出来。”
醉汉一个寒颤自知瞒不过去,摊开手却见他手心躺着一枚成色上好的玉。
“那是我的……”裴晚掩唇,竟连自己都忘了那块玉佩。
温泠月掂量了一下,还是试探着沉声安慰她,“那个,你也别怕了,我们不会说的,你别担心。”
到现在她依旧觉得有些怪异,分明说再也不管裴晚了。
“好……好好……”
“嗯?”温泠月以为她被吓得不轻,想要感谢她们,那眼睛直勾勾看着温既墨,似乎吓傻了一样,于是摆摆手:“你不用感谢……”
“好……好帅啊。”
她眼里星星快掉出来了。
--------------------
第82章 第八十二颗杏仁
温泠月听到那一席话如遭雷击。几乎快要僵硬在原地。
而另一边的温既墨以一种近乎顽劣的方式惩戒完醉汉,待他屁滚尿流逃走后,才向她们步来。
将醉汉归还的那枚玉佩仔细放回裴晚手中,莹润的青玉同姑娘白皙的手掌沁得柔和。
裴晚感受到手心一沉,怔怔地抬头便撞上他素来坚毅正直得过分的视线,登时羞红了脸,慌乱错开。
温既墨似乎并无别的感触,问道:“裴姑娘可有受伤?”
她喉间紧张地滚动,忘了手腕上被醉汉捏出的淤青,只知道摇摇头,这才作罢。
而温既墨眉心却是微微蹙起。
“泠泠,你们怎么会在这?”
他是个性子烈的孩子,却也细心。虽说小时候有挺长一段时间对父亲偏爱泠泠有些不爽,但想了想,他自个儿也偏爱泠泠不就完了吗。
故而从小到大与妹妹打闹归打闹,对她的爱倒一点儿没少。也从小时候只会拎着根铁棍子偷偷上门找欺负妹妹的男孩报仇的小少年成长为骑着马凛然的将军。
他向方才刚回过神的温泠月询问道,打量着周遭刚遣散开的人群,“这里离废弃检关不远,出入人群鱼龙混杂,像今日之事绝非偶然。”
她不知怎么回答,闷闷道:“我也不知道会跟来个醉汉啊……但是还好有二哥哥赶来救我们了。”说罢,她朝温既墨扬起一个大大的笑,示好道。
“你何时会用剑了?”他余光瞥到温泠月脚下不远处的冷器,又问:“莫非小时候我们学时,你在旁边围观时偷偷学会了?”
二哥还是那个二哥,虽说大多数时候在人前是那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私下里却还是个同她从小到大拌嘴不听的顽皮哥哥。
她撅嘴,“才不是,我是跟……”
殿下二字还未出口,她便感觉到袖口被某人轻轻扯住。
裴晚不知何时与她挨得极近,半个身子缩在她身后,此刻正用藏在她身后的左手轻微晃动着温泠月的袖子。
她施去一个木然的眼神,裴晚却是咬咬唇,给她递去一个莫名的眼色,倒引来温既墨的注意。
“哦,在下险些忘了,裴姑娘莫怪罪,吾妹年幼不懂事,若有牵连还望包涵。”
温泠月依旧撇着嘴似乎表达自己的不满,分明是裴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惹事的也不是她,怎么从她哥哥嘴里听着倒像自己的错了?
但她没有插嘴,因为那裴晚紧紧攥着她袖口,导致她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对裴晚疑惑。
她何时同她这么亲近了?
不是方才还说不要她管吗?
想至此,温泠月心底不禁高高扬起一个笑容,不怀好意地想:莫非她良心发现,要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了!
而裴晚则定定地看着温既墨,脸上飞上两团莫名的红晕,另一只没有拉住温泠月的手不自然地连连摆动。
“不、不是的,是泠月救了我啦。”
“?”
温泠月瞳孔剧烈颤抖,看向那个笑得一脸模糊的姑娘,一下反应不过来。
什么语气?
是裴晚发出来的?
温既墨对这裴家姑娘没甚印象,只记得她曾在冬祭上推了温泠月入水,后来他主动去警示这丫头以作威胁……
本是避之不及的关系,加之后来他时常驻扎戎西,并不在京中常住,也不知其中官家亲眷之间利害关系。
如今见妹妹同她这样亲昵,一时也拿不准。
他本来对人际关系上就造诣不深,一双手一双眼只知道武枪弄剑的,但他全然相信温泠月的做法。
嘴上却不饶人地扬起一个调侃的笑,“怎么,泠泠又跑出来喝酒了?”
“我才没有,倒是二哥啊,年关也不归家,是不是怕阿娘说你不娶媳妇儿?“
“你!“小将军再次被她呛得脸红脖子粗,毕竟还有别家姑娘在,于是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换了话题。
兄妹间短促的调笑很快作罢,他方才逗弄妹妹的口吻也淡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被温昼书搞得愈发爱说教了。
“殿下怎么允许你跑来这里的?”
她倒是颇有底气,“他亲口应允的!我才不像以前一样只会偷跑出来了呢。”
“倒是二哥怎么会在这里?”
提及此事,他神情不由得肃穆几分,但有些事总是不便开口,只得点到为止:“年关时分玉京总怕有不安稳,故而回来协助,也能回府拜拜父母不是。“
温泠月显然不是个会抓重点的姑娘,听了后半句嘲笑道:“得了吧哥哥,爹爹拉着阿娘早就去逛园子了,咱们兄妹仨都……”
“嗯?你前半句说什么?”
他失笑,揉揉妹妹松软的发,不再开口,只命几个下属陪同她们回府便急忙离开了。
温既墨不走还好,这一走她同裴晚二人又僵持在原地。
本就不是个能寒暄的关系,这下发生这档子事,温泠月也不知该安慰她还是该生气。
应该是生气的吧?
姑娘用余光瞥了瞥低着头默不作声走在她身旁的姑娘,她今日这一身倒没有堂堂丞相千金的架子,生出几分亲近来。
“咳……那个你……”温泠月素来不善言辞。
“谢谢。”裴晚声音轻柔,短促的两个字说得飞快,想要揉进棉花里一样薄,又像含在嘴里将化开的糖,消声的瞬间便捕捉不到踪迹。
又是长久的沉默,裴晚忽然吃痛地倒吸一口气,她下意识去看,才发现她衣袖之下隐藏的乌青。
“方才弄的?“
裴晚本想撤手,又碍于温泠月的询问,不自在地点点头。
“我也不知适才为何那样做,你别在意,实在接受不了,就当我被敲了一闷棍神志不清。”
她一边为裴晚揉揉手,一边随口嘟囔着。
似乎这样才能让气氛不必那样尴尬。
而又是长久的静默。
温泠月虽不善言辞,却也受不了这样的寂静,忍不住有些恼火,“就你不是挺能说的,随便说点什么啊……”
裴晚又是沉默了一瞬,但这一次给了她一句话。
却足以让温泠月后悔方才为何要说那么一句。
她说:“不知……”
“?”
“不知温将军可有婚配?”
“?”温泠月嘴角抽了抽。
“你、裴晚你讨厌我,我理解。但你能不能别……就是你冲我来。”
完了,她这么说不会是想让她哥孤独终老吧?
“不是……”裴晚声音纤细,似乎与素来不同。
她眸光熠熠,带有某种执着,“我问真的。”
“真的?”
温泠月下意识后撤半步,警惕道:“我爹可不会被裴大人蒙过去啊,他、他要是惦记上我二哥,那你也能……”
后半句被生生憋回嗓中。
裴晚:“能吗?”
“啊?”
大眼对小眼。
裴晚卷睫微眨,四下瞥了几眼,确认周遭无人,登时粗放地环臂,蹬了蹬脚,“温泠月,我倒真有一事要谢过你。”
熟悉的语气让她放下一丝惧意,这才是她认识的裴晚。
却还是蹙眉,无所谓地摆摆手,“真不必当真的,我就是随手……”
“不是这件事。”
裴晚斩钉截铁打断她。
温泠月疑惑。
衬得裴晚格外镇定。
“上回画宴上,你问我那个问题,问得极好。”
温泠月有些朦胧,细细回想画宴,却只能想起傅小白忽然出现的那个样子。
她问过她问题吗?
见着温泠月沉思的模样,裴晚忍不住嘴角抽抽,她就知道这丫头给忘了,于是有些急躁:“我说你那天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温泠月恍然大悟,“所以?”
“当时没有。”
“哦。”温泠月挠挠头,不明白她的意思。
半晌,猛地瞪大眼,接连后撤了好几步,手掩着开合的唇不敢置信,断断续续吐出一些碎片话来:“莫不是、你莫不是……”
裴晚了然的点点头,刚要开口,却被温泠月吃惊的口吻打住。
“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裴晚:“?”
温泠月继续讶然,口中念念有词:“怪不得……怪不得你故意打扮成这样,还来庙会。”
裴晚狠狠闭上眼,早知道就不同她说这么多了。
“我说的是……”
她忍无可忍打断温泠月的话,音调出口嚣张,念及接下来的字眼时却蓦地柔和下来。
“你二哥哥。”裴家小女娇滴滴地叫出这个人来,还带有些姑娘家的羞怯。
温泠月一愣,才终于相信方才裴晚所言并非虚言。
于是安静下来,“你说真的啊。”
裴晚点点头。
姑娘挠挠头,一时无言。其实温泠月对这种事也不知太多内情。
毕竟经验全无,唯一认识都来源于话本子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见树。
但不得不说,通过今日这事,裴晚起码……不必再端着架子了。
也是件好事不是吗?
温泠月打心里笑开。
她就知道自己第一眼觉得好的姑娘不会逊色。
“咳,那你既然都身为太子妃了,提点几分总行吧?”裴晚昂着头,像只会害羞但依旧骄傲的小孔雀。
温泠月来了兴致,“可是裴姑娘不待见我。”
裴晚想起冬祭推她入水之事,心里愧疚,但想起方才马上的身影,不得不低头。
“你要什么补偿?我裴晚有什么弄不到的!”
温泠月笑眯眯地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令她登时闪过一丝异色,不解地看着温泠月,然后打了个寒战。
“不曾想娘娘玩得这样花。”
温泠月羞红了脸,后又笑笑,自顾自地传授经验:“依我所见,你就对他好。”
裴晚虔诚地听着,其实她也对眼前这个呆呆的姑娘存疑,但总归是她亲兄长。何况爹爹在那,她也没人可问了。
“然后……呢?”她话音在看见温泠月身后忽然出现的影子时消弭不见,神情尴尬地与温泠月背后那人对视了一瞬。
温泠月丝毫不知身后情境,本欲欢快着开口,却忽然想起东宫出来前那股莫名的情绪,撅嘴道:“还有就是不能让那小子尾巴翘上天。”
他日日忙着公事,还说喜欢她……有空时却连个庙会都不愿来。还总是淡淡的。
小白也是,似乎总欲言又止,气人!
身后雪松香弥漫,黑影逐渐将她身后的日光全然遮挡,冷漠的声线低低响起:“翘尾巴?太子妃不喜孤翘给你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