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钧漠然道:“儿臣愿亲往靖北王府请罪。”
元自虚道:“你是太子,自然知道靖北王府再这样下去,臣不臣,君不君的,迟早要生大患,你皇姐自幼就与别个女子不同,自有豪气,常常自叹可惜身为女子,若是男儿之身,定有一番建功立业之事业,如今朕给她这个青史留名功勋彪炳的机会,你是她弟弟,又是储君,岂有不支持之理?”
元钧低声道:“靖北王意志坚定,非轻易可动摇之人,长姐嫁过去,无异于以身饲虎。母后早逝,长姐如母,教导我,指点我,建功立业,也当如男儿一般,光明正大,或庙堂纵横,或驰骋沙场,长姐才华横溢,又有豪侠志气,性情中人,如何让她用自己一生去牺牲奉献?生为大丈夫,原该保护妇孺,如今却让长姐为我出面,是我无能。”
元自虚冷笑了声:“妇人之仁,依你之见,你若为君,当如何收服靖北王?”
元钧道:“德被四海,自然八方归附,四夷来王。”
元自虚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看你真是书读多了,中那些腐儒的酸毒太深!”
元钧深深俯身:“若有不服者,叛而伐之,以力降之,以兵讨之,如何以妇孺在前,我身为大丈夫,倒安居庙堂之上,吾羞为此道!”
哗啦啦!
一声巨响,一个琉璃香炉摔在了元钧跟前,碎成无数尖利碎片。
元自虚冷眼看着元钧,榻旁的道姑早已吓得浑身发抖,深深跪伏在榻边。
元钧面不改色:“我既不配为太子,请辞储君之位,但求长姐留在京中。”
元自虚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交代一旁打扮成道童的小内侍:“去把朕榻边那盒子拿过来,给太子。”
小内侍脸色青白,抖着走了进去,不多时捧了来一个匣子,捧到了元钧跟前,打开,里头是一枚暗红色的药丸。
元自虚盯着元钧,双眸冰冷凌厉。
皇帝无缘无故赐食,又是这般冰冷的氛围,天子之怒,血流成河,这红丸究竟是什么?毒药吗?
元钧却似乎完全没有想这些,他只是抬眼看了元自虚一眼,垂下眼睫,手稳当而准确地拿过了那枚红丹,纳入口中,神情始终平静,丝毫没有胆怯、畏缩、犹豫。
元自虚盯着他服下那颗药丸良久,神情忽然又变回了冷漠:“着禁卫军来,押送太子回宫禁足读书,着御前侍卫把守,任何人不得探视,太子少傅日日管教,什么时候教好了道理,什么时候解禁。太子所有师傅,一律罚俸一年,太子所有用度减半,若再有悖逆言行,严惩不怠。”
太子触怒皇上,禁足宝函宫,御前侍卫把守,用度减半,几乎等同于囚禁,虽然尊号未夺,但被皇帝如此责罚,可知不喜到了极点,一时朝廷上下不禁都有些各自思量揣测。
弋阳公主听到这消息,捏着花黄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缓缓给自己贴上了花黄,面色平静。容璧正在她身后替她梳头,听到梅香在一旁担忧地问:“公主要进宫去替太子求求情吗?如今毕竟您要远嫁,皇上应该会给您些脸面吧?就说临行前和太子告别?”
弋阳公主淡淡道:“以后的路,他要一个人走了,不见,才是对他最好。”
当夜,定国公世子忽然来了。
弋阳公主有些意外,这个当口儿,按说宋襄应当避嫌了,她想了下,还是请人传了他进来,留着容璧在一侧侍立,隔着帘对宋襄笑道:“宋世子这时候前来,可是国公大人有什么指教?”
宋襄也没说什么,只是单膝跪下道:“公主,此去关山万里,还请保重身子。太子殿下,我会效忠。”
弋阳公主一时眼圈微微一红,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笑道:“世子——我是一直将你看做弟弟的,太子……自有他的福分,我不在,你多陪陪他散散心,多劝劝他,莫要忤逆触怒父皇吧,我自会省得如何做,他不必担忧我。”
宋襄低声道:“是。”
他抬眼看了珠帘后影影绰绰的女子,他的长嫂,这个要强又光芒万丈的女人,为了保护丈夫弟弟的名声,故意流出蓄养面首,与才子风流冶游的名声来,当着他面又只做拉拢强将能臣,只有他知道,她比谁都心软重情。
此生缘浅。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行了个礼,退下了。
鸾鸣宫里,骆皇后却在见自家哥哥骆世明。
骆世明正在和她说话:“太子如何忽然被皇上发作?父亲听着觉得不妥,前日失手,父亲不是说请皇后娘娘略忍忍,徐徐图之,莫要惹怒了皇上吗?”
骆皇后道:“我知道,但我只恨原本该是亦雪做这个靖北王妃的,我让人递了消息给太子,他知道弋阳要远嫁,果然忍不住了,我听说皇上发了大火,当场摔了一个琉璃壶,我打算明日就让亦晴去请愿,自愿顶替弋阳嫁过去。”
骆世明皱了眉头问:“可知道具体情形?太子说了什么皇上大怒?”
骆皇后道:“打听不清,似乎是太子情愿不做太子,换回弋阳,皇上就生气了,听说似乎当时连杀念都动了,赐了一枚红丸给太子吃。”
骆世明吃了一惊:“赐了药?”
骆皇后道:“皇上那边炼的药丸多,一炉一炉的,时常押了犯人去一把一把的试吃,有时候是让道观里那些服侍的侍妾们试吃,但当时据说气氛非常僵,皇上是真的动怒,后来太子吃了那颗药丸,皇上才命了人押太子回宫看管起来。”
骆世明想了下摇了摇头:“我劝娘娘还是不要让三公主去请愿了。皇上这是动了疑心了。”
骆皇后一怔:“疑心我吗?我自然是希望自己儿子做太子,这还用疑心?”
骆世明摇头:“不对,他是担心太子是装的,装着仁义厚道,因此才故意赐药丸试他,若是太子果然是伪善,略有一些迟疑不敢吃,或是求情,或是哀求,那便证实了皇上的心头所想,必会憎恶于他。若是如此,再加上之前在晋州港那边埋下的那条线,太子必不能翻身,我们倒是有机会了。”
“但太子吃下去了,皇上让人看管于他,与派弋阳公主嫁去靖北王一般,都是为了他们好,可惜了,铺垫了这么久,还是功亏一篑,皇上要的就是这种念旧情,这般才不会威胁于他——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的太子仁厚顺服的。”
骆皇后想了下果然如此,冷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那多疑的毛病改了,想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太子如此愚蠢软弱,如何做储君?他一心只念着昔日沈慕华如何仁厚善良,念着她的情分,却没想过太子这般性情,如何能担得起这天下?”
骆世明道:“皇上虽然这几年沉迷修道,看似糊涂,其实心里还是明白得很,娘娘千万莫要以为他昏聩了,如今看来,我们倒是白白替弋阳铺了路,若是真让她将靖北王笼络住了,太子我们就不可撼动了。”
骆皇后不屑道:“就她?一个二婚寡妇,她那养面首的名声都坏成那样了,怕是没多久就能被靖北王给杀了——我是真听说过他把人往猛兽园里扔进去活活撕成碎片的,所以这些年我一直着意教导亦晴柔顺温柔,有多少男人会喜欢弋阳那脾气?”
骆世明微微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妹妹养在深闺,规矩已经刻在了心里,又年轻入宫,自然不知道,弋阳公主那样高高在上充满生机勃勃的野性,也是极具魅力的女子,要不怎么说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他低声叮嘱了骆皇后不要再轻举妄动:“皇上意已决,这个点上,好在如今太子被囚,冷上一段时间,再深的父子之情,日日不在眼前,也能冷了,等皇上忘了他,咱们再徐徐图之,皇上既喜欢重情之人,你让二殿下和三公主,都先去皇上跟前,替太子求求情,替姐姐求求情。”
骆皇后道:“我知道了,哥哥放心——至于求情什么的,还真不容易,皇上如今痴迷修道,连臣子都不见了,哪里还见我们?”她冷笑着:“总不能让我也自甘下贱,去穿着道服媚上吧?”
骆世明沉默了,骆皇后看哥哥不说话,也暗自后悔自己失言,只道:“好了哥哥放心,太子既然被囚,这太子妃的事自然也要缓缓了,只要还没出外开太子府,就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21章 送别
太子元钧被送回到寝殿,很快就有禁卫军的将军带着旨意过来,过来将宝函宫前后所有门都看守起来,只留了一个角门出入,又有御前大太监过来,将服侍太子的人都聚集起来,宣读了规矩,喝令人人都严守禁足期间规矩,小心伺候太子,不许影响太子读书反省。
根据皇上口谕,宝函宫一应用度缩减,除了衣食炭水等,便是人手也该缩减,于是点了一半的内侍和宫女都回了尚宫局重新安排差使,剩下的人不许出门,一应用度均由专人送达。
几与囚禁无异。
一时宝函宫内人人噤若寒蝉,一点声息都无。
当晚送进来的晚餐,就已是冷饭冷菜,宝函宫原本离御膳房就远,送的太监送过来又是禁卫检查过才许送入,这么一耽搁,自然也就凉了,而因着太监们知道送过来这次不会再有赏银,越发当成是苦差事,少不得怠慢了些。
元钧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被囚在宝函宫里,也不能改变什么。
靖北王历经三代,每一代都极桀骜不驯,又手拥重兵,想要不费刀兵就收服,的确只凭皇帝的德行很难——互为婚姻,然后加强血脉联系,慢慢融合。
但靖北王又不是傻子,嫁过去的公主,必然是一个牺牲品。那是他的亲姐姐,是握着他的笔教他写字,扶着他的腰教他骑马的,亦母亦师的亲姐姐,是为了他抛头露面,全心全意打算的亲姐。
他倒是宁愿父皇将这个储君位给去了,若是能将皇姐留下。但事情到如今这个地步,早已无可挽回,姐姐一定会嫁去靖北,自己从未如此深恨过自己的无能。
元钧彻夜难眠,直到天将黎明,才迷迷糊糊被人推醒:“姐姐快起来了,要出发了!公主找姐姐呢。”
元钧睁开眼睛,有些茫然,他坐起来,看到眼前一名总角小丫头满脸急切看着他:“容姐姐,您是昨晚忙得太累了吧?今儿怎么睡过了?幸好昨晚咱们都没敢解衣,咱们赶紧上车吧,您是陪嫁的尚宫,误了时辰,可就麻烦了。”
陪嫁尚宫?
自己在做梦?
元钧满脸茫然,被小丫头拉着起了床,低头果然看到自己身上穿着十分齐整喜庆的红色宫装,他转头四顾,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狭小的房间内,看得出是女子闺阁,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旁的妆台镜子中,一个已经装扮齐整的女子与他四目相对,窗外天色仍然漆黑,房内只燃着一盏铜灯,朦朦胧胧的光线下,他仍然还是认出了。
是那个容姓宫女,他对这有着倾城之姿,最后却投向了姐姐这边的宫女有着深刻的印象。
自己是在做梦吗?是太关心长姐,才做了这个古怪的梦?
他身不由己被小丫鬟拉着出外,看到外边天仍然黑沉沉的,数个和自己一样穿着喜服的尚宫们看到自己来了,招手让自己进去,然后缓缓往正院走去。
那里,一座华丽的喜车正在正院中央,元钧看着自幼教自己写字开蒙读书的姐姐弋阳公主穿着盛装从屋里走了出来,几个尚宫低头不敢直视。
有人通报礼部负责送嫁的大人也已到了,弋阳公主微微转头颔首:“这就走吧。”
双喜灯笼给她侧脸勾出了一个坚定的线条,她仿佛什么都不留恋,凌厉张扬的眉毛下,目光清澈而冷漠,喜服削弱了她平日里那种凛冽傲慢之气,却带来了另外一种雍容华贵,华丽绣着鸾凤的裙摆从厚重的红毯上拖过,宫女们扶着她直接上了鸾车。
元钧牢牢盯着自己的姐姐,心里又酸又疼,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梦还能做多久,只是贪婪看着姐姐,然后也跟着别的尚宫一块上了宽大的鸾车,鸾车缓缓启动了。
銮车启动后,没多久便出了公主府,穿过宽大的御街,然后出了城门,一路向北。
元钧看着弋阳公主一直默默无言,忽然问道:“公主是在心忧太子吗?”
弋阳公主抬眼望了他一眼,显然有些吃惊这个一贯寡言的尚宫会忽然大胆说话,但仍然道:“父皇软禁太子,是对我的警告,也是对他的保护。”
元钧一怔,弋阳公主道:“他是在敲打我,太子废立,都在他一念之间,我若是想着藉着靖北王之势,做些别的,没了太子,我一个女子,又能如何——我是公主,靖北王若是有别的心思,应该不会让我生下他的孩子。而太子年轻气盛,怕他做出什么犯上忤逆之事,被人利用,到时候朝廷沸议,皇上便是无有废立之心,只怕也由不得,因此干脆将太子软禁,省得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煽动。”
“咱们姐弟,各有各的路,总得走的,没什么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太子心性坚忍,总能熬过这一遭儿。”
弋阳公主说了几句忽然愣住了,她看到平日里清冷谨慎的小尚宫,忽然眼圈慢慢变红,然后看到那清澈无辜的眼睛里,先是蒙上了一层雾水,然后泪水猝不及防涌出来。
她容貌是好看的,也因此梨花带雨之时也分外令人怜惜,更何况这哭得无声无息,偏偏又是真心实意地难过。
弋阳公主开始还诧异笑了下:“嗳,怎么哭了?是舍不得京城吗?”
然后看到小姑娘止不住的泪水,弋阳公主不知为何,竟然仿佛看到了幼弟,八九岁的时候,哭起来也是这般无声无息,倔强又伤心,只是他长大了,已很久没哭过了。
她微微叹息,拿了帕子亲自替那小姑娘拭泪,却拭之不尽,便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犹如许久以前安慰自己弟弟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有什么难过的,京城对我何尝又不是一个囚笼,如今有机会冲出囚笼,有新的机遇,新的开始,有可能可以展翅高飞,不是很好吗?”
牢笼吗?
元钧看向弋阳公主,泪眼朦胧,一阵恍惚,不错,那巨大的宫廷,何尝不是一座牢笼?
自己的身体,也还关在那重重深处。
而自从自己长大一些后,姐姐碍于男女之别,早就不再拥抱自己,如今在这个少女身体内,姐姐温柔地安慰和抚摸,让他仿佛重回幼儿之时,这些日子心里的煎熬,痛苦,仿佛也瞬间得到了来自姐姐的慰藉。
元钧忽然心中一动,自己这个梦好真实,自己梦到变成了这小尚宫,那小尚宫,会不会也在梦里,变成了重重朱门后被囚禁的冷宫太子呢?
第22章 幽罚
容璧的确是被膝盖钻心的疼给惊醒的。
当一双又红又肿却骨节分明,明明属于男子的膝盖落在自己眼中的时候,她是吓了一大跳的。
但多年在宫中的经验却让她条件反射一般地先用双手使劲揉搓着那明显属于罚跪后留下的淤血,一定要将淤血揉开揉散,否则以后留下病根,刮风下雨就会钻心的酸痛麻痒。
而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又再次让她愣了下。
但疼痛让她顾不得那么多,拚命揉搓了一会儿,她睁眼四顾,看到华丽的被褥床帐,冷清得很,天色还黯淡,她掀起了帐子,勉强下了床,看到床边的小桌子上,除了茶具以外,还搁着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小瓶黄签子,熟悉皇宫的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御药房的药,先走过去,拿起药瓶子看了眼,果然看到签子上写着红花油,活血化瘀,又放着两张膏药,连忙先打开药瓶,将药油使劲揉搓在膝盖上,直搓得热乎乎的,疼痛顿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