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阳公主饶有兴致看着仿佛有些恍然的容璧道:“所以,你当真不知花妈妈放进去的是什么东西?”
她仿佛觉得十分好笑,但心里却仍然一片肃杀。
这是一个绝杀必死的死局,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婢女的忽然揭穿。
过去的几夜,她和她的弟弟险死还生,她几乎都没有睡,等兵马司走后,将公主府所有地方都细细重新清点查过,还通知了定国公府,也好好查,就连太子元钧也连夜回宫,重新查过自己的所有东西。
不仅仅如此,这一次花妈妈的叛变,让他们不寒而栗,对自己的身边人包括心腹,全都不敢再信任起来。
但这一个婢女,无论怎么想,都不该参与到这么深的计划中,花妈妈虽然死了,但此事毫无疑问应当是绝密,她和元钧查了许久她的背景,都没办法想通,作为原本只是这一个棋局中微不足道只是作为陪衬花瓶□□的道具,这个婢女是如何知道藏得这样深的密辛,骆后如果知道这个婢女知道这个秘密,绝对不会将她排到太子元钧身边。
来了,容璧深吸了一口气道:“奴婢善猜钩。”
“奴婢自幼善于揣摩人的神情猜测人心,花妈妈第一次见我就神情恍惚,询问我皇后有何差使派我。当时公主和太子明明猜忌于我,花妈妈是您的心腹乳母,按说对我也颇为猜忌厌恶忌惮才是。但她待我却恭敬和畏惧,似已确信我是骆皇后派来监视她办差,语焉不详提到仓库,每次都脸色仓惶,若有所失。”
弋阳公主脸色冷了。
容璧开口道:“公主殿下如今心里一定在想,骆皇后筹谋数年,准备了这么一桩必杀的阴谋,怎么可能让奴婢这么一个只是用来□□的人坏了事?更何况奴婢被这么毫不在乎地扔给公主殿下您,作为弃子?”
弋阳公主脸色微变。
容璧道:“只是巧合吗?”
“奴婢如何能够未卜先知知道太子殿下会藉着藏钩来将奴婢让给三皇子?奴婢为何又非要留在公主殿下身边?”
弋阳公主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兵马司搜捕的时候,我命所有的仆妇都留在房中不许乱走,她并不知道兵马司一无所获,但仍然服毒自尽了——想必她认为此次必然是十拿九稳让我死。”
容璧低声道:“她应该是有亲人被骆皇后把握住了,公主殿下可以往这方面查一查。”
弋阳公主久久不言,许久后看向她:“皇后若是知道你除了漂亮,还聪慧,大概就不会选你了。”
容璧一言不发磕头:“奴婢所求只不过想周全自身,平安出宫返乡。”
弋阳公主意味深长:“你如此美貌,又如此聪慧,难道不想成为未来皇帝身边的女人吗?甚至是下一代皇子的母亲,以你之能,一个贵妃之位还是没问题的。”
容璧垂下睫毛:“奴婢有自知之明,只求平安出宫返乡。”自己早已是骆皇后弃子,平安出宫早已不可能,自己如今若是回宫,等待自己的必然是死局,漩涡之中求生,如今这两姐弟,却只能是自己最后的希望。
弋阳公主凝视她许久,心里无数混乱而纷至沓来的想法,有时候觉得她是以退为进,有时候又觉得她傻,最后却一个清晰的念头起了来:如今能用的人太少,此女可用,此女品格大方,才貌双全,只看弟弟有没有这福分了。
她神情复杂道:“你且留在我身边吧,若你忠心,总有你的好处。”
容璧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是蝼蚁,性命只在贵人一念之间。
她揭发了这样可怕的宫闱秘事,贵人想要灭口,太正常不过,而对于上位者,除了证明自己有用,无法保全自身。
但弋阳公主却忽然又说了一句话:“你……不要有芥蒂,之前是我和太子不对,我们……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待久了,已经没了良心。这次是你救了我们,我会补偿你,今后也不会再猜疑你。”
她忽然转身长跪,深深对着容璧下拜:“到底是我良心难安,有愧在心,此一拜,向你致歉。”她此前分明杀伐决断,冷酷无情,如今却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容璧心下微微动容,心里之前那点怨念不由也被同情掩了过去,连忙也拜了下去:“公主不必……奴婢知道自己确实可疑,公主和太子殿下如今情势不好,猜疑也是难免的,奴婢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长公主府仿佛恢复了宁静。
但公主府上伺候的奴婢们全都敏感地知道了不同,先是那场不同寻常的搜府,这让所有奴婢全都噤若寒蝉。
长公主的乳母花妈妈忽然急病没了,公主很是伤心,厚赐家人,厚葬了。
而之前听说触怒了长公主的容美人被放了出来,然后晋升成为了公主身边的大丫头,仍然管着膳食,但月例之类的涨了不少,原本容尚宫就是宫里来的,领着宫里的月例,但长公主却吩咐府里也开支了一份月例给她。
但这也是小事了,整个公主府里如今笼罩着不安的阴云,门庭稀落,客人几乎禁绝。而府里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有些能走的已是开始找后路,长公主也不留,一律开恩准许奴仆们自赎或是送回定国公府。
难得的是,公主府里养着的那些年轻英俊的少年侍卫们,却一个走的都没有,他们仍然保持着日日训练,天天奉承着长公主,各个青春英挺,面容飞扬,让府里的气氛不至于太过阴沉。
这日寥落门庭里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探花郑长渊。
郑长渊看着像是送秋日中秋的节礼一般,送了一车子的海大鱼、海蟹、海外新鲜瓜果来,这在京里极稀罕极新鲜,运来的人力物力简直不能估算。
他倒还是一身华贵衣袍风流倜傥,长公主让容璧好好整治了一桌宴席,自是在水廊边又摆下了宴席招待感谢郑长渊。
酒过三巡,微醺之际,长公主摒退了诸人,却留下来了容璧在一侧拆蟹肉,然后笑着问郑长渊:“如今我这里,京里人人避之不及,郑探花今日过来,是有事要说吧?”
郑长渊看了眼容璧笑了:“并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些日子家里寄了海货来,却是听到个新鲜笑话,公主既是想听闲话,那我也就说给公主听听。”
弋阳公主微微一笑:“郑家海上霸主,港口之王,知道的闲话,想来也是极新鲜特别的了。”
郑长渊一笑,眉目都带了粉红,看着风流之极:“公主可听说过神妓之名?”
弋阳公主抬眼,好奇心已经浮起:“何为神妓?”
第17章 神妓
“从前在晋州港那边,我年少的时候很有些自诩风流,因此认识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当时我认识一个胡女,名唤鸾姬。”
“这鸾姬,她母亲是胡女,父亲却是嫖客,生下来她那胡姬就难产死了,因是女孩儿,又有一双异色猫眼,老鸨觉得奇货可居,也就养大了她。”
“到她长成后,样貌十分美貌,自然也就开门梳笼接了客,十分受欢迎,因在那烟花之地长大,那里又是港口,南来北往会奇淫技巧的人不少,她又极聪明,知道身无所长,无可依仗,和不少相好的客人、妓院的老师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技艺在身,其中就有一门腹语,就是人端坐着,嘴唇不张,仿佛只是在睡觉,却能用腰腹以男子之声说话。”
“她为人跳脱活泼,十分促狭,有次和客人扶乩,一时兴起,也为了多骗些缠头礼,她用腹语装作扶乩之时请了神降临,胡诌了一顿说客人此次出海,必遭大难,需出海前供奉九两金子,方能遇难成祥。”
“因着那海客一贯十分迷信,信以为真,当时果然奉上了九两黄金作为供奉,离去了,不想数月后这海客回来,竟然备了厚礼,锣鼓喧天来感谢这胡姬,并且情愿厚礼赎她,礼聘为正房夫人。原来这海客果真在海上遇到了风浪,大船破碎,九死一生在海上漂流后到了一个海岛,却是海盗藏银之处,那海客机灵,曲折想法取了银子,衣锦还乡,想起当初扶乩一事,大为感佩,便来还愿报恩。”
“这事一宣扬开,鸾姬名声大噪,自然是没嫁,嫌那海客老丑,只拿了钱,自赎了身出来,却也不会别的,只专心做这扶乩请神一事,当然也少不得偶尔留些看得上的入幕之宾。她性情伶俐机变,又专心找了人点拨,这神降判语,越发说得模棱两可,渐渐‘神妓’之名远播,她又好结交权贵富商,一时也风头无两,日子很是过得去。”
弋阳公主笑了:“想来郑探花,也是这入幕之宾之一了?”
郑长渊笑了下:“当时少年时好奇,瞒着长辈,化名去看了下,当场也就识破了是腹语,因着当时看她身如飘萍,也没什么害人之心,不过是为了自保,也就没揭破她,她知我看破了却保全她,感激我,也就很是替我做了几件事,我们私下关系不错,倒没多少人知道。”
“然而她一贯都在晋州港,前些日子却忽然悄悄给我写了封信,求我助她隐姓埋名,上海船,离开大雍。我颇觉奇怪,她这异色双瞳,却是哪里都不好遮掩,在大雍的确很难有立足之地,只是却不知她得罪了什么样的人,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才能惧怕至此,不惜背井离乡远行——至少只是在晋州,我们原家要护住她还不难。”
“因此我抽空派了自己信得过的手下将她悄悄接了出来,私下问她,却听她说,原来前些日子,有人找了她,许以重金,请她做一次请神,并按对方教的算命,那价实在太高,鸾姬贪财,加上平日里多有内宅嫡庶争宠求她如此,便接了。”
“果然到了那日,鸾姬说却是对方引来了个道袍打扮的居士,大概五六十岁年纪,气度高华,不似普通人家,鸾姬留了个心,扶乩判语之时,虽然前边都按对方教的说了,但在破解之法却改动了一字,即‘此消彼长’改为‘避而远之’,留了一线。”
“事后那雇主果然极不满意,但还是给了钱。”
“这之后鸾姬却接连遇见几件事,一件事是家里的猫吃了桌上糕点莫名死了,一是隔壁房舍忽然起火,幸好天降大雨她得逃脱,这之后她便吓死了,连夜诈死躲了起来,对外只说死在火场中。”
弋阳公主忽然挺直了脊背,目光冰冷,过了一会儿冷冷问道:“那人问神什么问题?”
郑长渊道:“一问此生如何。”
“答曰富贵天然,福祉深厚,一生桃花,才情绝佳,妻星贤能,大利子嗣。惜命虽贵重,寿元略不足,白璧微瑕。”
“二问能否得道。”
“答曰寿数不足,道缘未到。”
“三问缘何寿数不足。”
“答曰客人遍野桃花,正属木命,金犯木,命中出了克比肩的金,贵命不纯,此消彼长,因而不得全寿。”
弋阳公主已经霍然站了起来,郑长渊徐徐道:
“客人再追问破解之道。”
“答曰诚心供奉,避而远之名中带金之人,则可保持运势,破此命局。”
弋阳公主已经面如铁青,她霍然叫人:“来人!找这些日子的邸报来给我看!”
郑长渊摇了摇手:“公主可是看最近官员任免,我留心以后已在吏部查了下近日邸抄——近期外放、贬斥出京的人事,里头确然有不少名字带金的人,甚至包括宫里放出去了一批内侍和宫女……”
弋阳公主眼中怒火:“好一个宝函宫!函藏其锋,寒水蚀之,好一个求仙问道的……父皇啊……”她顿住哽咽了下,一行清泪却落了下来。太子名元钧,年少锋锐,正如新硎初发的利刃,皇帝索性指了个宝函宫,这其中意思,已太过明白。
郑长渊仿佛听而不闻一般,弋阳公主久久才道:“年初他确实有段时间身子不适,想来当时已生了疑。”
她眉间颓然:“到底为贱人所算!”
郑长渊起身道:“故事讲完了,我也该回去了。”
弋阳公主道:“那鸾姬……”
郑长渊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日,麟址宫还尚未起火,我当时也只以为听了一则宅门密事,并未留心,只安排她连夜出海,大海茫茫,不通消息,她随港而流,已出了大雍,当时也并未和我说打算去哪里,显然她知道将这事说出来以后,大概连我都不能相信了。直到麟趾宫这把蹊跷的大火,我回味过来,才来告知公主,万事提防。”
弋阳公主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抱歉。”
她知道郑长渊若是真心想找是能找到的,但,找回来也已无用了,皇上疑心已起,父子父女嫌隙已生,郑家绝对不会再将百年世家的赌注全押在她们无依无靠的姐弟身上,郑长渊今日秘密前来通报,应该也只是他个人的行为……兴许是一点怜惜、一点欣赏,又或者是两头押注,但无论如何,利益没有足够大的情况下,郑长渊做到这点已算得上是有义了。
郑长渊苦笑了声:“对不住。”他对公主却有倾慕之心,却也一直却步于她的身份,如今这一点,已是竭尽全力,然而他肩上尚且担着族中重任,未能随意施为。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郑长渊起身恭敬道:“公主近来万事小心,您毕竟是太子亲姊,要动太子,您是最先要动的屏障。”
弋阳公主苦笑了下:“我知道,近年来我招摇了些,是我连累了钧哥儿——而且他们早已下手了。”
郑长渊悚然看向弋阳公主,弋阳公主低声道:“——前日京兆尹、护城将军忽然连夜缉捕夜贼至公主府,非要搜我内库,硬说亲眼看到贼子躲藏入内。”
郑长渊已是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里头若是藏了兵器、巫蛊等等……弋阳公主道:“幸得我这婢女机灵,提前发现,通知我取出,一件旧龙袍,并仿造着做了一件新龙袍,半成品,尺寸正是钧哥儿的。”
郑长渊转头看了眼容璧,目光带了审示和冷静:“这婢女又是如何得知呢?”
弋阳公主道:“偶然发现。”
郑长渊摇了摇头,起身道:“竟然出此毒计,显然此次不能善了,公主当心还会有后手,万万小心。”
弋阳公主久久不言,过了一会儿才苦涩道:“君父在上,便是斧钺加身,我又能如何?”
郑长渊宽慰她道:“此为小人居中作乱,想来非上本意。”
弋阳公主低声道:“嫌隙已成,无可挽回……”她满口苦涩,接下来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她和弟弟,如今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郑长渊不再说话,他不能参与太深,虽不能隔岸观火,却也不可能施以援手,站队失败,那是整个家族的万劫不复。君上尚在,太子便永远是太子,一旦想要觊觎皇位,那便是谋反,历史上活不到继位的太子还少吗?而太子失势代表着无数的跟从着他的大臣、家族的覆灭,他们代表着不怀好意挑拨天家父子关系的谋反者,首当其冲被作为惩戒的炮灰。
他起身来拱手告辞,弋阳公主起身送他出去,眉目凝重:“郑探花今日之义,吾必铭记在心,他日若能,必当涌泉相报。”
郑长渊行了个礼:“两位殿下不妨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忍过一时,方能图长远。”
第18章 赐婚
送走了郑长渊,弋阳公主很是不安,想要进宫,宫里却传来消息,皇上考察太子功课,太子应对失措,课业不精,龙颜大怒,让太子闭门三月读书,不许任何人打扰太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