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命的儿啊!”
“这家店吃死人了啊!大家不要放过他们!”
“这家店背后势大!草菅人命,大家不要放过他们!”
“杀人偿命!”
“什么宫中秘方!都是骗人的!”
“容少,我们先护送您回去吧,这里乱七八糟的,已命人去报官了。”
元钧睁开眼睛,恍惚看到的便是漫天飞舞的纸钱,自己站在二楼栏杆处,正居高临下,楼下是街道,人声鼎沸,密密麻麻围了一大圈人,人人看着面上不是愤慨就是悲怒,也有不少看客紧实围着,在楼下店铺门口,摆着一具白布盖着的长方形物事。
元钧沉默看着下面披麻戴孝的哭嚎的人,慢慢开口,重复:“报官了?”
红缨在自己身边劝说着:“您放心,州府这边的巡按绝不敢徇私,这些人都是来闹事的刁民,咱们这药膳铺子才开张了几天,定然是生意太好,被人嫉妒盯上了,您常年在宫中不知道,这些市井手段很常见,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后门那边已让玉十二他们把着了。”
元钧沉吟:“药膳铺……”
白缨在一侧已愤慨道:“每一日的药膳粥都是您亲自烹饪,所有食材都是精挑细选的,怎么可能吃死人?这几个方子都是御医院开给贵人常年养生用的方子,绝不可能吃出问题。”
元钧已明白了过来,转头看了眼这收拾得很是干净的铺子,交代红缨:“你去拿一百两白银,十两一锭的那种来,码在托盘里,然后把护卫都过来,在下面隔出看热闹的人。”
白缨失声道:“二少!难道您真的要赔他们钱?这些人看到钱只会索取更多,贪心不足的!还是回去吧!公主会替我们做主的!”
元钧淡道:“按我说的办。”
他自幼储君之身养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收敛笑容之下威仪顿生,白缨和红缨心头一颤,连忙低头道:“是。”
他心里一动,却注意到了二少的称呼,低下头看了眼,果然看到身上穿着的是一套狐毛镶边男袍,手腕耳朵上钗环全无,腰间还配着一把短剑,竟是男装打扮。
元钧心中五味杂陈,不过是简单的一身男装,他却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被陌生人体贴的善意。
就为此,他也该将这桩事给稳稳地解决了,开药膳店,显然是小宫女开的,她做的食物,确实很美味,想来是开张后生意太好,惹来了事端。若是不立刻现在解决,就算事后姐姐出面解决了,这口吃死人的锅也已牢牢扣在这铺子上了。
他垂手握紧腰间的短剑,大步走了下去。
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忽然一队彪悍的护卫冲了进来,各个身高腿长,宽肩蜂腰,手持长棍,腰佩长刀,吆喝着将闲看人给隔开,只留下了门前跪着的一对男女以及铺着的尸体,其他一些显然是雇来的泼皮有还想拔刀动手的,很快被棍子敲在肩膀上,娴熟压着反捆了手腕一串绳子拉着系在了门口窗栏上,堵上了嘴巴。
看热闹的人们可不想惹事也被捆上去牵狗一般牵着,全都老实地站着不再说话。
场中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那一对夫妻尴尬的哀嚎声,女子一时震惊地张大了嘴不敢再哭,只有那男子仍然色厉内荏大喝道:“怎了!不是官府也能拿人吗?打人了啊!”
只看到店门忽然打开,几个护卫簇拥着一位拥着华贵的白狐裘少年走了出来,少年虽然色如春花,却偏偏冷若冰霜,风致洒然,清贵异常。
他站定了,一双清澈眼睛往下看了一看,人群静了下来,他微微侧头示意,一个侍女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的红毡上整齐码着银白色光亮如新的银丝元宝,一锭大概有十两,摞在一起在日光下看着犹如一座小银山,射人眼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就连那男的都愣住了,然后一阵狂喜,嘴上却仍然道:“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打发了我们,我老爹可是吃了你们的粥回去肚子疼就死了!问了大夫,说是药膳不能乱吃,定是有什么相克克到了!”
元钧站在那里,神态冷傲,声音却极清晰:“鄙人姓容,是这家店铺的主人。今日发生此事,耽误了各位乡亲邻居的生意,先道个歉。另外,本人也先把话明白放在这里:一,若是真吃了我这铺子的食物有事的,一应官司,本人承担,赔银赔命,绝无二话。这盘银子放着,一会儿一并送去官府。”
“二,若不是在我家铺子吃出的问题,却受人挑拨聚众前来铺子闹事,只要当着乡亲们的面,承认误会道个歉,本人也可看在死者份上,可赏些烧埋银子,助你们归家。”
“三,”元钧目光冷冰冰看过场上那些闹事的人:“若是心存歹意,受人教唆,血口喷人,污蔑攀诬,讹人钱财,阻人生意,那么一并绑送官府治罪。”
顿时场中一静,那男子上前道:“怎可能污蔑?我老爹在你们这里吃了药膳,有邻居为证!回去后就腹痛不止,汗出如浆,不过一时半刻,就没了性命!”他身旁的妇人哀哀哭起来,似乎十分难过。
元钧却道:“一个一个回话,我问,你答,我会让人记录,一会儿一并呈官府裁断。”旁边早有护卫端出一张桌子,一个账房模样的先生行礼后端坐下去,提笔等候记录。
男子面无怯色:“你问!正好让大家都听听!”
元钧道:“死者是你什么人?多少岁?”
“是我爹,五十八岁。”
“你父亲有几个儿女?妻子尚在否?”
“我是独子,我娘去年生病没了。”
元钧继续询问,仿佛不假思索:“你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做什么生计?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叫耿有富,家在屏风村,家里种地的,父亲叫耿大山。”耿有富回答得也很快,但话音才落,元钧又继续问:“你父亲耿大山是哪一天到我家铺子吃饭的?”
耿有富十分顺畅道:“就是昨日,他回去后还和我们说在城里看到个新店才开张没多久,正在半价优惠,据说卖的是宫里的药膳方子,他便吃了叫什么四神粥,吃了以后一直不太舒服,让我们煮点豆粥给他压一压,然后喝了半碗豆粥,就大喊一声肚子痛!然后抱着翻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就没气了!”
元钧问:“他是和谁在一起吃的四神粥?用了多少钱?在城里还买了什么东西?到城里是做什么的?是如何来城里的?什么时候回的村?坐车还是走路回去”
元钧一句一句问着,十分详尽细致,那耿有富开始还神情紧张,后来发现问的都是些普通问题,虽然细,却都十分好答,便慢慢放松了下来,而又因为元钧问得非常快,但却完全没有质疑,只是不停询问,也就全部注意力都在回答上,但也都每一句都答上了,甚至面上出现了洋洋得意之色,显然感觉到了胜券在握,眼睛甚至是不是看向了那一摞在日光中雪白发亮的白银。
药膳铺对面的四海酒楼包厢内,一声叹息悠悠响起:“耿有富完蛋了。”
一个青衣文士凭栏往下望去,饶有兴致开口:“他说得越多,破绽越多,已经开始前后有矛盾了,尚且浑然不觉,还在洋洋得意以为编得完美。对方以势压制,以财诱之,不停发问,诱他说话,记录下来,只要将所有问题列举出来,立刻就能找出破绽,再交有司审理,便真相大白。”
旁边一个配剑的高大男子不解道:“我不明白,究竟是不是吃死人,不是一验尸就明明白白吗?”
青衣文士笑道:“你不懂,要的就是闹事,只要场面混乱,铺主又一直不出面。大部分人就会觉得东主心虚,市民不过是看个热闹,记住了这家叫养神药膳铺吃死了人。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目的也就达到了,谁会去关心官府最后审理结果如何?”
“但是这容女官一出来,先镇压住混乱局面,将场面完全控制为主动,然后大庭广众之下,面色镇定无惧,毫不心虚,又拿出财势诱人,又是当街询问,只这一个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就已能够取信路人了,更何况那耿大富还如此不经事,要不到一盏茶时间,他便要说漏嘴了,你看他前后已经开始矛盾了。刚才说早上出门前喝的豆粥,后面又说喝的麦粥。那容女官有意不纠正,只不停发问,显然是要等待致命的漏洞,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如何有着这样老辣的审讯技巧?简直像是在刑部、大理寺观过审理经验丰富的老推官了。”
文士转过脸来,眉目俊秀,文质彬彬,却正是燕地左相,人称小张良的卢佩陵,他看向包厢中圆桌上首坐着的身形魁梧高大的靖北王郭恕己,带了些幸灾乐祸:
“王爷,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公主手下有此人才,志存高远啊,此等人才幸好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子之身,实为逐鹿天下之枭雄也。”
“王爷看来要失算了。”
郭恕己眉目微动:“孤不过是顺水推舟,试一试罢了,叫州府巡按派人过去吧,孤也看够热闹了。”
卢佩陵促狭问:“是继续要把这女官带去官府问话吗?”
郭恕己看了他一眼:“那是王妃女官,有职司在身,不可轻传,吩咐他们带走闹事人,秉公审理即可。”
他站起来了一会儿,又意味深长道:“孤听说,太子十岁之时,便在太傅的推荐下,到大理寺去旁观案件审理了。”
卢佩陵笑道:“沈后去得早,听说太子自幼便是在王妃教导,姊代母职,如此看来,王妃在理政上,只怕也很有才华,因此身边一个女官,也能如此不让须眉。惭愧,惭愧。我十几岁的时候,不如这少女远矣。”
第34章 围炉
容璧此时在函宫里,看着水灵灵像一把子水葱的四个侍女,有点无语。
青豆、碧瓜、翠韭、绿葱,看赐的名字就知道太子是看到了她画的菜圃,虽然还惦记着那边药膳铺的风波,但也知道有太子和公主在,又有王爷在那边,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大不了换一家铺子再开便是了。
她自幼进宫,拥有的东西不多,因此也不怎么有得失心,很是有一种随分从时的品格,药膳铺虽然是她想开的,但本来也是弋阳公主支持下才能开出来,既然回到了宫里,自然是先把饥饿的肚子给抚慰了,她不理解太子为什么如此能忍,明明饥肠辘辘,却仍然还在写字。她只问道:“今天食材有什么?”
蔡凡小跑着进来回道:“唐公公说天寒,适合吃锅子,送了小羔羊、牛尾巴、两只猪前蹄,一只鸡、一条鱼,豆腐、细面,还送了各种豆酱、芝麻酱、豆腐乳、韭菜花、糖蒜、椒油、虾酱,素菜有南瓜、萝卜、冬瓜、芽菜、菘菜、豌豆尖,另外有腌好的雪菜、笋干、香菇干等等,都全的。奴才已提前炖了羊肉清汤,殿下要吃,立刻就能拾掇起来。”
容璧做了决定:“就吃锅子,你们也吃,去叫严信还有沈统领进来,一起煮上,别浪费了。”
四位侍女面露喜色,连忙主动上去帮忙,却看到早晨还冷若冰霜的太子,此刻却亲自走到了厨房,指点蔡凡如何处理食材,熬煮汤底,调制酱料。
鸡整只抹上了黄栀子粉和姜粉,蒸上了,猪前蹄卤上,牛尾巴红烧,羊肉切成了极薄的薄片,准备和鱼脍一起下锅子。
奶白色的羊汤在珵亮的铜锅子里滚开起来,酱汁也都调好,容璧坐到了上首,再次命他们:“都坐下来一起吃吧。”
外面严信、沈统领也进来了,先坐了下来,四个侍女和蔡凡也小心翼翼围上来,并没有着急入座,而是用巾子握着筷子,先伺候着烫肉,容璧看她们紧张,便道:“都说说你们哪里来的,家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菜肴吧。”
四个侍女十分拘谨没敢说话,蔡凡却是得过容璧亲自指点做菜的,放松许多,连忙道:“奴才家在海东州,家里贫寒,从小最喜欢的,就是雪菜肉丝面了。”他点了点一旁碟子里盛着的切好的雪菜丝:“这可是上好的雪里红,我们小时候没有这么好品相,比这稀碎多了,好的都得拿去卖。只有生日或是节日,母亲便会捞一些来切碎了,和肉丝炒了,那肉丝得先用水、蛋清打了浆上劲了才会特别嫩,和雪菜丝煮开了汤,下面,当初……我离家的时候,我娘还给我做了一碗。”
说完他眼却红了红,当时不年不节,母亲却忽然给自己做了雪菜肉丝面,雪菜肉丝还加了油炒了做浇头,不像从前那样舍不得放油直接煮汤,面里还卧了个蛋,他傻乎乎还暗自窃喜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有,只有他能吃。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因为已谈好了马上要送他入宫,他娘心疼他马上要挨一刀,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容璧也想起了自己入宫前最后一夜,母亲给自己包袱里放的煮熟的茶叶鸡蛋来,一时也有些伤感,拿了片银叶子来递给他:“说得好,赏你。”
蔡凡大喜一骨碌连忙跪下磕头:“谢殿下赏!”
有了蔡凡开头又得了赏,四个侍女看着终于也大胆了些,青豆笑道:“太子给奴婢赐名青豆,却正巧,奴婢从南苏州来的,从小最喜欢吃的就是毛豆,连皮与干香料炒香,放水卤了放一夜,第二天下饭,清香又下饭。”
碧瓜看青豆这谄媚的笑,连忙也道:“奴婢家也临海,最喜欢的是毛蟹炒年糕,毛蟹切半,撒上面粉,和葱姜煎香,和烤过的年糕焖煮一起,味道至妙。”
翠韭道:“我家也是穷,但家里过年才能吃到的就是咸肉菜饭,咸肉铺在米上先蒸熟,放点猪油和菜帮子一起拌了,再盖上盖子小火烧出锅巴来,香得紧。”
绿葱有些嘴拙,想了下才道:“家里穷,来宫里才吃了些好东西。记得的好吃的就是肉粽子……宫里最爱的是夏日用绿豆和紫苏煮了绿豆汤,煮出沙来,放冰块冰糖,很是好喝。”
严信笑道:“大概是围着炭火,热了吧?这时候想起绿豆汤起来了,我从南粤那边进的宫,从小只爱吃个芋头蒸鸡,鸡油鸡汁落在下边垫着蒸着的芋头,又面又香,哎,已是数年吃不到这等美味了,沈统领呢?”
沈安林是先皇后的侄儿,自然是出身富贵人家,他想了下道:“喜欢的菜么……肉燕吧,这菜做着麻烦,但是确实鲜。鸡豆花也不错。”
蔡凡咂舌:“沈大人果然是高门大族出身啊,这两样都是看着清淡,真认真做起来很是费工夫的。”
青豆忙问道:“蔡公公说说看,这究竟是什么菜?怎么个费工夫法?”
蔡凡道:“肉燕,其实和鲜肉馄饨差不多,但区别就在于那裹馅的皮,是用上好鲜肉和糯米粉、甘薯粉,用锤子捶打捣上个万次,捶打出薄如蝉翼的肉皮来,再用来裹肉馅,讲究人家馅里头还放鱼肉,煮出来那叫一个滑嫩鲜美啊,一般人家吃不着。”
“再说鸡豆花,那也是上好文火熬煮八个时辰以上的鸡汤,用猪肉茸、鸡肉茸扫成清汤,再把鸡肉同样是反覆剁细剁成肉酱,加上豌豆粉搅拌成肉浆,慢慢下到鸡汤里头,煮出来绵软轻盈的鸡豆花,淋上酱,看起来只是普通清淡,吃起来柔滑鲜甜。这就是那等清贵人家做的清贵菜式,看着寻常又清雅,这道菜有个说法便是‘吃豆不是豆,吃鸡不见鸡’,用文人的话便是至简至繁……”
一时众人都有些感慨,席上气氛渐渐轻快活跃起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些菜式,配上宫中确实是最好的食材和热腾腾的汤底,这一顿锅子大家都吃得很是愉悦满足,脸上全都露出了笑容和血色来。尤其是四个侍女,她们在宫中自然早就听说过太子挑剔好洁的名声,又是被皇帝赐给被幽囚中的太子,人人都战战兢兢,没人会觉得这是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