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百代明天子,不肯将身做上皇”,古诗写得极对,在靖北王跟前那一点叛逆的火种,在回到自己的身体,回到这幽禁的宝函宫里,熊熊燃烧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灵魂兴许在千里之外,还能影响到这边的凡夫之身,这才引来了这样一场中心如焚,焦虑抑郁的大病。
元钧将棋子落入棋盘内,若是靖北王郭恕己在此,兴许就能看出,棋盘里每一粒白子,都像征着北犀的大城和王庭,如今黑子犹如一把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势如破竹,牢牢插入北犀心腹,不过一个月时间,便转战千里,逼近王庭。这个时候,先锋骑兵营已深入敌军,辎重、粮草,都成为了至关重要的制胜关键,三军昂扬,速战而胜,如今粮道太长,不利持久,一旦被拿捏,这支犹如尖刀一般的前锋军,将会被困死在北犀腹地。
此前他跟着公主,随军奔袭,一直是不知道具体的行军目标,这几日他静了下来,结合着朝廷收到的军报日期,回忆着每一处驻扎的地点、地形,慢慢复盘出了这一路他们的行军路线,如今整个靖北的战局,都在他胸中,清晰如棋局,靖北王确实可称得上用兵如神,每一步都出乎意料。
他手指拈着棋子,慢慢敲打着,放在了一处黑棋侧,又陷入了沉吟中。
这时却有内侍禀报:“殿下,唐喜公公求见,亲手做了莲藕羹来,说是对殿下的病有好处,还说要给您汇报下种莲的进度。”
种莲?元钧心中一动,慢慢又拿了一颗黑子起来:“请吧。”
这几日,湖畔圈出来种莲的湖角落,已深深挖出了无数的淤泥出来,在五月的日光下暴晒,又重新回填,他仔细观察过,没看出什么特别来,显然负责看守的禁军统领们也很是注意,每次湖边五步一岗,十步一人,都站着紧紧盯着挖泥的民夫,不允许乱走。在这样严密的监视下,想要做什么显然很难,他为了避嫌,干脆压根完全没走过去,几乎足不出户在屋里养病。
他绝步不出,只在屋内养病,显然也让负责的禁军们放松了些,开始几日还颇为紧张,这几日看得出已有些松弛,毕竟五月近六月天了,日光强烈,民夫们干惯了,又毕竟是在淤泥里,能吃苦,禁军们却大多是贵族子弟,娇生惯养,晒上几日,头昏眼花,哪有不松懈之理。
如此这般,这种莲若是有什么,这个时候倒是做手脚的好时候,只不知道唐喜究竟和容璧,达成了什么协议。
唐喜已弯着腰捧着托盘进来:“奴才见过殿下,殿下上次说过喜欢这莲菱清香,又思念先皇后做的菜,今日偶然得了极好的刀鱼,正好做了汤面,与这鸡头米、糖渍桂花,菱角一并给殿下送过来,尝个鲜。”
元钧看那白玉瓷盘里头盛着白珍珠一般的鸡头米,伸手拿了勺子尝了一粒,柔软脆嫩,带着清甜,微微点头:“孤病中嘴淡,卿有心了。”
唐喜眉开眼笑仿佛极和气:“殿下满意就好,殿下前日交办的种莲的事,也已办妥了。如今这边莲花也已种差不多了,都是从江南白马寺请来的千叶宝莲种,名唤钵罗华的,那边主持亲自诵经祈福过,连夜从江南那边快马送的藕种进京,待一个月后,就能开了,开着莲花是火红色的,据说花放之时仿佛火焰在水上燃烧,十分盛况。”
元钧诧异:“我听说白马寺那边很是以此为宝,轻易不给种的,如今竟然连莲藕都给你了?”
唐喜悄声道:“殿下不知道,他们正愁的,如今陛下好道,他们只好扯着那佛道同源、万法归一,勉强支撑着罢了,到底还是想着要弘扬佛道呢,如今殿下要种莲花,他们哪有不奉承的?只要殿下一声令下,他们那是整座池子都愿意搬来京都呢。”
元钧被他几句话说得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诸经要解》道:十方诸佛,同生于淤泥之浊,三身证觉,俱坐于莲台之上,因此莲花为佛门至宝,这才如此珍贵。好好的佛门净地,倒被你说得倒像是邀名射利之徒了。”
唐喜笑道:“殿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佛门高僧,那也是要吃饭化缘的呢。寺庙名下的地,都不纳税,都是信众捐献的,如今都信道家去了,谁来供奉呢!”
元钧道:“倒是你们看得透彻,是孤太狷介了。”
唐喜道:“殿下身份贵重,仁慈好义,自然有人愿附于骥尾,执鞭随镫。”
元钧看他说得恳切露骨,十分诧异也不知容璧究竟许了他何物,更不知那所谓的种莲,究竟有何玄妙,试探着问道:“卿既已办好,则这莲池,何时可用得上?”
唐喜一笑:“殿下只管静待佳音,如今莲种已种好,待到湖水灌入,不多时荷叶生发,莲叶田田,殿下便可泛舟湖上,赏莲观景,赋诗避暑了。”
元钧微一点头:“如此有劳唐公公了,孤就静待佳音了。”
唐喜微笑:“幸不辱命。殿下请用这刀鱼面汤吧,不然一会儿糊了就不好吃了,这是上好刀鱼剁成鱼蓉,又与蛋清和面擀出来的面条,是江南做法,殿下尝尝,旁边这还有韭花酱,极配的。殿下慢用,奴才先告退了。”
元钧温声道:“好,左右看赏。”他端了那碗刀鱼面来,用筷子夹起那软滑面条慢慢送入嘴里,只觉得细滑美鲜,再配上一侧的墨绿韭菜花酱,果然搭配在一起口感更是鲜香满口。
刀鱼肉细味腴却多刺,明后的刀鱼刺尤其硬,要除刺是个水磨苦差事。做这一碗刀鱼面,想必费了不少功夫,然而自己从前并不好这口舌之欢,应该是容璧在自己身体内之时真心好这厨道,怡然自甘,这才让这唐公公如此尽心指教,用心做这一道美食,送来还要反覆细致解说这做法,款款诚意,令人动容。
但却实在不知这聪明伶俐的小女官,究竟是如何避开这森严的耳目,与这唐喜公公搭上线的,只看如今皇帝待自己还算纵容怜惜,想来是丝毫未露马脚——如今,他是极盼望回到那烽火战场之间,却只能静静坐在这里,感受这焦灼的权力欲望焚烧着自己的心,要不是这唐喜这边似有什么突破,恐怕他这病,仍好不了。
他几口用完那碗刀鱼面,将剩下的菱角、鸡头米等物都赏了下人,慢慢在桌面上铺开舆图,再次沉思起来,在心中反覆演练,将军不打无准备的仗,他如今竟似乎隐隐感受到了靖北王这十年来对这一仗的精心筹备以及运筹帷幄,他绝不是贸然出战的莽夫,此一战,若是能成,正是造福千秋,福荫后人,中原可保百年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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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自虚漫不经心看着军报,问道:“老三还没有到靖北?”
一旁的王申甫丞相小心回道:“此去路程遥远,路途便是顺利总也要半月,而且听说靖北王已深入腹地,三殿下毕竟千金之躯,不好随着去北犀,反而误事,因此兵部这边答覆说定国公这边奏报,暂时现在距北犀最近的钜鹿守着,再命人传话给靖北王,若是方便,便将公主接回。”
元自虚点头:“宋世轩是积年的老将了,有他安排,朕是放心的。”他放下军报,又问:“老二呢?朕命他除了差使在家读书,可有安分?”
王丞相道:“二殿下如今用心读书,另也在修建府邸,准备迎娶北犀公主,已见过几次礼部侍郎,很是尊重,北犀使臣那边很是满意,但仍然多次上书恳请陛下出面命靖北退兵。”
元自虚漫不经心道:“拖着便是了,如今郭恕己未打到王庭,咱们退兵,占不到什么便宜,就等到王庭危急,他们着急,才会舍得割出更多利益。北犀人贪婪又奸诈,只有城下之盟,才能见到他们的诚意。”
王丞相道:“只怕到时候靖北王不听旨意……好处都让靖北给占了。”
元自虚道:“不必担忧。”
王丞相又道:“太子殿下今日又遣人来要北犀那边的朝臣、将军的有关文书介绍。”
元自虚:“太子病中仍然关心国事,此乃社稷之福,虽说身体羸弱,太医说了得宽心少虑,静静调养,只是他与公主姐弟情深,不让他看,倒让他郁结于心病难好,太子要看什么,都给他看看。”
王丞相眸光闪烁低头颂道:“陛下慈父之心,太子定能恢复康健,得膺万福。”
元自虚道:“朕如今也时时觉得精力不足,太子身体又如此,朕实忧心啊。”
王丞相连忙道:“臣仰观圣体,陛下神气充溢,龙颜威烈,雄姿英发,必定万寿无疆,万勿轻言于此,太子殿下年少,尚需陛下庇佑教导。”
元自虚这才喜悦,又吩咐了几句,才命王丞相都退去了,又传了青犼卫一统领来问:“太子今日如何?”
那统领身着玄衣,跪地禀报:“殿下今日仍是屋内养病,不曾出门,上午看兵书半个时辰后,便自下棋沉吟。后沈安林统领进来送书,谈了些闲话,御膳房唐喜公公送了刀鱼面来孝敬,又报了种莲花的情况。具体谈话,都已抄录。”说完呈送上来给元自虚。
元自虚看了看,笑了:“看出来太子心中焦虑了,连弋阳陪嫁女官的赶考哥哥也要招揽拉拢……”
他倒是压根没在意看莲池的事,太子原本为了标榜自己无心权位,种菜做饭,从佛门求莲不过是想要证明淡泊出世。如今为了长姐,又用心在兵书和招揽收买女官,对那什么莲池也就心淡了,这些都只证明了他城府尚浅,过于看重感情,那唐喜不过是在御膳房不得意多年,想要在太子跟前挣点前途,宫里小人,大多如此,可惜这次却是投错了人,他这个儿子,还是太年轻了。
第52章 占城
弋阳公主在容璧过来精心研究了几样菜式后,终于开始能够正常进食,面色也稍微好了些,但仍然时常呕吐。
她们在本来的营地只驻扎了几日,便再次拔营,这次时间不长,进了一座城,是刚刚占领下来的城凯尔达,凯尔达翻译为中原语便是晨星的意思,据说凯尔达城是北犀颇为有名的大城,易守难攻。
凯尔达城原本并不在计划内,就连凯尔达城北犀的守将也想不到靖北军会忽然转向去攻打他们,猝不及防之下组织防守也不甚严密。
最致命的还是靖北王亲自与一支商队,混入了城内,在黎明防守最松懈的时候,将守城的将士斩杀,里应外合,放了数把火,然后四处用北犀语大喊:“城破了!快逃啊!”
“起火了!大雍人杀来了!”“屠城了!大家快逃啊!”
城内一片混乱搞不清楚状况时,内应将城门打开,里应外合,与外面的先锋营合并将城门攻破。
天明之时,北犀的守将和官员都被俘虏的俘虏,斩首的斩首,大雍大军进了城,将城里筛子般筛过一轮,所有军队分散驻扎后,后方辎重、后勤等才慢慢进了城,城外仍然留了驻军呼应。
容璧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靖北王混入的商队,正是郑氏商队。而郑长渊本人,竟然混入了商队内,出现在了北犀,在靖北王占领了凯尔达,弋阳公主一行进城在城守府里住下时,郑长渊出现了,求见弋阳公主,将战事一一具体描述,他才高,说得绘声绘色。
弋阳公主十分吃惊,郑长渊犹如牛饮一般喝下了几杯茶,对一旁斟茶的容璧笑了笑,叹息:“王爷与我说,王妃这些日子行军奔波,坐卧不宁,饮食不进,憔悴异常,亟需一座方便守卫的大城来驻扎休息,郑氏商队也确实有此实力,又说动了好几家商队,又与王爷多次合计,才定下此计,还好一举攻下了这座城。”
弋阳公主看了眼郑长渊,他穿着青衣小帽,仿佛还是个普通的商贾,但眉眼风流,遮掩不住:“郑家不会同意你这般做吧。”
郑长渊慢悠悠拿了折扇展开道:“乱世巨贾,自然买卖的都是大风险,公主就当我是两头下注吧。”
弋阳公主虽然面容憔悴,仍然忍不住含笑:“哪两头?靖北王和朝廷,显然你帮哪一头,都不好存身。”她看了眼郑长渊扇子上的字,那里笔力古健,题着“一手江山。”却无题跋。
郑长渊摇头:“公主错了,我下的两方,一方是公主与靖被王这头,另一方,是太子。”
他挥了挥扇子,反转过来,扇后仍然是四个字“无惧炎凉”:“公主也看出来了吧?这是靖北王题的字,靖北王问我立了大功,有何讨赏,我便求他在扇面赏题字,他便给我题的。”
一面“一手江山”,一面“无惧炎凉”,明是说扇,实则毫不遮掩大志,墨迹纵横如飞,胆气雄壮,气吞山河。
弋阳公主沉默了,郑长渊道:“夫妻同体,靖北王为体贴公主,甘冒奇险,改道占领凯尔达,又敢用郑氏商队,豪气如是,郑某实在也颇觉钦佩。”
弋阳公主端起茶来,慢慢喝着:“探花当初不肯从我之招揽,如今却肯为靖北王效命。”
郑长渊一笑:“公主,不如顺应天命。”
弋阳公主看了眼容璧,微微一笑,又问郑长渊:“探花如何能够放下京里,原道来此?不怕朝廷问你个渎职之罪?”
郑长渊道:“忘了报告公主,我是和三皇子来的,三殿下已在扶风城歇下了,等着王爷有空回靖北呢。我便禀了三殿下,主动做了送信的使者。”
弋阳公主眸光闪了闪:“三弟来了,那宋老国公也来了?”
郑长渊道:“对,正是国公劝说了三殿下,说矩鹿太过接近北犀,不安全,因此在扶风驻扎,又建议让仆来送信。”
弋阳公主含笑:“老国公还是那么老成持重,果然是老将风范。”
郑长渊又道:“靖北这边,靖北王也早有准备,命官员递了奏表,说是靖北王包括公主,受到了多次刺杀和毒药暗害,经查都是北犀王庭派人来的,加之去年秋季,北犀军队多次犯边劫掠,杀害我大雍百姓,劫掠收成,忍无可忍,因此讨伐,这也是有大义名分在,北犀滋扰我们边疆多年,如今靖北王这边,北犀十六州,靖北已得其八,而我们所需要的就是在这个时间内,一方面取得足够多得地和一劳永逸,永诀后患也好。”
弋阳公主傲然道:“北犀十六州前朝本都是我们汉人的土地,后来北犀趁战乱南下占走的,如今我们夺回,这才是千秋万业之功。”
郑长渊笑著称是,又和弋阳公主说了几句闲话,起身便告辞了,临行前才又看向容璧道:“我这里还带了些药材和食材,请容女官今日空闲了命人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过来。”
弋阳公主道:“多谢探花。”
郑长渊拱手辞别。他走后弋阳公主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对容璧道:“宋国公应该是故意的,给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他过来,虽然带着任务,但也有他不得已之处。”
容璧懵懵懂懂,弋阳公主看她忧虑的神色微微一笑:“别太担心,郑长渊是个聪明人,他既然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踏入这场浑水,就已做了决定。至于最后是王爷还是太子,至少目前在所有人看来,我们还是利益一致的。”她摸了摸隆起的腹部,淡淡道:“无论王爷怎么想,在大部分人眼里,我怀了王爷的孩子,这是事实。”
容璧道:“公主如今打算怎么应付宋国公和三殿下呢?”
弋阳公主道:“宋国公和三殿下一定会拖延时间——这其实也是朝廷要的,父皇必定需要更多的筹码来要挟北犀。”她面带嘲讽:“又想要千秋功业史书留名,又想要万寿无疆仙福永享,还想要做明君慈父统御天下,父皇啊,什么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