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士长眉修目,赫然正是定国公世子宋襄,他低声道:“公主如何决断?”
容璧摇头:“公主不走。”
宋襄黯然却又仿佛早有预料,他低声道:“请容女官转告公主,宋某带了五百人在城里,公主既做了决断,我们便在城里守卫于她,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他身负皇命,无法违抗,但会尽力拖着三皇子。请公主有命的,只管吩咐宋某。”
容璧道:“多谢宋世子襄助。”
宋襄微一颔首:“郑探花吩咐,若是女官和令兄要走,我会安排人送你们安全离开。”
容璧道:“我们商量后再与宋世子联系。”
宋襄点头后一拱手,转身大步离开。
容璧转头和容毅道:“大哥……我……不打算走,但是公主答应我,说让你离开,您先回乡吧,否则,妹妹无法安心。”
容毅一笑:“妹妹开什么玩笑,把哥哥我看得也忒低了,大家都不走,不就都是为了杀蛮子吗。杀就杀了,我当兵十几年,难道还比不上妹妹?况且,这也不是绝境,我从前遇到更难的时候,这算什么。放心吧,我留着保护你,不是为了那劳什子靖北王,他们争天下也好,什么阴谋诡计也好,都不管我们事,我只知道,这里有一座城,守住了,谁来犯,就都杀了。”
“而且,”容毅爽朗笑着:“我听说妹妹曾经一箭破阵,现在公主的护卫,哪一个不服你?也让哥哥见识见识妹妹的本事。”
容璧凝视着容毅,眼圈发红:“谢谢哥哥……您说得对,未必我们就不能守住。”她转头,泪水却落了下来,哥哥是为了自己留下的,但自己却到底不是那个一箭破阵的太子,没有能力庇护哪怕自己的兄弟。
她快步回了房间内,打开了那本手记,慢慢将今日所见所闻写了下来,然后第一次在笔记中,郑重而认真地写下:“公主与殿下有青云之志,视死如归,正气凛凛,愿庇护黎民,容璧愿以微躯相托,望殿下克敌制胜,逐鹿天下。只求殿下遂愿登极之时,不改今日之志,仍记垂怜蝼蚁、割肉饲鹰之情状。大兄去国离乡,千里迢迢为我而来,容璧待他未能坦诚,到底心中有愧,只求殿下尽力护之。余无所求,只愿殿下与公主,早平蛮子,一统中原,让我等黎民,也能安闲度日。”
她垂睫看着自己写下的蝇头小楷,想像着他人口中那一箭穿云破阵的少女,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地希望此时能与太子互换,那股汹涌的感情澎湃冲向心头,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睛之时,窗外明媚繁花嫩柳,日光照眼,软风拂面,花香熏人,是宝函宫。
她成功了。
第55章 归农
“太医说,殿下这几日身子好多了,皇上说了,二殿下的大婚,殿下若是觉得能坚持,便请殿下参加。”
容璧转眼看着跟前的人,这才恍然发现,原来面前的人是李东福,他姿态谦卑,低眉顺眼,仿佛容璧不是被幽禁的太子,而是真的生了病,如今在求他去参加二殿下的大婚。
大婚……她恍然想起来,二皇子妃,不就是北犀的那位公主吗?太子的姐姐正在与北犀的战场上,然后皇帝让太子出席北犀公主和二皇子的婚事?
她想起了公主刚刚和她分析过的皇帝的打算,心中一阵厌恶,她冷淡道:“我这几日忧心长姐,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甚至仍觉得困倦不乏,恐怕无法参加了。”
李东福过来宣皇上口谕,原本站在那里看太子自顾自对着棋局,压根不理他,后来又忽然看向窗外出神许久,几乎当他不存在,他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太子这才转过眼来看他,双眸冰寒彻骨,说的话也是冰冷绝情的。
李东福心里暗自叫苦:“殿下身子不适,恐就是呆在屋里久了,不若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容璧低头看了眼面前的棋局,伸手拈起一枚棋子,又看到一侧放着一本奏折,看封面却是封战报,便拿起来翻了眼,看到还是三日前的战报,想来京城得到消息滞后,但连战报这种东西都能出现在宝函宫内,想来这些日子,皇帝果然对太子有所纵容放松,这是为了让公主更死心塌地听皇帝的话吧?又或者是,想要给太子一些威胁和压力?这是属于天子的威慑,年老的狮子对强壮的小狮子的警告,他要证明自己的控制力还在。
她想了想道:“二弟的大婚在哪一日?”
李东福看他言语似有松动,连忙道:“五月十五,端午后,殿下可以再歇几日,恐怕身子就好多了……”
容璧道:“孤再考虑考虑,只是二弟大婚,孤常年病在禁中,也没有什么送二弟的。”
李东福连忙笑道:“奴才这就禀报陛下,看看内库里头给殿下挑几件妥当的。”
容璧道:“不敢劳烦父皇,二弟大婚,自然是孤自己送礼最好,请沈安林进来吧,孤交代他办。”
李东福连忙陪笑着应了,告退了下去。
容璧假意只做去书架上找书,翻到了那本手记,看到“容氏三子容墨,敏而好学,进京赶考,着沈安林照应之。”的几行记录,眼睛一亮:“三哥来了!”
她原本心情沉重,此刻却因得了三哥的消息感到了一丝轻松,而且,太子过去了,公主那边应该压力便小多了吧,一定能化险为夷吧,还有大哥……
容璧看了看书房桌面上,满满磊着的都是各种靖北的兵书、奏折、战报、舆图,还有各种地理志,州县奏报,鸿胪寺那边送来的北犀的各种文书材料,又有厚厚的手记,记录着各种重要的军事关隘,驻军人数。
太子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生病吗?却仍然没有停止过的看这些,他一定非常非常用心在这些方面。容璧忽然心里微定,她回到了榻边,拿了冰凉的棋子在手里揉着,心中仍然只觉得不安,需要做一些什么来缓解心中的焦虑,平静心情。
她起了身来卷起袖子,决定去菜园子走走,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蔬菜做个菜,缓缓心情。外边的内侍们看到养病多日足不出户的太子忽然起身出来,连忙跟上,问道:“殿下是要散散心吗?”
她道:“不必跟着我,孤去菜圃看看。”她将廊下挂着的藤篮提了,闲步走下了菜圃小道上。
已是盛午的太阳,光线明亮之极,菜圃里菘菜、卷心菜,豆苗、南瓜、韭菜,菠菜,茄子、小米椒、丝瓜,到处都生机勃勃,日光下翠绿耀眼,肥壮可喜,豆苗架上开满了豌豆花,五颜六色,已结了一些嫩豆荚出来,黄瓜夹上也累累垂下了小黄瓜,都长着嫩刺儿小黄花,沾着露珠儿。和暖的风里送来小鸟的啁啾,她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安闲,心里那股焦虑抑郁,仿佛也被这蓬勃生机给吹散了。
再不采收,就要都老在地里浪费了,想来太子病中又焦虑,完全没有理这菜园,毕竟是太子亲自种的菜圃,没有太子命令,内侍们不敢胡乱采收,也只能如平常一般维护、捉虫、施肥。
容璧随手摘了几条黄瓜,有蚱蜢弹射跃开,菜叶的清香逸在鼻尖,田园风光令人心旷神怡。容璧看了眼长得过于茂盛的菘菜,转头指挥着内侍们都采摘了下来,洗干净了倒垂着滤水,等风干后打算做些腌菜。她又走到了树下,看到这里的扁豆爬的满架都是,朝气勃勃,已长了不少扁豆出来,这东西贱生贱长的,乡下篱笆头常见的野生菜,一点水就能爬的满坑满谷,正是贫苦农民喜欢的。这长了这许多,不能浪费了,便也命内侍们有空都采摘了下来,晒干了等冬日用来炒腊肉,冬日里菜品少,这可就是个很不错的佐餐菜了。
茄子也该采收了晒干,黄瓜可以都采摘了切片腌制,韭菜过老了长出了许多花来,把花都切下来做韭菜花酱,葫芦沉甸甸地,容璧摸了摸,让她们都留着,等秋日老了便能用来做容器。
她连下指令,连几个宫女都连忙过来帮忙,菜圃这里顿时便热闹起来,采摘的,洗刷的,挂起来风干水分的,切片等着腌制的,一忙碌起来,容璧心中原本的压抑和焦虑冲淡了许多,看到湖边围着的莲花池已都种好了,却正在搭建着一座楼阁在湖水中央,又连着一座九曲桥。
她凝目看了一会儿,蔡凡便介绍道:“那是赏莲的水阁,唐公公说搭好了到时候也方便殿下赏花乘凉。”
容璧心下明白,这想来是方便摆脱监视了,莲花种下,暗道恐怕已挖好,等到放水后,莲花长成,水阁在水中,太子进去,人们只以为太子在里头读书、乘凉,而水阁四面临水,只有一座曲桥,那么监视太子的人,也就无从得知太子究竟在水阁里说什么做什么了。
唐公公真是绝顶聪明之人啊!
她心下又微微松快了些,心里想着有没有机会能够悄悄看一眼自己哥哥去。一边转身提了几样瓜菜,亲自下厨,做了菜起来。
沈安林进来的时候,容璧正坐在几前吃一碗热腾腾的韭菜饺子,面前摆着数盘时鲜蔬菜,都是极简单的家常菜,拍黄瓜,鸡蛋丝瓜汤,菠菜炒猪肝,茄子烧肉。她跟着公主行军数日,新鲜蔬果最难得,最想安安稳稳坐下来吃点小炒菜,清脆新鲜的。
看到沈安林进来,她伸手请他:“免礼,坐吧。皇上叫我参加二弟的婚礼,你替我备办几件礼。”
沈安林在外面听护卫说太子终于出门了,亲自去菜圃采摘蔬菜又亲自下了厨,如今进来亲眼看到太子苍白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些红晕,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一直提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好,属下安排。”
容璧又命人也给他盛饺子:“尝尝吧,前些日子吩咐你照应的容三,如今怎么样了?”
沈安林道:“已按殿下的吩咐,安排了户部主事丘远书,请了那容二举人去做西席,为他府里的孩子启蒙,安排吃住,每个月还给十两银子束脩,容三举人已住进去了,就在金合欢胡同那里,每日功课简单,园子也极清静,备考倒是方便,那容二住进去后足不出户,几乎日日除了教课便是在奋发读书,连丘大人都吃惊了,和属下说难得见到这般刻苦之人。”
容璧既骄傲,又心疼,又觉得妥帖,和沈安林道:“有劳费心安排了。”
沈安林赧然道:“属下没安排好,不管当殿下谢,都是父亲安排的。”
容璧心中虽然好奇为什么需要沈侯爷安排,但太子于这并没有多写,只能一边猜测着一边点头随口问些外边的事。
沈安林一一恭谨答了,又小心宽慰容璧道:“我听说郑探花也去了,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公主,公主吉人天相,一定逢凶化吉。父亲说了,靖北王郭恕己精于兵法,若无十分把握,绝不会随意进攻的。殿下还需宽心静心养病才好,太医说了,您这病,就从这抑郁难消来的,一半儿倒是心病,心病难医,殿下这才多有反覆,殿下千万珍重。”
容璧顿了顿道:“孤知道了。”
沈安林心头怅然,低声道:“今日殿下能想通,散散心,择菜做饭,属下们心下也放心多了。”
容璧看了沈安林一眼,看他满脸真诚,微一点头。
自那日后,果然太子又恢复了种菜、亲手制药膳,做几样小菜的习惯。
而太子身体转好,又恢复了田园栽种的习惯,自然也呈报到了元自虚这里。
元自虚有些欣慰:“这是想通了,到底知道还是得听朕的话。孩子么,难免有时候转不过弯来,如今不是慢慢就学会了?他日日看那些兵书、战报,不过也只是白白熬煎罢了,做皇帝称孤道寡,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呢。”
他仿佛竟真一派慈爱之心,又问:“老三那边呢?有消息了没?定国公过去怎么说?”
有人低声上来回话:“三殿下与定国公都驻扎在了扶风城,派人送了奏章回来,一则是靖北王郭恕己自陈的奏折,说的是和北犀开战的理由,据说北犀派人毒害郭恕己,又多次滋扰边疆,劫掠农田,郭恕己这才愤起讨伐的。”
元自虚眸光闪动,冷笑了声:“其二呢?”
“宋国公百里加急报,公主被靖北王留在了凯尔达城,似是要以她为诱饵,十分凶险,希望能派军前往救援。”
元自虚眉毛微抬:“准,派人传我圣旨去,命宋国公前去凯尔达城救援。”救自然是要救的,宋国公果然也上道,就连出兵,也要千里送一道军报请旨,这一来一回……弋阳公主若是殉国,又是因为靖北王之过,宋国公和老三在那里就可兴师问罪。
再与北犀这边谈好条件……
元自虚几乎要击节赞叹,觉得果是擅谋略,只要能一举平了靖北这心腹大患,又趁机收回北犀占着的一些州省土地,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实是妙哉。
心腹却密报:“宋老国公私下另外写了密折。”
元自虚接了过来亲自拆开看了眼,皱起了眉头,沉吟半晌,将信给烧了,十分犹豫起来。
第56章 大婚
这之后数日,御医来看,只说太子身子好了些,可以适当出外散散心了,而二皇子大婚的日子也便到了。
元桢这婚礼仓促,但礼部却也极尽铺张安排了。因着二皇子尚未开府,婚礼在庆和殿举办,邀请了朝廷二品以上重臣参加。原本这桩婚事,重臣们大多当笑话看,毕竟北犀卑微求和,如今正被靖北王打得头破血流,无论朝廷与靖北关系如何,到底是在平日傲慢的北犀跟前出了一口气,自然不免都有些看轻这二皇子妃。
也因此宴席上原本充满着敷衍气息,直到司仪通报太子驾到,贵勋大臣们全都悚然。久病许久未露面的太子竟然出席,让朝中臣子们大为意外,但都顾不得心中震惊,纷纷起身下拜迎接储君。储君位极尊,太子被今日主持婚礼的宗王吴王迎着进来,在尊位上坐下受了礼,只淡淡说了句:“免礼吧。”
参加宴会的臣子们都偷眼看这传言被囚禁的太子,只看他眉眼疏懒,面容果然仍有些苍白,但仪态端庄,雍雍穆穆,俨然是天家贵胄气度,给人一种高旷不可接近之感。
果然是生病了吗?但也并没有臣子敢上前去敬酒探听什么,而太子殿下似乎也意兴阑珊,只一直坐在那里淡漠冰冷犹如姿态高贵的神佛。
鼓乐奏起,处处张灯结彩,鞭炮声也响起来,二皇子从门前接了北犀公主从花轿中出来,亲自携着北犀公主的手往堂上来,那公主身子纤细孱弱,身量不足,尚未长成,但却十分顺从。
宗王吴王主持婚礼,礼部的司仪一丝不苟地唱礼,跪拜着接了皇帝、皇后赐下的赐婚旨意及礼品,两位新人才一一拜了天地宗亲,礼成,一群喜娘将新娘送入了府中洞房,而二皇子元桢则亲自出来一一敬酒。
而太子身为储君,为最贵重的,二皇子元桢笑着最先来敬他。容璧心中其实是紧张的,但也只强撑着摆出太子平日的样子,她牢记着公主说过的她与太子的差别,不回避与人对视,却又不将人看在眼里,面无表情,举杯浅浅抿了口酒:“恭喜二弟大喜。”
然而这样冷静淡漠的太子,在众人眼里只显得高高在上,对二皇子也不大亲近。
只听到席上忽然笑了声,众人看去,却见乃是北犀送亲的三王子格勒王子,他一头卷发,眼睛微蓝,张嘴就笑道:“听说太子殿下一直生病不能见人,今日看明明身子壮健。大雍天朝上国,一贯听说遵循周礼,如何今日身为长兄的太子尚且未聘太子妃,弟弟二皇子却先娶了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