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自虚道:“无人认领的死尸呢?可曾查过?”
府尹忙道:“也已第一时间查过了。”
元自虚心中想到若是真被杀了,恐怕也不会随意抛尸……只不知这一场大戏,究竟是唱给自己看的,还是数年的阴谋一朝无意败露?
元自虚又问:“可查过那狐仙的流言传出是谁所传?”
府尹道:“这因着事发在金粉街,乃是花街柳巷之地,人员庞杂,如今又正直赶考之书生到了京里,因此以讹传讹,以为胡女即为狐女,又有些添油加醋,这才传成如此,臣回去便就平息这流言,继续加大力度查那胡女的下落……”
元自虚道:“不必了。”
府尹一怔,元自虚道:“此案既然并无钱财丢失,也无人被谋害,更无人亲眼看到那女子被挟持绑架,大概率为骗子自行离去。官府乃国之公器,何必为一皇子私事,大动干戈,既是街头巷尾流言蜚语,任它流传,很快便有别的流言淹没过去。若是强行官府下令不许人传,百姓无知,只以为事涉皇子,只会适得其反,不若任其自然发展便是,不过是个胡女罢了。”
府尹松了一口大气,他今日被急招入宫,还以为连皇上也对这小案子起了兴趣,心中正叫苦不迭,如今金口玉言皇帝开了口,不必再查,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府尹连忙磕头道:“皇上圣明!”
元自虚道:“今日听二皇子说朕才知道此事,不知道二皇子府上可有命人去府尹中干涉办案?”
府尹连忙道:“并不曾。”
元自虚眸光微闪,又问道:“京中其他高门呢?”
府尹道:“除了三皇子十分关心此案,并无其他权贵插手过问此案。”府尹心中奇怪,这事儿既然三皇子都过问了,还有哪家人不知好歹来问这些啊,倒是御史台可能有些蠢蠢欲动,但自己老成持重,毕竟也没做出什么扰民之事,因此这差使,在皇上心里,应该还算不错吧?
元自虚点了点头,又温言抚慰嘉许了他几句,命他下去了。这些日子皇帝原本阴晴不定,暴躁易怒,许多朝廷官员被当庭驳斥,黜落官位,如今忽然和风细雨,京兆府尹本来是捏着一把汗给了李东福好些银子才打听得是为着这个案子,细细打叠言语,如今全身而退,少不得身心舒爽。
元自虚却是一个人默默坐了许久,才又淡淡发话叫李东福:“朕记得,城北隆安寺有个高僧名叫无妄的,精通许多语言,又精于命理,传他明日进宫来,就说朕有些佛法想要请教。”
李东福连忙应了退了出去,心中却记得,这位无妄高僧,乃是天哑之人,却偏偏能用腹部诵经与谈禅论理,寿命已接近百岁,乃是一等一的佛门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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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鸣殿里,骆皇后却看着二皇子元桢,满心疲惫。自打兄长在从宫外辗转传了消息进来说外边三皇子元涯满世界找一个鸳鸯眼的胡姬的时候,就知道事发了。
是江贵妃?还是太子?
那都不重要了,但怎么偏偏是元桢把这事给捅到皇帝跟前?
谁都可以,偏偏是这个自己如今嫌弃的儿子捅到皇帝跟前,骆皇后一想到就觉得十分意难平,虽然也知道儿子当初只知道龙袍的谋算,却不知道自己还有那算命的一手,如今看到难得能坑老三一把,自然就迫不及待了。这个儿子被养得目光短浅,急功近利,一点都不像自己,更没有元自虚那多疑和缜密,但顽固不听话却接了个十成十。
骆皇后心中越发恼怒,但面上仍然淡淡:“这又过去一个月了,怎的二皇子妃腹中还是没有消息?”
元桢早就腻歪骆皇后一见面就说他的子嗣问题,他也厌烦北犀公主那一脸唯唯诺诺装可怜的样子,几次不中后,便已决意放弃留下让这蛮女生下自己的嫡子,而且,父皇压根就不在意自己到底生不生,父皇在意是修仙大计,只要让父皇修仙去了,谁继任他哪里介意?
只要让父皇觉得他有希望成仙……
元桢心里犹如猫爪子一般挠着,骆皇后却只觉得这个儿子越来越不可理喻,加上她心乱如麻,一边仍然镇定想着此事还能如何挽回。
和之前和骆世明合计的一样,此事虽然嫌疑最大是她,但如今江贵妃同样有嫌疑,还有,谁将此事泄露出来?太子和公主?皇上如今仍然最忌惮的就是太子,此事就算被发现是为人算计,不会改变皇帝忌惮太子的事实,更无法挽回皇帝与太子之间的矛盾。
他们父子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只需要想法子将此事推到江贵妃身上。
骆皇后压着性子对元桢说话:“你回去和你舅舅说一说今日的事,不必多说,只说今日的事就行,让你舅舅想点法子,让皇上怀疑老三和贵妃,知道吧?”
元桢漫不经心应了,起身告辞迫不及待出去。
骆皇后满心不安,只命人打探皇上那边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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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无妄大师果然在几位徒弟簇拥下进了宫来。元自虚见了无妄十分和蔼,赐座赐了念珠,听了一章经,这才谦虚问无妄:“闻说无妄大师能以腹读经,敢问此技是否难学?”
无妄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腹语不难学,只是大部分人与老衲这天残之人不同,无需凭借于此,因此不会下苦功。”
元自虚又问道:“闻说大师有宿慧,占吉凶,卜宿命,精通《一掌经》,可能算出朕之命数。”
无妄道:“心外求法,名为外道,老衲岂敢岂敢。九五至尊,人间帝王,天子之运,即为国运,国运昌盛,则即为陛下之命。老衲听说燕云归于中原,四方归心,海内平定,正是陛下之大气运也。”
元自虚道:“朕想知道寿数和儿女亲缘。大师需要朕的出生时辰吗?”
无妄摇头:“阿弥陀佛,天子寿与天齐,命格贵不可言,天下儿女,皆为陛下儿女,何须观望命格?陛下切莫强求,释迦牟尼佛开示曰:占相吉凶,仰观星宿,推步盈虚,历数算计,皆所不应。”
皇帝其实问无妄大师话时就已知道这等老成精的和尚不会说什么具体的命理,却也不恼,只道:“朕其实今日是想请大师见一见太子,近日太子求经问道,参禅修道,朕十分忧心。”说着便传道:“去请太子来见见无妄法师。”
元钧在侍卫太监们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行礼见了皇帝。
元自虚仔细看了看长子,只见他大病初愈,面容还微微带着些苍白,衣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昔日眉目间属于少年的锐气几乎已消褪,而曾经一直萦绕在眼睛里的忧郁也消失了,沉淀为一种无所挂心的空。
元自虚不理解这种空,他道:“衡之来见过无妄大师。”
元钧稽首道:“无妄大师。”
无妄还礼:“老衲见过太子殿下。”
元自虚笑命元钧坐下:“大师精通佛法,又擅命理,太子若是心中有不解,可问之。”
元钧沉静道:“儿臣遵旨。”
他在几前正身发问:“大师,孤从前读书,读到倩女离魂,千里徒行追夫,五年生两子,身却在家中病重,后魂体合一,病方痊。(注)请问此事,是真是假?魂与体,哪般最重?大师有何教我?”
无妄略一沉吟:“云月是同,溪山各异,
万法无常,一心不乱。”
元钧微微一笑,不再发问,面容上却又隐隐带上了些光彩,仿佛似有了悟。
元自虚看在眼里,心中越发烦闷,只打发太子回去道:“太子年少,不宜太过沉迷佛学玄理。”
元钧垂首乖顺道:“父皇所教,儿臣凛遵。”
元自虚便命他回去休养身子。
待到元钧离开,元自虚才又问:“大师看太子如何?”
无妄道:“太子极清极净,如莲花不着水。”
第77章 染心
宝函宫里的莲花,乃是江南白马寺请来的千叶宝莲种钵罗华,去岁夏日盛开如火。但如今是冬日,莲花池里都是枯荷叶,也别有一番诗意禅境。
“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元钧从九曲桥上缓缓走过,沉静而安闲,他嘴角甚至还带着笑容,今日一见到以腹语闻名的无妄大师,他就知道,他的父皇已踏上了他精心谋划的陷阱里。
绸缪数日终于有了收获,他此刻却发现无人可说,虽然可写在册子上,却不知下一次那小女官再次和自己切换灵魂是什么时候了。毕竟他已下定决心不再轻易切换灵魂——她如今,是在与郑探花说话吗?
她会答应郑探花的求娶吗?
元钧这一刻感觉到了一些寂寞和怅然,容璧要嫁人了,姐姐也嫁了人,他仍然要孤独一人这么走下去,而权力的顶峰,在他看来也并没有这么诱人。
这一段时间精心研读的那些佛经道书,忽然仿佛纷纷跳了出来,若是真就如此遁入空门,远离尘埃,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佛书说诸法皆空,道家言道即是无,他此刻竟然对一直以来坚持的那些仇恨和执着感觉到了一丝迷茫,自己孜孜所求,又所为如何?自己和父皇,又什么不同之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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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乃储君,若万事皆空,万物皆无,朕如何托以神器?此非国家黎民之福也。”元自虚低头,垂问无妄大师。
无妄大师微微一笑,枯瘦面容上双眸平静:“陛下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老衲?人间富贵、长生仙菉皆有因果。”
元自虚心中微动,追问无妄:“有算命者不知朕的身份,直言朕的命数与太子防克。”
无妄色变,双眸陡然亮得惊人,他猝然起身深深弯腰致礼:“陛下,贫僧请陛下舍太子予佛门为僧,则世间太平。”
元自虚紧紧盯着无妄:“大师今日来,原本只是与朕打机锋,一丝天机不肯泄露,如今却贸然开口建议太子遁入佛门,这是为了救太子吗?”天子语声充满了杀气,凛然如雷霆之怒,隐而未发。
无妄直言不讳:“陛下,命数本非常数,一切皆有因果。因已种,果必生,太子命中合该建麒麟勋业,则天自偿其仙缘。皇室气运,关乎天下黎民命数,陛下不若顺水推舟,赐太子入佛门,亦可为陛下求平安。”
元自虚冷笑道:“大师的意思是,太子原本为储君,但因为孤忌讳他的命数防克于朕,反而导致了其命数变化,天道便另外补偿于他,比如……仙缘?甚至有可能,这仙缘本是朕的,这便是因果报应?”
无妄默然不语。
元自虚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些老秃驴,只想救太子,什么因果报应都说出来了,太子寸功未立,朕问你,他哪里来这么大的福报?难不成,你要说是前世宿缘?”
无妄阖着眼皮长呼佛号:“陛下一闻千悟,太子无辜,请陛下三思而行。”无妄枯瘦面容又已平复,犹如槁木枯树,仿佛四大皆空,又如视死如归。
元自虚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身拂袖入内,不多时李东福出来送了无妄大师出宫。
次日,元自虚忽然又命人召无妄大师进宫,但寺里答覆无妄大师昨夜观天象,有所悟,已离京云游天下,苦行寻禅去了。
元自虚这才作罢,只有前去传旨的李东福知道自己身上带着的鸩酒,隔了一夜,皇上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杀念。而无妄大师果然是高僧,显然也知道等皇上回过神来,必要杀他,一出宫立刻离京。
元自虚杀意也未曾盎然到要千里追索,于是也就此挽回了一条性命。
他觉得很是有些索然,于是又起身,去了天一观,想看看冲霄道长炼的丹。
皇上召无妄大师进宫的事,早就传遍了宫廷内外,冲霄自然也知道,他被拘在宫里炼丹,心中压力极大,又一向听闻,佛家那边在争取太子,哪怕太子被囚,仍然送了珍贵莲种进宫。如今太子既有奇遇,虽然不知真假,但皇帝显然信了,既然自己这里迟迟炼丹不成,想来皇上是否也开始心中偏向佛家,问道于僧,这是要彻底放弃道家了。
佛道之争,此消彼长,说什么三教同源,也不过是为了在俗世求取平衡罢了,争夺广大信徒仍然是所有传道者孜孜以求的,而天子的倚重,乃是所有教派都要争取的。佛道二者之兴替,皆不离帝王之爱恶亲仇。
这是看不见的关乎教派生死存亡的争端,更何况如今这关系到他的小命。
炼不出那所谓能够让太子离魂的药来,他不仅小命不保,只怕还要面临残酷的惩治。
冲霄虽然一贯有急智,此刻听说无妄大师进宫,也乱了阵脚,他看着那即将开炉的炼丹,摸了摸袖中的药瓶,忽然心中一横,咬牙想道:与其便宜了那些秃驴,还不如老夫下手,反正,这也是皇上逼的。
下了决心后,其实做起来十分轻松,要知道道家炼丹炼药,那丹药架上的药数以千计,而用来制丹服食后能够产生幻象的,他随便数数就能说出蟾酥、曼陀罗汁、莺粟水……只是祖师爷此前严令禁止他制此丹丸,并让他发誓自己不能服食,但却仍然授以秘法,不许外传,只说备于万一危急之时。
此即为万一危急时刻了,冲霄慢慢心平气和,下了决心。
元自虚走到天一观时,冲霄正在盘膝闭目念念有词,紫金炉里热气蒸腾,华丽的紫金炉被掀开,小童们扇着蒲扇,雪白蒸汽浮起,异香四散,洋溢在整个炼丹殿上。
元自虚闻到那香味,似与往日不同,竟觉得心神腾跃,精神一振,他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看向冲霄。
只见冲霄睁开眼睛,双眸灼灼,猝然起身看向那丹炉之中,然后面容欣喜道:“皇上!丹成了!”
只看到氤氲白雾中,青烟渺渺细密,直冲云天,如宝塔悬空,直如神灵临坛,两丸鲜红的丹丸滴溜溜在紫金坛中转着,异香直冲人天灵盖。
第78章 拒婚
宫里这些腥风血雨,容璧全然不察,她回到了和哥哥们住着的小院子,三人正大张旗鼓在院子里烤羊肉。
便宜整块的羊尾巴油胡椒和盐腌制后稍微煮了煮,拿出来重新蘸料切成薄片拍扁后裹着羊肉卷起来,穿在签子上烤热,撒上芝麻,香味四溢。
容毅骄傲道:“这是从前在边疆学到的吃法,味道好着呢,别看这羊尾巴油便宜,只要会做,那可是最珍贵的。”一边拿了个杵子杵出了满满的蒜泥。
容璧抿着嘴笑,从坛子里摸了几根之前腌制好的酸黄瓜来切成片,均匀叠在了小碟子里,用来解油腻,配上醋蒜瓣、酱梅子,看着就已觉得舌尖泛起酸味。
容墨偷眼看着容璧,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个妹妹虽然一直很安静,但前几日那冰冷的唯我独尊的气质和今日这柔和气质大不相同。
容毅拿出一大罐盐粒洒在一尾肥鱼上:“这还是郑家那边送过来的海盐,你看这颜色,绯红色的,真好用。”暗红色半透明粗粝的盐粒落在已烤成焦黄色皱缩的鱼皮上,晶莹诱人,容毅再次撒上了厚厚的香料和香叶,鱼香味越发浓郁起来。
容璧想到太子写的郑探花求娶的事,眸光微闪,虽然想问问家人的意见,但自己的情况只有自己知道,更何况,郑探花从前对自己并无情意,如何忽然求娶?应是另有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