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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皇宫承德殿内。
西楚帝一身月白常服,站在桌案后提笔练字,神情凝重,大监弯腰随侍一旁,呼吸轻浅。
“大监,你说徐峥之死是谁所为?”西楚帝直起身子,拧着眉盯着雪白宣纸上的字,似是不太满意,一把揉成团扔在地上。
大监本就不甚直挺的腰又弯了两分,神情恭谨,笑言答道:“奴才愚笨,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是吗?”西楚帝呵呵笑了两声,提笔蘸了墨水,又弯腰下笔,“朕闲来无事听闻一些坊间传言,说徐峥是燕北土皇帝,西楚二皇帝,大监你觉得呢?”
大监额角流下两滴汗,却不敢伸手去擦。他自幼伺候着西楚帝长大,年少时还能将他的心思揣摩上两三分,可自从他登上帝位,心思便愈发变幻莫测,如今一言一行更是难以琢磨。
大监颤颤巍巍跪倒在地,声音苦涩:“奴才耳聋眼瞎,未曾听闻过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殿外传来内侍尖细嗓音。
西楚帝头也未抬地吩咐:“你去同皇后说,朕在与大臣商议要事。”
大监忙爬了起来,钻出门的那一刻才抬手试去额角汗水。在他出去后不久,西楚帝身后书架被翻转开来,走出一个面带刀疤的男子。
“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西楚帝像是知道来人是谁,未曾转身淡淡问道。
刀疤男子弯腰恭敬答:“奴才处理地很干净,陛下放心。”
西楚帝直起身,满意地看着宣纸上的字迹,阴测测道:“如此便好。”
刀疤男子的身子伏得更低,极为恭谨。
而宣纸上则写着一个大大的“徐”字,力透纸墨,杀意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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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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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避免不必要的是非,鱼听雪和拓拔晗在余阿婆处便分行两路。
燕北王府坐落在太安城东街,距余阿婆处并不太远,是以即便人流如注,半个时辰后她也站在了王府门前。
王府占地不大,可层楼叠榭、碧瓦朱檐无不透露着繁复奢华之感,夜间远远望去,如同一只匍匐未醒的巨狮。
府邸台阶之下放着两尊等人高的石狮,口衔半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亮了门口数米,往后便是白玉台阶和朱漆铜门。上方奢华古朴的黑底匾额上,刻着“王府”两个鎏金烫字,字迹遒劲有力又兼剑走偏锋之感,与燕北王府相得益彰。
她刚一脚踏上白玉台阶,便因王府内的哭嚎声止住了脚步,家眷的哭声引得她也生出些悲伤来,鼻尖泛起莫名的酸涩。
徐王爷在战场上杀人如麻,能面不改色地将敌军凌虐而死,可对府中家眷真真是没得说,从不苛责下人,更甚者从未与王妃红过脸。
外人笑他堂堂王爷竟然惧内,有失英雄风范,他也只是一笑置之,还放话“夫人就是要拿来宠的”“我徐峥此生绝不纳妾”。因着他这些独树一帜的言论,不知道被那些文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多少回,可他依旧我行我素,将仅有的柔情都留给了她们。
杨柳柔情拂面风,梅花侠骨傲苍穹,气冲霄汉凌云志,巾帼英雄盖世功。
边境的风沙将徐峥的铮铮铁骨打磨得愈发坚硬,却从未吹散他的侠骨柔情,功勋盖世的铁血汉子在妻儿面前也化作了依依杨柳。
鱼听雪压下心内悲伤,抬脚走了上去。
“鱼小姐。”门口的守卫迎了上来,他们早早就看到了她,却见她站在台阶下犹豫不决,以为是不想入内,便一直未动。
“世子呢?”她边往里走边询问,守卫也未曾出手阻拦。
“殿下在内院灵堂。”
她点了点头,挥退随侍身侧的守卫,轻车熟路地向内院走去。
许是在忙着徐峥的后事,院中并未有多少下人,偌大的王府竟显得有些空旷孤寂。直到进了内院,院中才有了零零散散几个丫鬟和家丁,见了她都恭敬行礼。
她停在了回廊拐角处不敢再走,灵堂就在前面,可她尚未想好该如何安慰徐山洲。呆呆地伫立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走了出去。
燃了一屋子蜡烛的灵堂并不显得亮堂,四周也无人把守,只有徐山洲孤身跪在棺木前,冷清死寂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身后脚步声响起,他也未回头,依旧保持着盯着棺木的呆滞模样。
鱼听雪没说话,上前拿了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弯腰三拜后恭敬插到香炉中,然后提裙跪了下去。
她儿时被山匪绑架,是他提着刀救的她,所以她该跪。他为万民驻守燕北境,受得住西楚任何人的跪拜,所以她更应该跪。
烛火明明灭灭,晃得人眼晕,她也盯着漆黑棺木出神。
原本她都想好了安慰他的话,可当她跪在这里时,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在父亲离世的噩耗面前,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劳,她不能感同身受,更无法化解他的悲伤。
“他死的前一晚还在说,等回了京,他要去找陛下退了你的亲事,你这么娇气的姑娘,若是嫁到漠北那等贫苦之地,就是葬送了一辈子。”
鱼听雪的身子抖了一下。
“他还说母亲生前很喜欢你,叮嘱他无论如何都得让你做徐家的儿媳。要是办不到,母亲肯定会跟他生气。”
一滴泪掉在了蒲团上,他的声音却是笑着的。
“他还说呀,他已经老了,再过两年就去向陛下讨要个世袭罔替,让我做燕北王,他含饴弄孙。等再老一点就去见母亲,告诉她她交代的事他办到了,我过得很好。
“他说自己这辈子杀了太多的人,肯定会死得很惨烈,让我不要太难过。叮嘱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漠北的铁骑踏上西楚的土地一寸。”
鱼听雪咬着唇无声地哭,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依旧看到他的泪珠溅到了地面,晕染了一大片。
“听雪,”他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伏倒在地失声痛哭,“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能实现这些了。”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他愤怒地低吼一声,双拳紧握砸在地面,关节瞬间渗出了血迹。
“山洲,你别这样,”她哽咽着去拉他,“王爷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以跪伏的姿势趴在棺木前,似忏悔,又像是窝在父亲怀中。
鱼听雪泪流得更凶,俯身抱住他不断颤抖的身躯,抚摸着他的脑袋,凝噎安抚:“王爷不会怪你的,山洲,别这样。”
徐山洲的身体颤抖地越发厉害,哭声也从克制压抑的啜泣逐渐变成嚎啕大哭,像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童。
她不敢想,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在自己面前,从泉州扶棺而回的这一路,他的内心都经历了什么非人的折磨。
他的痛哭难歇,鱼听雪便不再劝慰他,只陪着他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连屋内的灯烛都换了两茬,他的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抬头看到鱼听雪红肿的双眼,愣了一下,嗓音沙哑道:“抱歉。”
她摇了摇头,想扯出一抹笑来,眼角却流出了泪。
徐山洲眼睛又浮现泪花,苦笑着替她擦干了眼角。
他往后挪了挪靠在棺木上,面如死灰,唇色惨白,像是失去了所有生机。
“是不是没吃饭?”她盯着他的脸,眉头皱了起来。
他点了点头。
“我带了余阿婆的馄饨,让人给你煮点?”像是生怕他拒绝,她急忙开口,“专门去给你买的。”
徐山洲闻言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嘶哑着嗓音喊:“翠浓。”
门外进来一个通身绿裳的丫鬟,在他交代完后麻利地拿起东西去了厨房。
精神甫一放松下来,便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疲惫,鱼听雪挪了挪靠在棺木的另一侧。
灵堂外的风声呼啸着,穿堂风拂面而过,身上泛起阵阵阴冷,双双无话。
“你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吗?”她转头看了眼他,见他面颊仍有泪痕,又若无其事地转回了头。
徐山洲没有立刻回答,直到她再去看他,他才轻声道:“我要查出害死父亲的真凶。”
鱼听雪抿着唇坐直了身体,拿起一旁的纸钱扔进火盆中,火舌吞噬而上,只留一捧灰烬。
“我觉得你应该尽快返回燕北。”
他睁开了眼,看向她的背影:“为何?”
“王爷遇害这件事疑点颇多,最终主谋到底是谁,真的难以定论,”她转头看向他,带着安抚之意,“你只有回到燕北,才有可能查出真凶。”
徐山洲皱起了眉,神色间带着迷茫:“燕北离太安城千里之遥,我如何能将手伸到这里来?留在太安城我才能查出真凶。”
满室烛光闪了闪,帷幔微动,鱼听雪避开他的视线,沉默了下来。
此次事件是谁人主谋,没有人知道,之前所想也不过是她的猜测,若是贸然告诉他,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来。
“听雪,你我相交十数年,有什么话不能说?”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眼中的迟疑,他们远比自己更了解对方。
她还是没正面回答,又往火盆中添了些纸,低声问:“你觉得这次的事,谁是获益者?”
徐山洲也坐了起来,面上的颓靡之色渐去,拨着灰烬沉声道:“其实我一直怀疑方旭是替罪羊,若真是他所为,为何要用带有方氏族标的箭矢,这太过愚蠢。而这太安城中想要父亲命的人,实在太多。
“凶手这一箭双雕的手段实在太高,父亲一死,燕北这块肥肉便有可能落到他们手中,方旭一倒,朝中文臣集团也塌陷了一角,远不如之前稳固。
“有此城府手段和实力的,太安城找不出第二人。”
鱼听雪抬头看他,见他面上并未有多少震惊之色,便知他也早有猜测。
徐山洲也低头看她,眸中看不出情绪,他问:“会是他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又靠了回去,面带讥讽:“狡兔死,走狗烹。可我徐家待他不薄,扶他登位,替他镇守边境,却落得如此下场。”
“当务之急是你能顺利接手燕北境,否则他真要是赶尽杀绝,你毫无招架之力,”她低声道,“日后你尽可以暗中调查凶手,如果真是他,你要报仇还是继续隐忍,全在你一念之间。”
“可你也听到他说的了,他不会放我离开的。”他盯着火舌吞噬着黄纸,面色有些阴沉。
鱼听雪笑了笑,凑近他:“我有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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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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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进屋子,悄然爬上了被子,床上的人儿睡得愈发香甜。
“小姐。”
鱼听雪尚在睡梦中,便隐约听到山奈在耳边唤她。因着徐家的事,她昨晚休息地有些晚,这会困意正盛,又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小姐,快起来进宫啦。”山奈晃了晃她。
她转了个身,嘟囔道:“进什么宫?”
山奈坐在床边硬是将她拉了起来:“皇后娘娘差人来传旨,要您进宫一趟。”
乍闻此话,她的困意去了大半,半睁开了眼,伸着懒腰问:“说是什么事了吗?”
山奈伺候她净面梳妆,摇头道:“没有。”
会是什么事呢?
心内嘀咕着,手下动作却是半分都不敢怠慢,很快便收拾完坐上了马车,等到踏过皇后宫殿的门槛时,也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
宫人引着她到了正殿门口便躬腰离去,她刚要进入正殿,便被里面的争执声音勒停了脚步。
徐皇后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你疯了是不是?”
紧接着徐山洲嘶哑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我没疯。”
“没疯你不好好给你父亲守灵,反而要去求陛下另择和亲人选?徐山洲,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徐家现在就指着你了!”
鱼听雪退到了台阶下,殿内争执的声音却还是能传到她耳中。
“我知道,可听雪不能去和亲。”他的声音平静,却不再温和。
“啪——”
殿内传出瓷器摔碎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安静。她想要去看看,却站在原地迈不动脚步。
约摸半刻钟后,徐皇后疲惫虚弱的声音响起:“她为何不能去?”
徐山洲没有答话,她的声音再次拔高。
“徐山洲,你喜欢她是不是?可就算她不去和亲,也绝不会嫁给你。你用你那脑子好好想想,丞相之女怎么可能嫁给异姓藩王世子。”
“我没想让她嫁给我,我只想她能留在太安城,余生顺遂无虞,所愿皆得。”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听不出情绪,轻到鱼听雪在听清时视线有些模糊。
徐皇后突然笑了一声:“你不想她去你想让谁去?让永乐去吗?”
徐山洲沉默了下来,半晌后如是说:“永乐为一国公主,自幼锦衣玉食,千娇万纵,享万民尊崇,自然该承担起她的责任。”
“啪——”
一道响亮的耳光在殿内响起,徐皇后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失望:“你真是疯了。明明永乐才是你的妹妹,你却处处偏袒鱼听雪,你究竟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待他接话,鱼听雪便跨上了殿内。徐山洲一身麻衣跪在殿内,面前是碎掉的瓷器,徐皇后满面怒容地站在他面前,手还保持着打向他的动作。
“娘娘万福。”她福了福身。
徐皇后闭眼深吸一口气,抬脚走向上首的凤座,抬了抬手:“起来吧。”
徐山洲垂着头没看她,她也目不斜视。两个人中间不过数米,却像隔了一道银河。
“不知娘娘找听雪来,有何事要交代?”
徐皇后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闻言回道:“织锦局做好了婚服,本宫传你来试试是否合身。”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将衣服捧到了她面前。红绸金丝的婚服精致繁琐,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她刚要道谢,殿外传来宫人的声音。
“陛下。”
徐皇后起身走下凤座,在经过徐山洲身侧时警告地瞪他一眼:“一会管好你的嘴。”
他冷着脸没什么反应,鱼听雪将他拉了起来。
“你们两个也在。”西楚帝一身常服,大阔步地走向上首,看见他俩同时在这里似是颇为惊讶。
“是,娘娘传唤我来试婚服。”鱼听雪笑着行了礼,徐山洲抿着唇没动。
徐皇后倒了茶递给西楚帝,转身时拽了下他,他不情不愿地行了礼。
“陛下见谅,山洲这孩子被臣妾训斥了一顿,这会正发脾气呢。”
西楚帝原本要喝茶的动作停了下来,望着她笑道:“你不是一向最疼山洲这个侄子,怎么今日舍得训斥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