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我娘,连同空桑上下一千七百三十五条人命,我都要向陆迟明讨回来。”
他说:“我既然活了下来,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替他们讨还这笔血债――这是我的责任。”
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挣扎与怨恨,他终究是空桑的二公子,是受了诸多子民的供奉,受了诸多子弟的保护,方能顺利成长到这个年纪。无论他曾经有过怎样的想法,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他也是事实。
既然受了他人的恩惠,就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来。
他们既然被杀害了,他就必须为他们讨回公道。
更何况……
“其实我大概能猜到大哥……陆迟明他到底想做什么。”
云梦泽仰起头来,几乎要为那个荒诞的猜想而发笑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嘴角提了几次,却还是提不起来。
一开始是被悲愤与绝望冲昏了头,但是冷静下来想想,答案近得好像他一睁眼就能看得到。
因为大哥完全不会撒谎。
不如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在云梦泽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谎话。
只要稍微回想一下他的话语,就全部都能想明白了。
所以……
云梦泽握紧了自己的银枪,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所以他从来没有这么憎恨过一个人。
“他自去证他的大道。”他终于笑了出来,那是无比凄惨的笑声,“为什么要杀我的爹娘?”
――又为什么要杀了她,杀了我?
他绝不原谅。
无论有什么理由,他都绝对不会原谅他。
他对陆迟明的理由没有任何兴趣,他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
听着那惨不忍闻的、断断续续的笑声,闻人歌沉默良久,忽然开了口。
“飞鸿是我的女儿。”他看着云梦泽,慢慢说了下去,“可你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对我来说,和自家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
云梦泽的笑声停住了,他转过脸,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闻人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年长的男子总是要宽容一些的,他看着云梦泽,面上又掠过了一丝叹息。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去诛魔大会,我也拦不住你。”他放下手,背手朝门外走去,“不周之山有一样秘药,据传能够起死人,肉白骨。虽然这只是谣传罢了。”
闻人歌再度叹息一声。
“那是能在极短时间内治好一切伤病的万能药,虽不能令亡者死而复生,对于生者来说却是无所不能的灵药。”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服下这药,却会于寿命有损。虽能图一时之快,却于长久有碍……我原本不想给你用的。”
云梦泽怔忡良久,忽然醒过神来,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一礼。
“多谢师叔!”
“总不好看着你这样的年轻人去送死。”闻人歌摆了摆手,神色更加怅然,“只是这灵药也只剩下一瓶了,用完便也没有了。你今后……好自为之罢。”
闻人歌说罢,便离开了这间病房。
云梦泽握着银枪,伫立在原地,久久未曾言语。
而另一边,闻人歌也行到了不周之山的主峰附近。
既然是秘宝,自然会被好好封存起来。闻人歌记得,那瓶灵药因为只余下了最后一瓶,被好好的收在了历代峰主的内库之中。
只要进得自己的洞府,便能找到那瓶灵药。
然而,闻人歌却在这时,窥见了一抹鬼祟的身影。
“……”
如今正是众多宗门齐聚昆仑墟之时,虽然按理说所有人都应当聚集在长留之山等着商议大计。然而昆仑墟毕竟占据了白帝遗泽,秘宝众多,也不能排除其他门派的趁机前来浑水摸鱼的可能。
闻人歌掐了一个隐匿诀,无声无息地缀在那道黑影之后,跟着对方进了不周之山的主峰。
是来偷窃秘籍、法器、还是灵石草药?
闻人歌猜测着,然而不知为何,越是往后走,他越是觉得那道身影莫名眼熟。
他曾经见过这个人。
直觉模模糊糊地告诫于他。
然而最为令他震惊的是,对方并未前往珍藏秘宝的峰主内库,也未前往明面上的药房。
对方目标明确地前往了不周之山的禁地。
……那是唯有六峰之主方才知晓的禁地。
不如说,之所以设立六峰之主,就是为了守护这七处禁地。
极少有人知道,昆仑墟的护山大阵是以天上七星为对照,而设立下七个枢纽的。
为了守卫这七个大阵中枢,方才在掌门之外,另外设置了六峰之主。
那个黑影,想要破坏昆仑墟的护山大阵!
闻人歌不假思索,一手捏住了传音符,另一手便扣上了腰侧的利剑。
然而,他的身体却忽然不能动了。
不知何时,无形的蛛丝牢牢地困住了他的四肢,让他无法动弹,亦无法开口说话。
死一样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连被人跟上了都一无所觉,看来你的心动摇得还真厉害,向那个小丫头求爱失败,就这么让你挫败吗?”
闻人歌的心骤然坠了下去。
他认得这个声音。
四魔之一的阴魔,巫真。
女人笑盈盈地说了下去:“好险好险,若不是我事先布好了网,恐怕你此番就要折戟于此了。怎么,妖皇陛下,不回过头来,见一见你的老熟人吗?”
那道身影一顿。
须臾,他缓缓回过身来,漆黑的兜帽之下,露出了一张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脸。
“殷……风烈……”
闻人歌挣动几乎被完全麻痹的咽喉,方才艰难地挤出了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会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
“你全都看到了吗?”
殷风烈看着闻人歌,良久,方才没有什么神情地点了点头。
“那就没办法了。”
他说。
第166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异变发生之时, 所有人都觉察到了骤然爆发开来的魔息。
云霄在一刹那间被撕作两半,席卷大地的风烟也在这一刹那间被夺去了力量,只能颓然追逐着那直达天宇的魔息, 那骇人的气息如巨龙一般盘踞于苍穹之上, 发出了震人心魂的嘶吼。
“怎么回事!”
“魔修入侵了?”
“怎么可能这里可是昆仑墟!”
“但是刚才那是――”
“去看看情况!”
“等会, 不要冒进!汇报情况的人还没来吗?”
“卓掌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片喧哗之中,白飞鸿的面色却渐渐苍白了下去。
魔息爆发的方向……是不周山。
她不再迟疑, 捏碎了传送符, 一瞬间便已从原地消失。
下一瞬间, 她已经站在了不周之山的土地上。
然后,白飞鸿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是常晏晏的声音。
她不再迟疑,挥手祭出青女剑,御剑飞向尖叫的来处,不周之山的主峰。
还未落地, 白飞鸿便闻到了一阵极为浓烈的血腥味。
常晏晏呜咽着, 捂着手臂向白飞鸿跑来,鲜血从她掩着伤口的指缝间淅淅沥沥地落下, 在石阶上留下一行触目惊心的朱红。
“飞鸿、飞鸿姐姐!”
她看见白飞鸿的时候, 脸上骤然闪过一抹慌乱的神色。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几乎是扑进了白飞鸿的怀里。
“云梦泽……云梦泽他入魔了!”她颤抖着抬起手来,指向自己跑来的方向,“先生……师父被他、被他……”
白飞鸿蓦地睁大了眼睛。
在她身后, 陆陆续续也传来了其他人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好浓的血腥味……”
“魔息就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我们快过去看看!”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 白飞鸿已经冲了进去。
越是向内奔跑,血腥味便也越浓重――常晏晏的伤势, 远不足以留下这般浓重的血腥味。白飞鸿的心在不好的预感中笔直地坠了下去。
她猛地加快了脚步,而后,戛然而止。
黏腻的触感,血的触感,在踩进去的一刹那就淹没了她的双足,如同一双无形的血手,死死拽住她的脚踝,只一用力便将她拉入其中。
她坠入了一片血红的梦魇。
血。
满眼皆是鲜血。
鲜血淹没了长阶,溅上了墙壁,在这并不广阔的空间中涂抹开刺目的颜色,灼烧着她的双目。
而血泊的中央,倒着一个人。
一个白飞鸿理应知道他是谁的人。
“――”
意识也变得一片血红。
白飞鸿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流出了这么多血的男人。
她徒劳地张了张口,想要叫出他的名字,但是声音却堵塞在喉间,如同干涸的血。
她认得这个人。
她知道他是谁。
他是会用那双手去抚摸自己的头的人是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人是最初将她带出了风月天的人是她的恩人是她的……父亲。
于是,白飞鸿明白了。
倒在那里的人是闻人歌。
“……”
重要的东西被打碎的时候,并不是总会发出声音,也不是总会有所感应。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总是如此。
白飞鸿想,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所爱的人总是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受伤、改变,甚至死去。而她若是不曾亲眼见证,就总是一无所觉。
每一次都是如此。
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那具躯体,缓缓地、缓缓地迈开了脚步。
而后,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不要说是跑,她几乎是扑到那个人身边的。
似乎有什么人在呼唤她吧,似乎有什么人想要拉住她吧,但是白飞鸿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只是跪在闻人歌身边,探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对方被洞穿的胸口。
“先生……”她喃喃,却几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血液的轰流之声,覆盖了一切。
白飞鸿什么也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以为自己会惨叫,以为自己会发狂一样嘶吼起来,也以为自己会当场嚎啕出声……但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有做,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只有身体像是冻结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唯有手掌上血肉的触感,是如此鲜明。
白飞鸿抬起头来,同不远处呆站着的云梦泽对视着。
银枪横倒在他的脚下,云梦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他的双手上、脸上尽是鲜血,在一片猩红之中,一只猩红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她。
视线相接的刹那,他如同骤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
云梦泽下意识想要向白飞鸿走去,然而刚一动作,便有人一左一右扑了上来,将他死死摁在地上。
“别动!”
云间月沉声道,龙化的利爪死死压在他的背上,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她垂下头,无声地咬紧牙关,在利爪险些嵌入云梦泽身体之前下意识放松,随后又强迫自己加重了力道,压得掌下的人动弹不得。
“别动……”云间月逼着自己不要移开视线,身躯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别逼我杀你,阿泽。”
利爪下的人停止了挣扎,死一样的寂静中,少年微微张大了眼睛,血红的眼瞳转向云间月,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云梦泽什么也没有说,然而在那样的视线注视下,云间月也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她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转回脸来,继续盯着云梦泽――到底是龙血传人,若是他突然发难,她也需要用上全力才能压制住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错开视线。
然而那只血红的眼睛已经转了开来,盯住她身边的另外一人。
那正是蜀山剑阁的大弟子,江天月。
看着这个曾经与他并肩战斗过的青年,云梦泽忽然嗤笑出声。
“你也觉得是我做的,对吗?”
江天月没有回答,只是稍稍侧过了头,看向白飞鸿。
“白道友。”他的声音中不无担忧,“你还好吗?”
白飞鸿跪在那里,几乎整个人都伏在闻人歌身上,她像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闻人歌,又像是想要挡住死亡抓向他的手一样,一动也不动地低着头,趴在那里不说话。
然而,任谁都看得出,惊人的灵力正在她周身凝聚,回春诀被催动到了极致,极为纯粹的灵力在血脉中奔流,甚至连经络都透出隐隐的灵光来。
那灵力汇集在她的双掌之中,源源不绝地向着灵府灌注而下!
“飞鸿姐姐!”
常晏晏再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处,扑将过去,试图阻止白飞鸿的行为。
“别这样!飞鸿姐姐!先生的灵府已经被人打破了,你这样只会耗光自己的灵力!你会死的!”
然而她却未能扑到白飞鸿身上,骤然爆发的灵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将她掀到一边。
灵力化作了漩涡,汇集到了白飞鸿一人身上。修真者虽然可以修行不同的法门,白飞鸿过去也可以驱动回春诀――然而改换了道途就是改换了道途,剑修与医修终究是两条路子。
随着无情道的修为日益精深,白飞鸿驱动回春诀的能力也日益削弱。
起死回生。
这样程度的回春诀奥义,已不是如今的白飞鸿所能使用的了。
经脉传来破碎般的锐痛,几乎要从内部将她撕成无数的碎块。鲜血沿着额头,沿着手臂,沿着破裂的经脉淅淅沥沥地落下,然而白飞鸿依然没有移开手,反而越发聚集起灵力来,一刻也不停地朝着已经断绝了心跳与呼吸的躯体灌注。
还来得及。
她想。
一定要来得及。
“飞鸿姐姐!停下!这样你也会死的!”
常晏晏挣扎着爬起来,拼命朝这边伸出手来,想要唤回白飞鸿的神智。
然而,灵力漩涡的中央,那白衣的女子依旧一语不发,分毫未动。
“飞鸿姐姐!”
常晏晏终于冲进了那灵力的漩涡中央,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滴鲜血滑过白飞鸿的面庞,如同眼泪一般,落在了闻人歌的面庞上。
“爹爹……”
那苍白的唇中,终于吐出了那个已经在心中重复了千百遍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