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知为何,殷风烈没有笑。
他没有笑也没有动,只是在烈火的中央,无言地注视着大笑的她。
白飞鸿几乎要被自己的笑声撕碎了。
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这就是她所寻求的答案。这就是她所得到的回答。
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和那个过于鲜血淋漓的缘由比起来,他们所共度过的时光,所萌生的感情,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没有任何意义。
对殷风烈来说,那没有任何意义。
――她没有任何意义。
她什么也不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和他所背负的血海深仇比起来,没有任何分量。
所以他才会这样,才会像这样,再一次站到她的面前,再一次举起屠刀来――
――只是这一次,他终于要连她也一起杀了。
也是,他的确该这么做。既然要向卓空群不惜牺牲他们母子也要保护下来的一切复仇,那么没有理由唯独放过她才对吧?
白飞鸿依旧垂着头,然而手中的青女剑已经再一次举了起来。
她的右手本应已经不能动了才对。
筋骨粉碎,血流如注,实际上,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了。
但她依旧举起了剑,就算颤颤巍巍,就算她自己的血已经黯淡了青女剑的锋刃,她还是再一次举起了剑。
雪盈川的剑意,她是已经用不出来了的。这样的手,这样的心,是绝对用不好那个男人那横暴冷酷、却也精妙绝伦的剑意的。
于是,这一次她所挥出的,是烂熟于心的另一套剑法。
远别离。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①
她想,一边笑一边想。
真可笑啊,当年殷风烈教她这套剑法,是为了不与她别离。而她如今以这套剑法对他挥剑相向,却是为了与他永远别离。
这一瞬间,无数的过去,齐齐涌到了白飞鸿的眼前。
是花树下的少年握住她的手。鹅黄色的沙棠花随着剑风纷纷落下,如同春日的一场金雪,而他在她的身边,引着她的手,一招一式地教着她如何用剑,无比仔细,无比亲昵。他们靠得那样近,近到肌肤相贴,近到呼吸相闻。
是封门前闻人歌鲜血淋漓的白骨。白骨上布满了爪痕和野兽的齿痕,那么多,那么多。他是活着被妖族吃尽的,到了最后一刻,他依旧紧紧握着他的剑,一手抵住封门,无论如何也没有退开,到了那样的地步,他也没有后退一步,想要为她杀出一条生路。
是魔尊面前,少年持剑而立的背影。那么挺拔,无所畏惧的模样。在那样可怖的魔息之前,他却还是没有让开一步。就算是那样的绝境里,他还是回过头来,对她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告诉她没事的,让她和他们一起走。他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少年,不可能不害怕,但他到了最后,也依旧留给了她最灿烂的笑脸。
是灭门当日的洞窟中,年轻的妖皇独自伫立在尸山血海之上,遥遥投来的冷漠一瞥。如此冰冷,如此漠然,仿佛她只是草芥,只是沙土。白飞鸿一直觉得,那一天的她其实已经被杀死了,和那些同门一起,死在了那个血腥的洞窟里。他没有真的杀死她,但是他也可以说是杀死了她――他杀死了她所有的过去,也摧毁了她一切可以寄望的未来。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无处容身,从那一天起她再没有一条活路可以走。
是她作为一个全新的自己,与“花非花”的相遇。他喊她“阿白”,她喊他“花花”。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全新的朋友,一个与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的、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总的来说又温柔又可靠的朋友。她以为自己得到了。她以为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她真的以为自己得到了,但她最后得到的,是闻人歌倒在血泊里的身躯,是“花非花”从云梦泽胸口抽.出来的利剑。
他们一起在书堂里念书,他们一起在新年打雪仗,他们走过的万里路途,他们在月夜下共饮过的美酒,他们共看过的满天星斗,他们并肩战斗过的时光,他们一起谈起的过去,他们曾经心灵相通的瞬间……所有的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吗?
……
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压抑下的感情,于这一刻,尽数没顶而上。
白飞鸿看着眼前的男人,听到了从身体最深处所发出的,冰裂一般的崩碎之声。
鲜血汹涌而出,在唇边拖曳下大片刺目的猩红。
――想杀了他。
――不想杀了他。
一半的自己在惨叫着杀了他,另一半的自己却在哭泣着说不要。作为闻人歌的女儿的部分在嘶吼着憎恨,过去那个弱小无助的自己却在哀求着自己回想起他的好。
――吃了这个,就别哭了,好吗?
――那我也只能杀了你了,飞鸿。
过去的声音和现在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交织起来,爱与恨在她的脑海里绞成了一团,一切都混了起来,连她自己也无法理清自己心中现在到底怀着怎样的情感。那些无比复杂的感情几乎要把她撕碎了。
就这样。
在这一瞬间,生死一线的瞬间,白飞鸿听见了自己彻底粉碎的声音。
人的粉碎,是从心开始的。
在剑锋交错的刹那,白飞鸿终于听见了,道心彻底破碎的声音。
――殷风烈的剑身,就此穿过了她的心口。
结界在这一刻,终于完完全全的粉碎了。
本就等在外面的众人顿时冲进了殿内,看到这样的惨状,一时居然没有人能够说话。
在死一样的寂静中,白飞鸿看着殷风烈,殷风烈也看着她,久久地,久久地,连目光都不曾错一下。
他的剑穿过了她的身躯,不知为何,本该粉碎灵府的这一剑,却在最后关头错了一下,贴着她的心脏擦了过去。
鲜血如同眼泪,滑过殷风烈苍白的面庞。
他的嘴唇动了动。
然而,在他说出什么之前,一声更为凄烈的声音,已经唤出了她的名字。
“飞鸿!”
那是,林宝婺的声音。
――
注:①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李白・《远别离》
第182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林宝婺冲上前来的时候, 殷风烈的剑刚刚从白飞鸿的心口处抽离。
腔子里的血喷涌而出,在空中涂抹开淋漓的狂乱的红,她的血也溅在他的脸上, 冰冷的, 擦过面皮, 刀锋刮过一样痛, 一直剜到骨髓里去。
真是怪事。
殷风烈想。
都是修无情道的,父亲的血是滚烫的, 热油一样淋在他的头上脸上, 几乎要把他的骨头都烧融了;但她的血却是冷的, 冷得像是一把灰,把他的口鼻都堵住,堵得死死的,不让他有一点呼吸的机会。
他习惯性地想扯出一抹笑来――像他平时所做的那样。然而,那冰冷的血却把他的面皮整个冻住了, 让他做不出一点表情。
于是, 殷风烈也只能冷冷地看。
他冷冷地看着白飞鸿倒下。
他冷冷地看着林宝婺扶住她。
他冷冷地看着其他的昆仑墟弟子围上来,而林宝婺又是如何地把白飞鸿交到了常晏晏手里。
常晏晏。
他几乎又要冷笑了。
平时就数她们两个最不对付, 相互的看不上, 一碰上就唇枪舌剑个没完……到了这种时候, 林宝婺最信任也是最能倚赖的人,竟然也只有那个常晏晏。
也对。
事关白飞鸿,常晏晏当然是林宝婺最信得过的那一个。
“你能行吗?”
将白飞鸿交到常晏晏手里时, 林宝婺只问了这样一句。
常晏晏也只像平时那样回了一句:“当然――倒是你,你能行吗, 林大小姐?”
意外的是,林宝婺这一次没有同她呛声, 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就好。”
她提起太阿剑,昂首迈步,挡住常晏晏与白飞鸿,拦在殷风烈与一众昆仑墟弟子之间。
“昆仑墟瑶崖峰大弟子,在此向妖皇讨教!”
又一次。
他想。
又一次,林宝婺这样拦在了他的面前,拦在了白飞鸿的身前。
就算改变了那么多,也总有什么事是不会变的。
如同轮回,如同昨日重现。
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而她,他们,也是如此。
所谓命运,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然而殷风烈在这一刻,只感到了巨大的讽刺。
多么荒谬。
他想。
曾经他为了保护白飞鸿而与林宝婺为敌,如今却是林宝婺为了保护白飞鸿与他为敌。
在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林宝婺会提剑站在他的面前,为了保护为他所伤的白飞鸿――那个时候,无论谁说出这句话,都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包括他们自己。
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不只是他与林宝婺,不只是他与卓空群,也不只是他与昆仑墟。
他又看了一眼常晏晏离去的方向――理所当然,那里已空无一人。
跑得倒是快。
他想,这时他应该讽笑一下才算应景。然而,不知为何,他却笑不出来。
当然要快。
再不快些……她就要死了。
殷风烈错开了目光,看着自己的剑。
剑名夙夜,乃是他修行剑道之初就陪伴在他身边的灵器。自从他决心亲自潜伏于昆仑墟寻找归墟大阵的破解之法后,他便藏匿了自己的剑。
直到今日,殷风烈才又一次拭去了藏锋宝剑的蒙尘,让这柄神兵重现于世。
然后,就像上一世一样,他用这柄剑亲自斩下了父亲的头颅,又对准了自己的爱人。
而后……
殷风烈的目光穿过林宝婺,落向她的身后。
在那之后,是一众昆仑墟弟子,以及,硝烟四起的昆仑墟。
――他将再度,杀光此地所有修仙之人。
剑尖之上,最后一滴血珠坠地。
……那是白飞鸿的血。
也许是这个缘故,那本该轻不可闻的声音,在殷风烈的耳中骤然放大了无数倍,震得他灵府剧痛,血的腥味迟了一刻,终于涌上喉头,他不动声色地将其咽下……一如过往的每一次。
殷风烈看着自己的剑,最后一滴血也从锋刃上跌落之后,这柄神兵看起来光洁如新,似乎从未沾染过血污。
可利刃没入白飞鸿心口的触感,直到此时此刻,依旧残留在他的指尖。
多么荒谬,他曾经愿意为了救她而死,此刻却又是他亲手终结她的生命。
他对那个哭泣的女孩子伸出手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的剑亲手捅进这个人的胸口。
――怎么可能想得到?
彼时的殷风烈,是昆仑墟备受爱戴的小师叔,是掌门卓空群最疼爱的关门弟子,也是修真界未来的支柱之一。
不,抛开这些虚名不谈,彼时的殷风烈,也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相信了那些空谈,相信了那些大道理,盲目地喜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将昆仑墟、不,将整个正道视为自己的责任,愚蠢到以为自己可以一力担下,百死不悔。
――那就只是一个,以为所有人都对自己好,也想要对所有人好的白痴罢了。
所以才会被利用。
才会像阿娘那样……像其他的妖族那样,轻而易举地被利用殆尽。
多么荒谬,妖族的衰落并非是因为灵气衰微,而是因为这一万年间人族的狩猎。
与人族相比,妖族虽有通天彻地之能,却仍是过于单纯。
……所以他不会再被欺骗,也不会再心软。
如果让他们知道归墟的真相,知道妖族亦可作为献祭的核心……人族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他们已经选过了。
他已经亲身体验过了那个选择的结果。
这里活下来的每一个人,今后都有可能成为猎杀妖族的凶手。
殷风烈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丝毫无笑意的笑。
他只能是他们的敌人。
他们也只能是他的敌人。
不死不休。
他们谁也没有别的选择。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讥讽的音调――却不知是在嘲弄林宝婺,还是在嘲弄他自己。
“那就让我看看,你这一回……能长进多少?”
林宝婺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她已摒除了一切杂念,眼中只余下凛凛战意。
太阿剑铮然出鞘――
――诛邪!
第183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重写)
第一百七十六章
常晏晏一手护着白飞鸿, 一手提着夭桃剑,一剑便劈开了袭到眼前的蛇妖。腥臭的蛇血兜头泼来,她却面无表情, 只是一振剑, 剑气将其荡为一片猩红的血雾, 泼到其后袭来的妖族头脸上, 伴随着那一剑中的剧毒,登时腐蚀出一片惨叫, 众妖惊异于她的手段酷烈, 也欲避这毒劲凶猛, 纷纷躲闪,竟生生给她这一剑撕出一道豁口来。
常晏晏面上微微泛出一丝冷笑来,也不顾平日相熟的同门讶异的眼神,毫不犹豫地又挥下了掺杂剧毒的第二剑。
自古医毒不分家,她又曾做过三圣教的圣女, 自幼便是玩惯了蛊毒的, 便是拜入不周山门下,修了回春诀, 也还是没有落下对毒术的研习――只是平日不曾显露过罢了。
可是现在, 会提剑护在她身前的人已经没有了。
她想到这里, 挥剑的动作便是一滞。
无论是师父,还是飞鸿姐姐,都已经不会再护在她身前了。
常晏晏没有持剑的手一直贴着白飞鸿的伤口, 她的血已经浸透了自己的手。黏稠的,微凉的, 淅淅沥沥的血。那样的触感黏在她的皮肤上,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于是常晏晏挥下的第三剑便更加狠绝, 几乎带着一种凶烈的煞气。
看着妖族在毒气的腐蚀下掩面嘶嚎,她甚至是快意地笑了起来。
是啊,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在进入昆仑墟之前,她早不知做了多少狠毒的事。阴狠,残酷,狡猾……那才是三圣教的圣女该有的样子。那些甜美的笑靥,柔弱的模样,天真的言语……都不过是为了让旁人放下戒备的示弱。
就像现在,清除了环绕着不周之山的妖族之后,她便回过身,仿佛先前那诸多酷烈手段都不是她施展的一般,对着周围的修道者们露出了恳切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