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来袭突然,我昆仑墟损失惨重。如今掌门已为妖人所害,六峰之主已失其二,其余师长正在捍卫山门,林宝婺林师姐更是以一己之力阻拦敌首。”她深吸一口气,面上显出沉痛之色来,“然而那妖人实力之强,连掌门也亡于他手,林师姐大约也只能阻拦一二,不能匹敌。待那妖人空出手来,恐怕我等昆仑墟子弟,皆会落入他的毒手。”
常晏晏一手抵在白飞鸿的伤处,一手提剑,一边运转着回春诀,一边仰起头来,正色凝视众人。
“而今,剑阁阁主亡于魔尊陆迟明之手,书阁阁主本就不善战斗,雪山、兜率二寺的住持并未亲临此地……唯有白师姐仍有与那妖皇一战之力,可力挽狂澜于危难之时。”
常晏晏搀扶着白飞鸿,深深地向众人躬下腰去。
“还请各位同门助我一臂之力。”
果不其然,在她的膝盖还没有触到地之前,便有几双手忙不迭地托住了她。
“常师妹说的什么话!”年长的修士皱着眉,神情严肃,“白飞鸿救过我们的命,方才不只是她阻了一阻那妖皇,也是她的剑气横扫了昆仑墟的妖物,才让我等得了喘息之机,于情于理,我等都应当救她的命才是,何须如此请托,简直折煞我等。”
“是啊!常师姐!”更年轻些的弟子主动帮她搀住白飞鸿,“我们虽然不像白师姐与林师姐那样有本事,也是昆仑墟弟子!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尽管说,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在这样的慷慨陈词之下,人群也激动起来了。年轻的修士热血澎湃,年长的修士通情达理,每个人都露出了无畏的神情。
“没错!”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我们绝不会让那些妖魔伤到白师姐一分一毫!”
在激越的呼声中,常晏晏依旧弓着腰,却在心里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成了。
“那就有劳各位了。”她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我有一法,可以治好飞鸿姐姐,但是需要一刻钟,不能被任何人打扰。在我救治白师姐期间,劳烦诸位全力为我与师姐护法。”
妖族环伺,本就危机四伏,而妖皇也不知何时会将林宝婺斩于剑下,连白飞鸿与掌门这样的高手都折在他的手中,任何人都能想见,这样强大的妖魔,绝非他们这样的普通修士可以匹敌的。
她所索要的承诺,无疑非常危险,甚至要他们用性命去填。
然而在场的诸人,没有一个人面有惧色。
他们挺直了身板,双手抱剑,肃容应诺。
“多谢。”
常晏晏再度深深地行了一礼,在长发的阴影里微微地笑了一下。
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愿。
她太了解这些人了。
他们都是正直的人,所以,一定会选她绝不会选的路。
“还是我来罢,飞鸿姐姐暂时还离不得回春诀。”
常晏晏站直身体,从年轻弟子手中接过了白飞鸿,回春诀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修复着白飞鸿胸前致命的伤口。
在白衣女子偎依进她的怀抱时,常晏晏极轻地颤抖了一下。
她终究还是抬起手来,抚上了那张破碎的脸庞,缓缓地、缓缓地拭去了那张脸冻结的血痕。
“我会医好你的,飞鸿姐姐。”
她轻声说。
……
……
……
待众人帮忙将白飞鸿搬运到一处临近的洞府,又结好阵法之后,常晏晏便将其他人都赶去外间护法,自己独自留在洞府之内,在一片寂静之中,她伏在床沿,用指尖捻着白飞鸿的长发,静静看着她的脸。
在常晏晏的印象中,似乎很少见到白飞鸿这样静静躺着的样子。
她记忆里的飞鸿姐姐,总是忙忙碌碌,东奔西走。
小时候是为了修行,大了是为了卫道,再后来,是为了寻觅能救治希夷的草药,以及去其他地方救什么人、赴什么约。常晏晏几乎没有见过她有休息的时刻,总是在为了旁人奔走。
只有像这样受了伤的时候,她才会短暂地休息一下。
但白飞鸿自己的回春诀也修炼得很好,再不济还有师父在,所以,她就算受了伤,也不会有常晏晏出手相救的时候。
这还是常晏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白飞鸿,也是她第一次医治她。
“你知道吗,飞鸿姐姐?”
常晏晏挽着她的长发,对昏迷的人喃喃自语起来。
“其实我原本的名字不是这个,是‘燕燕’还是‘艳艳’,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普通的在山野长大,普通的在大灾之年被父母卖了,卖给了路过的魔修,换了一斗米。
那斗米有没有养活爹娘和弟弟?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活下来?她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娘在她被带走之前,将省下来的最后一块饼子哭着塞进她嘴里,让她听话,让她好好做工。
那块饼子实在放了太久,干得像石块一样,锋利的边角划破了她嘴巴里面的肉,所以她不记得饼子的味道,只记得,那块饼是带着血腥味的。
“然后我就被那个魔修带去了三圣教……”她说着,又笑了一下,“魔窟里的日子,其实我大多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太痛了。”
真的很痛。
在植入蝶蛊之前,三圣教要先对祭品进行甄选,挑出谁是最适合“侍奉蝶神”的孩子。
甄选的方式很简单――能从蛊虫堆里活下来的,就是有资质的。
“除了我以外,还有好几个孩子也很适合。”常晏晏依旧在笑,眼睛却是死的,“但我实在痛怕了,也饿怕了。所以,我做了一些手脚。”
她的目光凝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一瞬也不瞬。
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黑暗的魔窟,看到了自己将蛊毒抹在其他人碗沿的模样。
那时候,她到底有没有哭,又有没有发抖?
大抵是没有,不然,她现在为什么还能笑呢?
“而后我发现,大家都做了一样的事。”她轻声道,“除了我,每一个人,都在对方的吃食饮水里下了毒。”
在那样的魔窟里,人会如此轻易地变成鬼。
“也许我真的最适合做蛊毒的容器。”常晏晏又笑了,下意识收回手,抚上自己的右肩,“因为最后,也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
到底是她下的毒最烈,还是她的天资最好?亦或者说,是因为她最狠毒?
无论是何缘故,结果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她活下来了,成为了三圣教的圣女。
“那个时候,巫真大人……阴魔就已经是三圣教的教主了。”她垂下眼帘,“常晏晏这个名字,也是她给我起的。”
常晏晏,常晏晏。不是燕燕,也不是艳艳,而是――晏晏。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为她起了这个名字的女人,是她生平所见的最美丽也最恶毒的女人。孩童拙劣的伎俩,在阴魔面前只会显得笨拙可笑,那女人洞悉了她的一切作为,而后,对着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绽开了比春花更明媚的笑。
‘你很像我。’
阴魔如是说。
而年幼的她在那一刻停止了颤抖,睁大眼睛望着座上的女子,如同坠入了一场漫长的梦魇。
“那也确乎是一场梦魇。”
常晏晏望着昏迷不醒的白飞鸿,轻声诉说着没有人能听到的话语。
“我曾以为,我一生都无法从中醒来。”
每一夜都做着噩梦醒来,醒来之后迎接她的是比噩梦更为可怖的现实。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直到教主要我潜入昆仑墟。”
直到――那场心血来潮的游戏。
“你去昆仑墟,为我散播心魔引。”
那只是阴魔无数突发奇想之一。与其说是游戏,不如说是戏弄更为恰当。
常晏晏却因此见到了与那片魔窟截然不同的天地。
“我因此遇见了你。”
眼泪从脸颊上滑落,常晏晏却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我很高兴,飞鸿姐姐。”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即使她弱小、无用、毫不出众……也会有人豁出性命来保护她。即使她是三圣教的圣女,即使她为蝶蛊所寄生,即使她做错了很多事……也有人会不求回报地站在她这一边,不让她坠落深渊。
只是因为遇见了,就决定保护她。只是因为无法放着不管,就一直没有松开拉着她的手。
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人。
“我不会让你死的,飞鸿姐姐。”
常晏晏微微俯下身,将全部的灵力凝结在掌心,轻轻贴上了白飞鸿的伤口。
白飞鸿究竟伤得有多重,只是这样一看,她便已经明了。
道心破裂,灵府粉碎,灵力反噬,再加上与殷风烈拼杀之时落下的伤口……便是医好了心口这道致命伤,白飞鸿也是无法活下去的。
可她会让她活下去。
她是三圣教的圣女,也是昆仑墟不周真人的关门弟子,她是当世最好的医修之一,她的回春诀,并不在白飞鸿之下。
“我会医好你,飞鸿姐姐。”
常晏晏最后笑了一下。灵力的光华,随之盛大到了极致。
第184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死亡如雪一般纷纷落下。
梦通常是恍惚的, 摇曳的,像是某种没有温度的火焰。死却总是冷的,渐渐地堆积在眼睑上, 明晰的寒意透过嘴唇渗入脏腑, 渗入骨髓, 渗入神魂, 慢慢从中吸走了生的热量。
死并不带来任何东西,而是从生者身上夺取, 而后带走。
带走她的名字, 带走她的记忆, 也带走她的呼吸。
她被落雪般的死亡埋葬,在最后一丝血流也冻结在经脉间的瞬息,她看见了红色的蝴蝶。
红色的蝴蝶落在她的嘴唇上,将春的气息呵进了她的五脏六腑。生的甘霖再次在她的血流中奔流起来,唤醒了被冻结的生命, 唤醒了那些金沙般的记忆。
死亡被红色的手驱走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她是白飞鸿。
她应当已经死了――至少, 也该死了。
殷风烈的那一剑重伤了她,但是, 最凶险的并不在那一剑, 而是在那之前, 她就已经道心碎裂,几乎到了失道边缘。
无情道的剑意本就是最凶狠的,一旦失道, 绝无幸理。
是以,她应当已经死了才对。
“从前我便觉得, 飞鸿姐姐其实一点也不想活下去吧?”
红色的蝴蝶变成了一只手,柔软的, 温暖的小手,轻轻托着她的头颅。回春诀的灵力滋养着她的伤口,修补起那些破损剥落的地方,生出新的血肉来。
白飞鸿尚且不能言语,只好静静地将常晏晏望着。红衣少女莞尔一笑,眉心的观音痣越发鲜红,像是一滴快要滴落的血。
她用一只小手托着她的头颅,另一只小手轻轻抚过白飞鸿的面庞,拭去凝结的血,掠过支离破碎的伤口,停在冰冷的嘴唇上。
她凝望着她,似是在出神,嘴角还带着那种微微的笑,像是觉得现在的景况很有趣。
“看吧,又伤成这样。”她的手指向下,停在白飞鸿脖颈处的裂痕上,“道心不稳,还要和高手硬拼……怎么就不知道逃呢?你总是为了旁的人,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或许有人会记你好,或许有人会笑你傻……但你猜我怎么想?”
她弯下腰,在白飞鸿耳边轻笑起来。
“我猜,你根本不在意旁人怎样想――你只是不想看到任何人死,除了你自己。”
也许是因为白飞鸿不能言语,常晏晏的言辞比平日直白了许多,带着一种见血的锋锐。但她的手依旧是温柔的,修补了几乎将白飞鸿的脖颈折断的裂痕之后,她牵起了她的手,将断裂的指骨逐一接上,再用灵力弥合。
她一边仔细做着,一边用那种闲聊似的口吻说了下去。
“瞧这伤……要是落在旁人身上,哪怕是林宝婺的身上,你都会受不了。但是落在你自己身上,你就觉得无所谓了。是了,什么人都比你自己的命重要。”她捏了捏那冻结的手掌,“但我会伤心,飞鸿姐姐。”
白飞鸿只是轻轻闭了闭眼。
因为她别无选择。
一无所有的人,除了拿自己的命去拼,也没有旁的法子。
只是这世间终究有太多的事,她拼上一条命也无法改变。
这天地太大,这岁月太重,那些累世的恩怨,一万年的情仇,终究会催垮每一个置身其间的人。因果织就天罗地网,网住了每一条生命。
她没有选择,他没有选择,他们全部都没有选择。
她曾以为,只要她愿意断情绝念,只要她愿意舍了性命不要,总能撼动这方天地,总能扭转命运。有舍有得,有得有失,这样天经地义的道理,却失灵了。
错了。
她纠正自己。
并不是失灵,而是彼时的她看不清,自己要撼动的、要扭转的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她舍出去的那些代价――不,就连她自己,在这样千万年积累下来的命运之前,又能算什么?
“你总是不愿意倚靠旁人。”
像是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常晏晏苦笑起来,她将手指插进白飞鸿的指缝间,摊开她修复好的右手,将那只手――那只如今只用来执剑杀人的手,轻轻地,温存地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飞鸿姐姐就是人太好了。”她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神色,将白飞鸿整个地抱进自己怀里,“生怕利用了别人……明明能利用我,能利用那么多人。”
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白飞鸿,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将另一侧脸颊也贴近她的鬓发,深深地、深深地偎依过去。
“飞鸿姐姐早该看出来了吧?”她在笑,带着血的热气的吐息扑在白飞鸿的耳朵上,“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会像林宝婺那样什么也不说,也不会像云梦泽那样傻乎乎地等着,我想要什么,旁人不给,我就自己去挣。有人妨碍,我就除掉他们。我就是这么挣来了三圣教的圣女,也是这么来了昆仑墟,遇到你。”
白飞鸿蓦地睁大了眼。
温热的血浸透了红色的衣衫,透过周身上下无情道反噬留下的大小伤痕,一分一分渗入了她的体内。
那不是回春诀。
那是――
“别动。”常晏晏把她抱得更紧了,扼住了她那艰难的些微挣扎,“很快就好了,飞鸿姐姐,很快,很快。”
“晏、晏……”
白飞鸿破碎的喉咙挣出她的名字,只这样简单的几个音,就让她尝到了血腥味。
“你总是不舍得对我生气。”她又笑了,“所以这一次也别生我的气好吗,飞鸿姐姐?”
常晏晏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