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用自己的命换白飞鸿的命――她在做白飞鸿一生中最无法接受的事。
她看了她这么久,跟了她这么久,自然知道,白飞鸿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有人为了救她而死。
所以她才要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
以命换命,以伤易伤。
“我知道飞鸿姐姐对我的喜欢,只是对师妹的喜欢。就算不是我,是旁的人在这个位置,你也会一样怜爱她,一样善待她。”
常晏晏一边流着血,一边笑起来。
“可我不想那样。”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了,“我不想只做你的师妹,就算你对我永远不会有我对你的感情……我也想让你记住我。”
所以,常晏晏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成为她永远也过不去的坎。
只有让她最痛,她才永远不会释然,永远不会过去。
“无情道的第二重境界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你总会忘了我吧?”常晏晏用仅存的力气抓紧了白飞鸿的手,几乎能听到刚修复好的骨骼格格作响的声音,“不要忘了我,飞鸿姐姐。”
她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忘了我。”
而后,常晏晏松开手,用最后一丝气力推开了白飞鸿。
狂暴的风骤然吹起暴雪,密密麻麻的死扑在她的眼前,眨眼都不及的短暂时间里,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压碎了那道红色的身影。
烈风呼啸而过,顷刻之间,便已划分了生死。
……
白飞鸿蓦地睁开眼来。
她的手仍旧被一只手攥着,柔软的,温暖的小手。
那残留下来的温暖,仿佛是在诉说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噩梦。
白飞鸿侧过脸去,看到了枕畔的常晏晏。
一张桃花面,一点观音痣,唇边含着微微的笑,脸颊还透着薄薄的粉。
好像她只是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好梦。
只除了,她已永远地没有了呼吸。
第185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白飞鸿抚过常晏晏的面庞。
此时此刻, 她的心意外的安静。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天地间下起了无声无息的雪,大雪静谧地落下,隔开了所有的声音。外面的世界, 心里的余响, 都在这一刻被模糊了天地的大雪所吞没。
所有折磨她的东西――那些回忆, 那些杂念, 那些不可言说的祈愿――都在这一刻寂静下去。
世界静到只有死的声音。
而后,白飞鸿将手探入常晏晏怀中, 握住了她的夭桃剑。
玲珑短剑, 剑身纤纤, 薄如蝉翼,色若桃华。若是用其杀人,便会看到一线菲薄而烂漫的绯色,带起一片蓬蓬的血雾来,恰如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故而得名, 夭桃。
如此美丽而精巧的凶器,就像剑的主人那样。
“师妹, 借一次你的剑。”
白飞鸿这样说。
薄红的名剑出鞘之时, 如同在应和一般, 发出了一道哀泣般的轻鸣。
“……马上,我就结束这一切。”
她低声允诺。
“我们一起,送她最后一程。”
剑身终于重归寂静。
白飞鸿将夭桃剑收入怀中, 提着青女剑向外迈步。
刚出得山门,白飞鸿便听见了一片喊打喊杀, 妖族与人修厮杀在一处,而昆仑墟这边已有多名弟子受伤, 颓势尽显。
她微微抬起眼来,霜雪般的剑意顷刻间横扫了整片山林!
无数青竹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由近及远,如同某种协调的曲调,在青竹从中截断的刹那,鲜血冲破了筋肉的束缚,伴随着轻而锐的哨音,向着四面八方泼洒。赤红的血溅在青绿的竹叶上,在场所有的妖族的身躯,也如同青竹一般被削去了,伴随着沉闷的钝响,纷纷地滑落在大地上。
翠竹与血尸交叠在一起,刹那之间,便将此地化作了肃静的地狱。
而那信手一剑便造就了这般血河地狱的女子,依旧一袭白衣,不染血污。连一点尘埃,也染不上那霜雪般的长剑。
某种苍白的静默卡住了仍旧站立的人们的喉咙,他们沉默着望着那白衣女子,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像是忽然认不出她了一样。
那也是当然的。
昆仑墟弟子对于太华之山的白师姐大多印象深刻,虽然听闻过她的赫赫战功,但他们平日见到的,总归是一个温文和气的女子,比常师姐稳重,比林师姐和煦,即使有些寡言,但对门下弟子总是回护的,若是有什么求到她的面前去,她多半也是会应允下来的。白师姐为人淡泊,行事利落,也有不少弟子倾慕憧憬那道渊s岳峙的身影。
然而,此刻的昆仑墟弟子们,只觉得那道人影陌生。
那并不是他们所熟悉的白师姐。而是某个他们不曾见过的人物。对着那张像是褪去了一切情感的脸,那些欢呼、那些关切的问询、那些赞颂的话语……就尽数冻结在了唇边。
他们喊不出“白师姐你没事了吗”,也问不出“常师姐怎么样了”,甚至说不出一句“多谢”……在那样一张面庞前,一切言语都像是雪灰,堵在他们的喉咙里,把五脏六腑都冻了个通透。
他们只能在寂静中呆然伫立着,出于某种本能,屏住呼吸等着这白衣的剑修从他们之中穿过。
而白飞鸿也确实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她只是略抬了抬眼,看了一眼长留之山上空盘踞的妖气――下一刻,她已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原地。
昆仑墟一个年轻的弟子双膝一软,骤然跪倒在一地血污之中,那白纸一样的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下一刻,那小弟子忽然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啊?”他的同伴叱骂他,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里也浸了哭腔。
“我……我也不晓得……”小弟子哽咽着,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我就是觉得……白师姐太可怜了……”
在与那白衣女子擦肩而过的刹那,这年轻的弟子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那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只不过是一道苍白的鬼魂。
……
……
……
长留之山。血风正疾。
林宝婺单手拄着太阿剑,勉强支撑着身体。她的右手已经被斩断了,虽然她眼疾手快用衣袖扎住了伤口,但是那积满血的衣料还是淅淅沥沥地滴下血来。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上,破开了一道狭长的伤口,鲜红地开到了眼角,只差一分就要把她的左眼也割开。饶是如此,鲜血也糊住了她的左眼,让她一时无法睁开那只眼睛。
血流披面的女子拄着剑喘息着,听到了自己激越的心跳。不只是因为失血和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用还能睁开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殷风烈,一瞬也不瞬。
……赢不了。
不用任何人来告诉她,她在交手之初就已经意识到了,她赢不了他,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对面的人――不管该叫他殷风烈也好,花非花也好――强得简直令人绝望。她不知道他究竟修了何等邪法,才能在这样的年纪就修炼出这样可怖的灵力,但她能感觉到,无论是境界还是经验,他们都相差太多了。
她即使竭尽全力,拼上一只手,也只不过能短暂地拖一拖他的脚步罢了。
灵山十巫虽失了巫真走了巫罗,却也还有八人――八名大巫联手也为这人所屠戮殆尽,连昆仑墟掌门也折在这人手中,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而且,她也知,她大抵等不来援手。
在昆仑墟,白飞鸿伤势严重到了那般地步,六峰之主中瑶崖峰主已殁、不周峰主生死未卜、太华峰主不问世事,其余三峰之主也被奇袭的妖族拖住,光是护卫弟子与百姓就耗尽心力。
而受邀前来的其他正道大能,书阁不善战斗,剑阁方丧阁主,雪山、兜率二寺仅是清剿妖族便已颇为吃力,待他们腾出手赶过来,她怕是已经死在这个人的剑下。
她也是剑修,她很清楚。
只要再过三招――不,再接他一剑,自己就会死。
林宝婺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来。
――但是,她不能退。
林宝婺提起已经显现裂纹的太阿剑,用力一振剑,本已黯淡下去的剑意重新雪亮起来。
身后就是昆仑墟,她就算是赢不了,也要战到赢为止。
诛邪剑意的光辉凝结到了骇人的程度,林宝婺燃烧自己的神魂,放弃了控制伤口的血流,将仅存的灵力尽数灌注在这一剑之上!
而后,伴随着血雾与厉喝,她疾步向前,挥出了这倾尽所有的一剑!
剑光划破天地,刚极霸极,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向着殷风烈的方向挥去。然而,殷风烈也在这时向前了一步。
他一踏之地,骤然变得焦黑。
林宝婺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如萤火虫一般在他的周身跳动、环绕。赤红的烈焰随着他的呼吸,在他的剑身上徐徐燃烧。
在这一踏足之时,空气也仿佛因为那灼热的热量而扭曲了。原本不可视的风,不可见的气流,都在这骇人的高热中拥有了形状,有形的火焰寄宿在他的剑上,而无形的火焰则蛰伏在他的皮肤之下,蕴藏在他的骨骼与脏腑之中,随着他的每一步行走,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可怖的热浪。
而后,他的剑迎上了她的剑光。
那怨憎的毒火,于这一瞬燃尽了诛邪的光辉。可以诛灭一切邪祟不公的剑光,终究无法抵挡这凝结到极致的心火。
火光的尽头,阴冷的剑光猛然粉碎了横在她身前的太阿剑,向着林宝婺的头颅直取而来――
在那一瞬间,林宝婺看见了自己头颅落地的景象。
非常干脆,非常利落,一瞬间便令头颅与身躯离别,连血都来不及喷溅而出,头颅便会飞离,连同她的生命一起,在这里毫无意义地结束。
而火光的尽头,她看见的是一双少年的眼睛。
没有快意,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只是那样悲哀的,少年的眼睛。
而后,那双眼睛被森寒的剑光遮蔽了。
林宝婺在这一瞬间,看到了白飞鸿的剑。
剑光清寒,有如霜雪。
白飞鸿在最后一刻赶来,在她面前击退了殷风烈的剑。
“白……”
她想要喊她的名字,话语却冻结在了唇间。
林宝婺怔怔地看着白飞鸿,不知为何,发不出一点声音。
站在她面前的,或许还是那个人,但是,有什么本质的地方不一样了。
有什么东西,完全不一样了。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一抬手,将林宝婺整个往后方推去。
“你放心去歇息罢。”她说,“我会杀了他。”
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人了。
那只是,至为纯粹的杀意的凝结体。
林宝婺在这一瞬间忽然明了,她所熟悉的白飞鸿已经不在了。
不是死在被殷风烈刺穿心口的时候,也不是死在道心破碎之时。
她死在现在,死在此刻,死在挡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对着殷风烈抬起剑的这一刻。
“你还是突破了。”
殷风烈笑了,不知为何,那笑看起来像是沁着血一样。
“无情道的第二重境界。”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而后,剑光骤起――
第186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剑修与剑修之间, 本就不需要言语。
彼此的剑,已经说尽了一切。
能说出口的,说不出口的, 尽数交织在剑光之中。利刃相交, 一切都来得如此明白, 不留一丝回寰的余地。
殷风烈的剑势如烈火, 携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灼灼地扑到人脸上来, 那火焰似乎要焚尽一切, 连同他自己一起。那样不甘, 那样怨憎,绝不饶恕,绝不回头――即使他自己也身陷烈火,连血液也被灼烧得焦黑。
而白飞鸿的剑始终是冷的。
那剑意中没有恨意,没有爱怜, 没有愤怒, 没有喜悦,没有快意, 也没有悲悯……有的只是, 无边无际的荒凉。
天空高远, 大地广袤,然而,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荒芜,风留不住, 雪留不住,太过辽阔的天地之间, 没有什么留得住――即使是时间,也如此一往无前地远去了。
殷风烈从未这般鲜明地感觉到――她终于不在了。
他爱的那个女孩,终于彻底不在了。
利刃划破了他的胸口,饶是他及时撤身,霜雪般的剑意还是刺入了他的骨髓,冷彻脏腑。
那一剑中什么都没有,没有白飞鸿的爱憎,也没有她的念想。有的只是,无比纯粹的杀意。
她不是因为恨他,也不是因为爱他,甚至不是为了她自己,才会这样向他挥剑。
――无我,无念。
那一剑,只不过是因为她必须杀了他。
……就像师父曾经做过的那样。
殷风烈忍不住这样想。
刺骨的凉意随着血液游走,蔓延在五脏六腑之中。分明不该,分明如此危急,他却还是有了那么一丝的晃神。
明明置身于烈火的中央,殷风烈却只感到冷,无边无际的冷。
神魂依旧在燃烧,怨恨也没有平息,那缠绕着他的毒火烧焦了土地,连天空也在高热下变得扭曲,然而,他只能感觉到冷。
冷得仿佛他仍旧沉在深海之中。
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他在祭坛上睁开眼睛,本以为师父是来救他,却迎来了一个人所能得到的――最大的背叛。
祭祀的过程,殷风烈其实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卓空群、陆珲、灵山十巫――一张一张,连同他们那时的神情一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以及,在剧痛的间隙,散落下的只言片语。
“……只能如此。”
“陆迟明已突破到……境界……但还需五百年……方才堪用……”
“天崩之兆已现……在陆迟明长成之前……只能先这样顶一顶了……”
“殷华已经不成了,但灵力衰微越来越……无法可想……只能……”
在被痛楚撕碎的声音中,唯有那个男人――他应该称为师父,也应该称为父亲的男人――唯有他的声音如此清晰。
“可惜了。”
殷风烈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如是说。
“若不是他为了保护那些庸才自毁金丹,断了自己的道途……我原本打算将昆仑墟传与他。”
那个人,如此平静的,否定了他的一切。
“耽于儿女情长,终究不堪大用。”
――此后余生,他都在同那句话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