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沉声道,“你和我师父究竟有什么仇怨?”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雪盈川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恶意,“只不过是想找点乐子。”
白飞鸿呼吸一窒,再次明确了一点――这个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嘶――在这都能感觉到这股寒意,几万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头九色鹿气成这样……”
天魔撸了撸胳膊,为那刺骨的冷意本能地战栗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转向雪盈川,面上忽然绽开一个笑来。
“过会儿凑热闹记得带上我啊,老大。能看到那个假正经的家伙气急败坏的样子的机会可不多。”
“去凑热闹?我看你是想去送死。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雪盈川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把天魔踹了一个趔趄。
“给我去跟大悲和尚一起到外面迎敌!希夷要来的话,昆仑那边肯定也会组织人手进攻魔域――去把他们都给我拦住了,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和希夷的对决!”
“嗷!别踹了别踹了!我这就去!”
天魔被踢得嗷嗷乱叫,只好跳起身来,化出原形,一整条大黑龙,风驰电掣般消失在魔域的夜空中。
而雪盈川转过脸来,微笑着看向白飞鸿,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术,白飞鸿顿时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揽住肩膀,很好心情似的推着她一步一步向外走。
“去吧。”雪盈川笑道,“我们该去迎接你那好师父了。”
下一刻,白飞鸿骤然被他推出了殿外。
魔域的风沙骤然扑在她面上,砂砾擦过面庞,带来细微的刺痛。烈烈长风迫得她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了外面的天地。
目之所及,皆是苍凉景象。
荒芜的大地之上,不见一丝生机,漫天风沙之中,干枯的古树张开皲裂的枝桠,向着夜空伸展,如同一只只漆黑的手,绝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风声犹如鬼哭,穿过无边无际的荒原。
而后,视野的尽头,忽然出现了冷彻入骨的白。
就连狂暴的风,也在这一刹那寂静下来。
霜华蔓延,薄霜如同寒冬冰冷的吐息,从天与地的交接之处席卷而来,骤然覆盖了这无尽的荒原。
漆黑的夜空之中,悬挂着一轮如琉璃般的白月。
月光亮得近乎妖异。落在菲薄的白霜之上,反射出通透而苍白的光,将这深邃的夜色也映照得有如白昼。
只是,无论那月色如何明亮,终究还是冷的――如同寂静的死亡。
希夷一袭白衣,独自伫立在孤绝的白月之下。
在他的足下,不知何时,荒凉的砂海已化作了苍白的雪原。
不知是月色太亮,还是夜色太冷,白飞鸿总觉得,他的面色要比平日苍白得多。这让她的心微微揪了起来,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
“师父……”她低低唤道。
一阵风过,掠动了希夷的白衣,如同窒息已久的风,终于在此刻呼出长长的一声吐息。衣袂飘动之间,比霜雪更苍白的长发在夜风中扬起,希夷抬起脸来,隔着覆眼的白布,缓缓“望”向了她的身后。
“雪盈川。”他念出来人的名字,语调清冷,“我来了,你放她走。”
比夜色更黑暗的魔息,正在她的身后翻涌,如滚滚黑云,直压得人快要窒息。
白飞鸿吃力地站着,对抗着这迫人的威压,不让自己被这骇人的魔息压倒在地。
她此时才终于知晓,雪盈川――不,魔尊认真起来,究竟是何等模样。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人无法呼吸。
雪盈川一笑,调笑般将手搭在了白飞鸿的肩上,以指尖轻轻描摹着她的轮廓。
“别急。”他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黏稠的恶意,“我还为你备了一份大礼。”
他的手指猛地扣住白飞鸿的咽喉,将一道灵力生生打入她的经脉之中!
“去。”雪盈川贴着白飞鸿的耳朵轻笑,眼睛却一直盯着希夷,“同你师父――好好打个招呼。”
白飞鸿只觉得经脉一阵剧痛,随即发觉自己的手脚突然失去了控制!
她的手猛然拔出青女剑来,对准了希夷的面庞。
“雪盈川――!”白飞鸿咬紧牙关,拼命想要夺回身体的主导权,“你对我做了什么?!”
在她身后,魔尊拊掌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一边欣赏着这出自己一手导演的好戏,一边难得好心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之前你昏迷的时候,我顺手给你下了点好东西。”雪盈川笑着说,“是之前从阴魔那里顺来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道是她哪个老情人给她的,我记得……是叫‘傀儡蛊’还是什么来着?算了,名字什么也不重要,总之,你现在就是我的傀儡了。”
――傀儡蛊。
在听见那三个字时,白飞鸿的心便是一沉。
她知道那是什么。
苗疆三圣教的圣物之一,也是无药可解的蛊虫,一旦入体,中蛊之人便会沦为施术者的傀儡。
永远无法摆脱,永远不能逃离。
“我把那个虫子放进了你的灵台之中,现在我想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雪盈川一边说着,一边玩闹似的拨弄了一下手指,“杀了希夷,你看如何?”
如同在呼应雪盈川的命令一般,白飞鸿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提剑便向希夷冲了过去!
“住手!”
无论如何大叫,这一剑依旧刺向希夷。只是剑势到了一半,便为无形的灵力所阻,如同没入大海。
白飞鸿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感觉到灵台之中骤然加剧的剧痛,她眼前一白,几乎失去了意识。当她再次清醒过来之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如受重压,在灵力与魔息的交锋之中,骨骼经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这可不行。”雪盈川的魔息从身后重重压上,逼得她的剑尖一分分前进,“这样就没意思了――你得用力才行。”
便是剑修的躯体,也承担不住两道灵力的推挤,她甚至能听见筋骨碎裂之前的咯咯作响。
白飞鸿猛地咬紧牙关,直到嘴里都涌出血腥味,也没有发出一声呻丨吟。
她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雪盈川为什么会教她剑术。
那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出于某种恶意。虽然心血来潮,依然恶毒至极。
在白飞鸿的骨骼就要被压碎的瞬间,希夷撤去了自己的灵力。
于是那一剑再也没有了任何阻碍,直直地向前刺了过去。
希夷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雪盈川。
下一瞬,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动着身体,白飞鸿猛地向后撤去,手腕扭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将将挡住某道疾驰而来的灵力――
“锵――”
剑刃与灵气相撞,发出凄厉的回响。与此同时,白飞鸿听到自己的手腕传来格拉一声,医修的直觉告诉她,她的腕骨已经折断了。
“好险好险。”雪盈川造作地长出了一口气,面上笑意更盛,“多亏有她保护我――你瞧,希夷,你想要杀我,最后却伤了她,这可不行。她这样脆弱的姑娘,可经不起你一击。对徒弟要温柔一些才对,这才是当师父的样子。”
“卑鄙无耻。”白飞鸿从齿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余光之中,她清楚看到,自己的右腕翻转出一个扭曲的角度,骨骼几乎都要从皮肤下刺出来一般。她咬紧牙关,再度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悲鸣,努力集中心神,试图夺回对身体的控制。
然而雪盈川却不给白飞鸿这样的时间,他操纵着她的身体,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再度对着希夷举起剑来。
而后,就如同雪盈川所教授她的那般――精准,强劲,迅疾地朝着希夷刺了过去!
这一次,希夷没有避让,也毫不反抗。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在覆目的巾帛之下,无言地“注视”着白飞鸿。
下一刻,裂帛之声响起。
覆盖了双目的白布,在利刃之下断作两截,徐徐飘落于地。
一时之间,天地寂静无声。
原是千钧一发之际,白飞鸿的剑锋偏离了方向。没有刺中他的头颅,而是擦着他的面庞而过,只是挑下了他覆目的巾帛,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白飞鸿咬紧牙关,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师父。
她迎上了如月光般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下来。
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了这双美丽却也苍凉的眼眸。
“杀了我……”
她轻声说。
希夷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在那双眼眸之中,看到了他的拒绝。
没办法了。
她想。
傀儡蛊一旦入体,就再也没有施救的可能。
而雪盈川也绝不可能放过她与希夷。
灵台再度剧痛起来,她只感觉自己的手正在颤抖,每一丝筋络都在挣扎,在叫嚣着要杀了他。
白飞鸿不再迟疑,她猛地向后跃去,躲开了希夷伸向她的手。
“对不起,师父。”
她对希夷笑笑,反手一剑,直直刺向自己的灵府。
鲜血汹涌而出。
她向前倒下,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飞鸿。”那个人念着她的名字。
――不善言辞也要有个度吧。
被霜雪般的气息包围着,白飞鸿有些无奈的想。
她张一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
青女剑的寒意冻结了肺腑,连呼吸都一并冰封在伤口之中。
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白飞鸿只好竭尽全力地睁开眼来,想再看一看希夷的神情。
但是眼前的一切,都飞快的黑了下去。
在意识消失之前,白飞鸿最后看到的,只有如怒涛一般直上云霄的灵气。
――希夷发怒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修)
第八十二章
血流在手上, 温暖而又黏腻。
希夷抱着白飞鸿,忽然有些恍惚。
没有了阻隔,希夷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注视着白飞鸿。
她的样貌和前世的记忆中没有什么两样, 在青女的寒意之中略显苍白, 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经看过濒临枯败的白花。青女剑跌落在她的脚边, 将滴落的血珠冻结成冰花。在他的视野之中, 有种近乎残酷的美丽。
直至此刻,那张巨大的因果之网依然纠缠着她, 命运的丝线紧紧勒入她的体肤, 像是蛛网仍在纠缠着她的猎物, 像是白茧仍在束缚将要羽化的蝴蝶。
他抚上她苍白的脸庞,像是想要为她理好散乱的鬓发,又像是想要拨开那些缠绕不去的因果之网。
而另一边,红衣的魔头却骤然拊掌大笑。
“了不起!了不起!”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用灵力将傀儡蛊生生逼进灵府, 将它和自己一起贯穿。这份决心还真是了不得!”
雪盈川眯起眼来, 深深地看着这边。
“我记得她是叫白飞鸿吧?她才几岁?十九?二十?这个年纪就能对自己心狠到这等地步,就算在魔修之中也不多见。”他的声音里藏着无尽的恶意, “你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弟, 我都开始羡慕了。”
真聒噪。
希夷想。
他将白飞鸿放在一旁, 像是怕魔域的风霜侵扰到她一样,解下自己的大氅,仔仔细细地将她盖住。
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庞之时, 希夷想,这样看她, 倒很像看一个孩子。
不过,在修真者之中, 二十岁,也的确还能算是一个孩子。
希夷将青女剑放回白飞鸿手中。而后,他缓缓站直身来,看向雪盈川。
“怎么,伟大的仙人要为了自己的徒弟,同我算账吗?”
雪盈川的神色里多了几分桀骜之色,他看着希夷,手指轻扣着剑柄,目光中无数恶念正在蠢蠢欲动。
然而希夷的目光依然是冰冷的,如高悬于天际的孤月。
“为了追求极致的自我不惜堕入魔道,到头来,却连自我也失去了。”他淡淡道,“真可悲。”
“你说什么?”
雪盈川第一次失去了笑容。目光如刀一般落在希夷的脸上。
“可悲?你在说谁?”
希夷的声音依然是淡漠的,他像是对雪盈川完全失去了兴趣一样,漠然地移开了视线,凝视着虚空之中不存在的某一点。
“所以我才讨厌你们。”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倦意,“你们总是本末倒置――明明是为了追求自己的道才踏上这条路,结果不止是‘道’,连‘自我’都丢掉了。”
“你在说谁――没有自我?”
雪盈川完全不笑了。
他只是深深地、冷冷地盯着希夷。
那双眼睛,黑暗得犹如一潭死水。
“在说你。”
希夷收回目光,冷淡地投在他的面上。
“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你为了追求自在由我而踏入魔道,随心所欲,无所不为,但与此同时,一切于你都失去了意义。你抛弃一切,也失去一切。如今,你的内在早已空无一物,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让它再充盈起来――所以你才会像这样,在她身上寻求着毁灭。”
那不只是在寻乐子。
希夷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雪盈川在白飞鸿身上所寻求的是自我的毁灭。
雪盈川的心中空空如也,他的所作所为,明明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但若是深究起来,却只看得到无穷无尽的空虚。
深渊一般的空虚。
无论投下什么都得不到回响。无论得到什么都很快就会厌倦。
雪盈川其人,早已没有自我可言。
所以他才会在看到白飞鸿的时候――看到她杀了他的可能之时――以一种近乎狂喜的迫切,推着她走到他为她选定的道路上去。
“你想让她伤了我,在她面前杀了我,最后再在我的尸体面前折辱她,好让她恨你入骨,从此只以杀了你为唯一目的。”
希夷平静地说出了雪盈川原本的打算。
在他的眼中,这一切因果昭然若揭。
没有对手,便为自己培养一个对手。
没有宿敌,便为自己造出一个宿敌。
即使在当世的剑修之中,白飞鸿也称得上天赋卓绝。
在看到她的天才之后,雪盈川便打起了那个主意。
“你想让她除了恨你、除了要杀你之外,再也想不到任何事。”
希夷冷冷道。
如果雪盈川的阴谋得逞,那事情一定会如他所愿。
白飞鸿将会置身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