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
她忽然想了起来。
以前, 她也曾经受过一次这样的重伤。
濒临死去, 身陷绝境。
那个时候,有人背着她离开了那个死地。
那个人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们好像都受了不轻的伤,但白飞鸿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是自己的伤势更严重一些。
她的血混着他的血,沿着那人的手臂不断往下流。滴落在雪地之中, 触目惊心的朱红。
对方的青衫早已被血浸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她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可她经脉半废, 灵力微渺, 实在无法把他全部治好, 只能治好那些会要了他命的伤。
按理来说,这个人想要自己一个人走都已经很吃力了。
然而,他仍旧在背着她往前走。
他们是早已没有灵力了, 法器与符也在先前的交战中毁光了,只能凭借意志与体力硬撑。
而在他们面前展开的, 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
天色已经黑了下去,她从不知道天会黑得这样快, 也不知道夜路竟然会这样长。
长到她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都快要随着鲜血流尽了。
所以那时候,她贴在那个人的耳边,轻轻唤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陆迟明。”
说来好笑,那居然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白飞鸿一边觉得好笑,一边用最后的力气,低声对他说了那句“放我下来”。
“你一个人的话……还能离开这……到时候再找人来救我吧……在那之前,我不会死的。”
那是谎言。
作为医修,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了――在灵府都被洞穿的情况下,回春诀虽然能暂时保住她的性命,但若是得不到及时救治,死亡的到来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此刻,在被破开的灵府之中,那点灵气如萤火之光一般散发着微小的暖意,但那不过是风中之烛罢了。随时可能湮没,随时都会断绝。
可她还是希望,至少这个人可以从这个死地里逃出去。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好。
对方却只是摇了摇头,把她往背上托了托,更大步地往前走。
“我会把你带出去。”
那时,陆迟明这样对她说。
“我不会让你死。”
然后,就像是想要节省力气赶路一样,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背着她闷头往前走。
踉跄的脚步踏在积雪中,发出奇异的声响。每一步都很艰难,每一步都留下鲜血的足印。
但陆迟明真的如他所说,一次也没有把她丢下来过。
趴在男人摇晃的肩头,白飞鸿只感觉到失血的眩晕,于是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沉入了黑暗的世界。
……
……
……
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是青碧的山房。
自己正在与一人对坐,手中各执着一枚棋子,面前是一方棋盘,只是棋局下得松松散散,显然两人都没有认真,只是随意打发些时间。
白飞鸿执着黑子,一时有些恍惚。
对了,是这个时候啊。
她听着屋外的松声,忽然想起来了。
因为自己与陆迟明都受了重伤,现下正在不周之山养病。陆家大公子善棋,不时会来她这里,同她手谈几局。
草木的绿意落在窗棂上,打下通透的碧影来,风过影动,似是能将窗外的春.意也泼进屋里来一样,叶底黄莺啼啭,令这山房中的寂静更显清幽。
在这幽静之中,陆迟明忽然开口了。
“你说想学剑?”他问道。
“是。”
白飞鸿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羞怯,但仍是坚决地应了下来。
“我想学剑。”前世的自己这样说,“下一次出了这样的事情时,我不想只是站在后面看着。”
若是换做旁人,一定会嘲笑她。
明明根骨都废了,连灵气都没法好好运转,居然还想跟陆家大公子――那位剑道第一的天才学剑。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无耻之尤。
然而陆迟明却没有一丝异色,他只是稍稍思索了片刻,便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好。”
他说罢,就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信手将白子搁在了棋盘的一角。
白飞鸿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干脆的答应,刚想说些什么,余光却无意间扫到了棋盘。
“……陆公子。”她的语气瞬间变得十分无奈。
“什么?”
“你让子可以不要让得这么明显的。”她几乎就要叹气了。
男子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出一声短促的单音,随后,他自失一般笑笑。
“下错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正经,几乎有些无辜,“可以悔棋吗?”
“落子无悔。”白飞鸿探出身去,将黑子落在棋盘上,将死了白子的大龙,“是我赢了。”
“是你赢了。”
陆迟明温和地注视着她,眼中含着淡淡的笑。窗外的碧影映入他的眼中,似乎也将枝叶间的春丨色摇落在他的眼中。
……
……
……
而后,是仲夏的山涧。波光粼粼,如揉碎了一把银箔,信手撒在了溪流之上。长剑破空之声,如同绵延不绝的涛声。在岸边回荡。
陆迟明手把手地教导白飞鸿用剑。
她剑术上第一个师傅是殷风烈。但少年人心性跳脱,对于如何教人也是一知半解,许多事情都做得不那么细致。
陆迟明却不同。
他做事总是极妥帖的,细致到出剑的角度、如何持剑才最趁手、怎样运用灵力才更适合她……都会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为她纠正。
陆迟明就好像不会生气一样,不管她犯多少错,重来多少次,他都不会失去耐心,而是陪着她一次又一次重来。直到她完全掌握为止。
似乎是被这样的气氛所迷,白飞鸿恍惚着,忽然问出了一个莫名的问题。
“如果遇到那种怎么也敌不过的对手该怎么办?”
“先撤退。”陆迟明温和道,“撤离并不可耻,之后是要找师长来对付,还是去拜托其他门派的大能,亦或是勤学苦练以图后计,都只有你活着才能做到。”
“要是逃不了,或者不能逃的时候该怎么办?”她忍不住又问。
“那便让对方轻视你。”陆迟明平静道,“不要让对方觉察到你的真实意图,让他以为你害怕了,退缩了,在他松懈下来,变得轻狂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机会。”
那双如青莲花一般的眼目垂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只倒映出她一人的面影。
而后,他握住她的手,抓紧她手里的剑,引导着她,挥出了无比绝妙的一剑。
比光还要迅疾。
比风更加轻盈。
自匪夷所思的角度所刺出的,匪夷所思的一剑。
那是纯粹构建在技巧上的一剑,不需要多少灵力,却让任何人都难以躲过。
“就像这样。”
他在她身后,轻声道。
“机会只有一次,所以,你一定要把握住。”
那究竟是过去的记忆,还是濒死之时所看见的幻觉?
白飞鸿也分辨不清了。
但是……
她握紧了手中剑。
她确实,参悟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剑。
霜雪般的寒意自剑刃之上涌出,流经她的全身。
这一刻,大雪、春山、溪涧都忽然远去,而一直在她身边的男人,也消失了踪影。
天地之间,唯独余下她一人,一剑,对着无涯的混沌与寂静的黑暗。
青女剑在她手中铮然出鞘。
剑身清鸣,犹如一曲哀歌。
梦境在她眼前轰然坍塌。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灵力与魔息激烈对撞, 轰鸣直上九霄,天空仿佛也被烈风撕裂。大地正在龟裂,爆炸的余威即使隔了这样遥远的距离, 也震得人几乎站立不住。
“真吓人。”天魔啧啧称奇, “希夷那家伙都要气疯了吧?我还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 你说老大干了什么才能把他气成这样?”
“我倒是对尊上的招式很好奇。”烦恼魔眯起眼来, “我也从未见过尊上对什么人尽力到如此地步。”
“你觉得他们两个谁能赢?”天魔甩了一下龙尾,语调中倒是真有几分好奇, “我赌希夷。虽然不想承认, 但是在当世的神兽之中, 能和那家伙比肩的一个都没有。”
“哦?”烦恼魔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兴味,“你也不能?”
“废话!”天魔不快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地面,“别拿那种东西和我比好吗?那家伙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他天生就是完美的。我好歹是过了这么多年自己长成这样的,但神鹿诞生的时候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那只九色鹿是天地自身孕育出来的, 是神兽的极致。就算在神兽里面, 他也是最高等的货色。”
“是吗?”烦恼魔微微地笑了,“那贫僧便赌尊上。”
“你耍我吗?”魔龙猛地扭过头来, 对烦恼魔露出一口獠牙, “我跟你说了半天, 你就同我说这个?”
“不,只是贫僧见多了这样的例子罢了。”烦恼魔阖上双目,口中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无论是凡间的野兽, 还是那些神鸟异兽,大多比人要强得多。人飞不过鸟, 游不过鱼,论起爪牙锋利与鳞甲坚韧,也差妖族远矣――但是最终,这天地还是成了人的天下。”
再度睁开眼时,烦恼魔的双瞳已被魔息侵染得一片猩红。
“贫僧从不敢低估人的恶意与狡诈。而尊上正是人的恶意与狡诈的极致。”
烦恼魔至今依然无法忘却与雪盈川的那一战。
天地之间,唯有人才会怀着恶意与喜悦去杀害自己的同类。唯有人才会为了追求更有效率的杀戮,花费几代人、无穷多的时间,去研究那些用于杀戮的兵器与技巧。
而雪盈川,是其中的佼佼者。
精炼自身,精益求精,将自己的身躯,自己的剑意,尽数磨砺到了人修所能企及的极限。
唯有怀着极致的恶意,为了追求极致的喜悦,人方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曾经败在他手中的烦恼魔,对此再清楚也不过。
“如果尊上输了,那便只有两种可能。”烦恼魔道。
“他自己想输?他不想玩了?”天魔依着他印象里雪盈川的性格,给出了回答。
烦恼魔却摇了摇头。
“不。”他言简意赅道,“除非对方的恶意比他更强――或者,他的善意比他更强。”
“啥?”天魔像是听到了极为荒谬的事,他不由得失笑,“你说善意?善意那种东西能有多强?靠善意赢过雪盈川那个疯子?你莫不是在逗我笑!”
“敖焱你并非人类,所以你才理解不了。”
烦恼魔单手推开魔域的界门,语气中凭空多出了几分幽暗之意。
“人的善意有时比人的恶意……要可怕得多。”
界门轰然洞开。
魔域之外,众人也正望着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云间月下意识扣住琵琶,将目光投向掌门:“那是……?”
掌门面上浮现出一丝叹息。
“是希夷。”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复杂,“他先我们一步赶到,此番异象当是他与魔尊展开激战所致――我们需快些行进,支援希夷。”
“是!”云间月神色一凛,投向战场的神情却难免深沉了几分。
前方是遮天蔽月的魔息。黑压压的魔修在魔域的入口排开,为首的正是天魔与烦恼魔。魔龙比山峦更庞大的漆黑身躯之前,大悲和尚单手立起,笑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诸位施主远道而来,贫僧本当扫榻相迎。”
他面上带着弥勒佛一般的笑,口中却尽是冠冕堂皇的胡话。
“可惜尊上今日还有远客要招待,无暇顾及诸位。诸位,还请回吧。”
“好一个‘招待’。”
冷笑起来的却是平日素来为人和善的崇吾峰主,苏有涯瞪着大悲和尚,目光如炬,灼灼逼人。
“雪盈川杀了瑶崖峰主与剑阁长老,又掳了我昆仑墟的弟子,莫要以为这笔帐能就这么算了!让开!”
“请恕贫僧难以从命。”大悲和尚口念佛号,双手合十,“尊上有令,贫僧不敢不从。”
“和他们嗦那么多做什么!”
天魔已完全化作龙身,高热的龙血令他的吐息也带着迫人的炎意,通体玄黑的魔龙不耐烦地抓了抓地面,一双血红的瞳孔注视着在场众人,周身魔息躁动着,似是跃动的火焰。
“要我说,全都杀了就好了!”
“敖焱,不可对卓掌门与崔阁主不敬。”大悲和尚的目光转向昆仑墟掌门,“昔年卓空群卓掌门一人一剑荡平海内十九洲,力拒十方修罗于中土之外,其风采卓然,雄姿英发,贫僧至今依然历历在目。说来惭愧,虽痴长了这么些岁数,但贫僧每每念及卓掌门昔日的风采,依旧感到自愧弗如。”
天魔看着卓空群,语气十分难以置信:“你是说这个老头子?就他?要是希夷也就罢了,他不过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头子?”
掌门全然无视了天魔的叫嚷,只将目光定定落在大悲和尚脸上,须臾,他轻叹了一声。
“我本以为,魔修素来是各自为政,却不想,你居然已堕落到会对雪盈川那等人俯首帖耳的地步。”
白发苍苍的老者徐徐拔出剑来,目光冰冷。
“看来,大悲和尚今日无论如何是不肯给我们行这个方便了?”
“尊上终究是尊上。”烦恼魔双手合十,深深一礼,“卓掌门,得罪了。”
“都说了,和他们罗里吧嗦干什么?”
漆黑的魔龙猛然飞上了天空,庞大的身躯几乎能遮蔽天穹与满月,他盘踞于众人之上,语气狂妄。
“没有希夷,一个昆仑墟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希夷也快要到极限了――谁让高洁的神鹿从来不屑于吃人,明明那是补充灵力最快的法子。”
它看向卓掌门,面上浮现出一个狞笑,獠牙是森森的白,庞大的瞳孔中满溢出食欲与恶意。
“我和他可不同,修真者的血肉可是大补。虽然你老了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掌门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下一刻,如惊雷一般的斩击骤然贯穿了天地!
与此同时,魔域深处。
正如天魔所说,希夷骤然呕出一口血来。
单薄的灵力夺走他的呼吸,此地浓烈的魔息如同剧毒,侵入他的五脏六腑深处。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却依然淅淅沥沥地沿着指缝落下,他咳得那样厉害,脊背深深弓起来,嶙峋的腕骨上,血管如蛇一样凸显出来,突突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