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一直看着她,所以他很清楚――对白飞鸿来说,很难有比这更能摧毁她的方式了。
“之后你还要做什么?杀了她的父母?折磨一切她重视的人?你应当都会做。”希夷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会逼得她不得安宁,除了一心杀你之外再也想不到任何事。”
白飞鸿一向都是个过于有责任感的姑娘。在希夷看来,她甚至是有些过于温柔了。
到了那种时候,她会活不下去。但她即使自己活不下去,也会为旁人挣出一条生路来。那就是她的生存方式――或者说,那就是她的道。
让别人因她而死,这是白飞鸿最无法接受的事。
所以到了那时,她除了杀了雪盈川,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雪盈川想要将白飞鸿摧毁到那般地步,既是为了取乐,也是为了一场极致的对决。
他要迫使白飞鸿舍弃一切,前来杀他。
而那场对决,必然会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结束。
所以他才这么讨厌他们。
希夷想。
他们总是这么容易本末倒置。玩笑一样,就把因果始末颠倒过来。
明明一开始,是因为白飞鸿是他的徒弟,雪盈川才会想要折辱于她。他想在自己的面前凌辱他的弟子,看到自己因此愤怒的模样。
但是,雪盈川却在中途改了主意。
在看到白飞鸿的天赋的那一瞬间,他便在不知不觉中……将目的与手段颠倒过来。
“你不是为了毁了我,而是为了毁了她。”
希夷看着雪盈川,平静道。
雪盈川也静静地回视他。
须臾,他高高吊起嘴角,绽开一个毫无笑意的笑。
“很会说嘛。”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身上,“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所以这一次,伟大的仙人还是要放过我吗?”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雪盈川入魔之前。
那时,他随旁的散修一同上了昆仑墟,参加天下修道之人交流决斗的宗门大比。那时他听说了当世仅存的仙人的盛名,于是便寻了个机会,悄悄上了太华山,想要一睹真神的风貌。
然后,他见到了。
那时的希夷独自倚着阑干,眺望着太华山无尽的风雪。
于是,彼时尚且不偏不倚地行走在正道之上的雪盈川,就那样与他对上了视线。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雪盈川还是无法忘记他那时的目光。
某一次午夜梦回,雪盈川忽然意识到――那一次,是他被放过了。
希夷的眼睛,可以看到万物的因果,可知过去,可见未来。
所以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知道雪盈川日后会变成什么,又会做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是高高在上地投下漠然的一瞥,随即便厌倦般移开了视线。
“我对你们人间的恩怨是非没有兴趣。”
希夷的声音依旧是漠然的,但是,有什么地方与过去不同了。
雪盈川看到,那双死灰一般的眼睛,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尽管微渺,尽管只是零星的余烬……仍是一次燃烧。永远端坐于云端之上的仙人,第一次垂下眼来,将他放在了自己眼中。
他听见希夷的声音,冰冷的,却带着不容错认的杀意。
“但这一次,我会为她杀了你。”
希夷如是说。
“杀了我?你能做到吗?”雪盈川大笑起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你,我还是当年的我吗?昔日‘一念白头,天下尽雪’的天问君,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你现在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很吃力了吧?哈!要是我猜得没错――你连呼吸都会痛吧?”
他说得并没有错。
昆仑与东海尚有白帝遗泽,但外界稀薄的灵力,对希夷来说犹如剧毒。
而魔域之中,便是连这一点微薄的灵力也被污染了。
充斥于此地的魔息,如瘴毒一般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到了这种地步,疼痛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感受。
然而希夷没有一分异色,只是漠然地抬起手来。
“对付你足够了。”
他淡淡道。
“话很大啊。”雪盈川冷笑起来,铮然一声,利剑出鞘,“那你就来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我――天问君,希夷。”
通体玄黑的魔剑之上,魔息骤然暴涨!
汹涌澎湃的魔息如恶兽般猛然冲向希夷,携裹着浓浓的血腥气,狠狠咬向他全身要害。头颅、心脏、灵府……那剑气带着毫无保留的恶意,势要将希夷当场斩于剑下!
然而那骇人的剑意还没有抵达希夷身前,便被无形的灵力所阻,硬生生拦在方寸之外。
剑风带动霜雪般的长发,在夜色中微微飘动,露出那双如月光般苍凉的眼眸。
那双眼眸微微抬起,仰望着天上月。
琉璃般的满月高悬在苍蓝的夜幕之上,月华如水,自天穹倾泻而下,流入他的手中。
人要如何捕捉到无影无形的月光?又要如何抵挡从四面八方的来风?
然而这一刻,无论是月华,还是晚风,亦或这无边的夜色,尽数都在希夷指间。
风化作了菲薄的刀刃。
月光成了锋锐的箭矢。
无边月色,无尽晚风,此时此刻,都化作了夺人性命的利器,从四面八方环绕着雪盈川,严丝合缝将他包围。
“去罢。”
希夷低声道。
弹指之间,万箭齐发――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在铺天盖地的攻击之前, 雪盈川只是冷静观察着。
此时此刻,天地灵气化作了一场骇人的风暴,以那白衣仙人为中心流转着, 雪盈川凝视那灵力的漩涡, 如同见证一场天灾。强大、横暴、理所当然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那是独属于昔日的神o的超然。
操纵天地灵气本就是极为高深的术法, 更何况是堪比移山填海的这一式。完全违背常理, 简直不可思议。当世的任何修者都不可能使出这样一击,便是雪盈川自己也不能。
希夷却这样轻易地使了出来。
只是一弹指, 比呼吸更自然。
风与月, 连带这无尽的天地, 都已在希夷的手中。
无论是月光还是夜风,都是无处不在的存在。
于是――
瞬息之间,雪盈川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了。
前、后、左、右,上空与下方,都是月光与夜风的领地, 就算想钻进地缝里, 也能感觉到大地本身的拒绝。
“居然连魔域都能侵蚀,就算是仙人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
雪盈川在心中暗自咂舌。
魔域是已被魔息浸透了的领域, 以常理来说, 无论是灵脉、土地还是灵气……都已经全部被魔气污染了。
对修真者来说, 魔息本身就是一种瘴毒,而对像是九色鹿这样本就极为仰赖纯净灵力的圣兽来说,魔域应当比充满毒气的建筑更加可怕才对。
便是寻常修者也无法在魔域得到一点寻常灵力的供应, 然而――
雪盈川的目光落在覆盖大地的薄霜之上。
“原来如此,他净化了魔域。”
雪盈川敏锐地捕捉到了真相。
神鸟也好, 圣兽也罢,都是天地灵气所孕育的精魂。
换而言之, 它们才是天地真正的爱子。
在九色鹿王的双足踏上这片土地的一瞬间,已被魔息侵蚀彻底的这一方天地,也迫不及待向他献上自己的礼赞。
――无处可逃。
雪盈川心下了然。
本能正在对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叫,要他下跪,要他求饶,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想方设法从这里逃走――历经无数生死之战所积累下来的直觉,正在宣告着死亡的迫近。他的后颈甚至都能感觉到死亡冰冷的吐息,令这副身躯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无人能躲过这铺天盖地的一击。
然而
――那又如何。
瞬息的思考结束,雪盈川仰起头,无畏地、壮绝地大笑着。
“这不是更好吗?”他发狂一般大笑出声,“谁会逃啊!躲不过去?撕开不就好了!”
而后,夜色之下,骤然闪起了有如雷霆一般的剑光。
雪盈川的剑,其名雪厌。那并不是什么稀世神兵,也从不曾寄宿过剑灵。那不过是他在还未堕魔之时,从某处买来的一柄普通宝剑罢了。除了格外锋利轻灵,再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
但雪盈川在第一次将它握在手中之时,就明白,这就是这世上最适合他的剑。
之后这柄剑随他入魔,随他肆意杀戮,随他走到了如今。
然而,就算是几乎陪伴了雪盈川一生的雪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只一刹那,剑光便化作了天罗地网。
谁也不知道雪盈川在这一瞬之间,究竟挥出了多少剑。
骤然暴涨的剑意与魔息同铺天盖地袭来的光箭与风刃撞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面对那样骇人听闻的攻击,雪盈川却以同样骇人听闻的方式还击了回去!
那是多么疯狂的行为。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也不足以形容。
每一剑都必须精准至极地落在袭来的攻击之上。同时,必须快到能在一瞬之间一连挥出成千上万剑!
那种还击容不下一丝差错,也容不下一丝怠慢。
哪怕只是毫发之差,也会让他瞬间消失在这个世上。
但雪盈川还是那样做了。
若问理由――那便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这样做之外的第二条路!
灵力激荡,天地震颤。一时之间,过于强劲的风压仿佛让空间都出现了龟裂。
在隆隆巨响与滚滚烟尘之中,赤红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滴答,滴答。
鲜血沿着他的剑尖滴落。
只是这一次,从雪盈川剑上流下的,都是他自己的血。
赤红的并不只是他的衣衫。在残破的红衣之下,雪盈川整个人都几乎变成了血人。他闭着一只眼,鲜血沿着他的面庞淅淅沥沥的滑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在他身上绽开,然而,他面上的笑却拉得更大了。
“太好了。”他笑得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到,“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伴随着极为细微的一声轻响,雪厌身上出现了隐约的裂痕。
随雪盈川杀戮一生都未曾折断的魔剑,在这一刻,终于因为这超越极限的疯狂而出现了裂纹。
雪盈川却毫不在意,他举起了自己的剑,对准了风烟尽头的白衣仙人。
“来啊!继续!”他大笑着,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势,“你应该不止这点本事才对吧!希夷!”
而在白霜之上,月华之下,那美得让人战栗的男子,却只是漠然向他投来了一眼。
“也罢。”他微微咳嗽起来,单手掩唇,目光冰冷,“我本就不觉得那一式就能杀了你。”
“没错!就是这样!”雪盈川的剑上凝聚起可怖的魔息,“再来!让我看看真正的仙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既然如此。”
希夷微微阖眼,再度张开双眼之时,他的眼瞳中亮起了令人脊背发寒的光辉。那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开合,吐出了比冰霜更寒冷的字句。
“我便让你看看。”
这一刹那,自他周身涌起的,是连雪盈川都要忘却呼吸的可怕灵力。
用大海来形容未免单薄。
用深渊来比拟未免浅白。
那是凌驾于任何人的妄想与梦魇之上的……骇人听闻的灵力!
最后的神明,不堕的真仙,在这一刻,终于展露了他全部的实力。
天地正在悲鸣,月光也不敢去触碰他的衣襟,强风也要向他俯首帖耳,世上的一切都在这可怖的威压之下战栗。
任何术法都会被那灵力碾碎。
任何修士都会在那压倒性的恐怖之前绝望。
灵力呼啸着,发出比狂风更加骇人的巨响,它们凝聚起来,在他周身盘旋,压缩,化作无数小小的旋风,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迫力,掀起的暴风几乎要将空间都撕裂开来!
雪盈川的身体微微颤抖,那是无法逃避的生物的本能,然而他握剑的手却收得更紧了。
这一刻,他只感觉自己热血沸腾。
多少年了。
多少年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了?
不久之前曾经被白飞鸿唤醒过一次的感觉,此时此刻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雪盈川此刻想要嚎啕,又想要大叫。但是比这一切冲动都更强烈的,是涌上他心头的狂喜。
那狂喜撕开了一切遮掩,上浮到他的面庞之上,绽开一道赤红的大笑。
雪盈川的笑声近乎疯狂。
没错,他想要的就是这个!
如同在回应着希夷一般,那浑厚的魔息发了疯地从他全身汹涌而出,排山倒海而来!
魔域的天空汹涌着浓黑的雷云,如同要对抗那孤绝的白月一般,魔云滚滚而来,盘旋凝聚于雪盈川的头顶,赤红的雷光在期间奔流,轰鸣,像是在叫嚣着他心中的狂喜。
在这近乎无尽的灵力、宛如天灾一般的威胁之前,雪盈川毫无保留地释放了自己的一切。
此时此刻,他将一切都寄宿在自己的剑上。
没有什么比这一剑更重要,也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重要。
这是以命相搏的厮杀。
在希夷面前,他唯有倾其所有,方能对得起这一场不可能的战斗。
一时之间,风云变幻。
和生而为神的希夷不同,雪盈川并没有任何高贵的血脉,也不曾继承过任何玄妙的功法,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人族散修。
然而,这个人修却以一己之力,战胜了天生魔种的“死”,赢过了功法玄妙的大悲和尚,击败了血统高贵的魔龙,凌驾于四魔之上,登顶为万魔之尊。
雪盈川其人最为特殊的,不过是将人的恶意与疯狂贯彻到了极致。
此时此刻,这人间最为疯狂的狂徒,对着最后的神o露出了獠牙。
“来啊!希夷!”
狂人的嘶吼,在这一刻仿佛能贯穿高悬于天际的白月。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白飞鸿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里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目之所及的一切, 都是荒芜的白。看不到日头,但天色还是渐渐昏暗下来,眼看就要沉入灰白的暮色。
雪下得寂静无声, 带着隆冬冰冷的吐息, 自苍白的天空徐徐落下。
白飞鸿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只觉得很冷, 伤口也很痛。恍惚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某个人背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