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此时此刻, 雪盈川终于想起,为何那道声音会让他觉得熟悉。
他杀了太多的人,以至于一听到那声音便本能想起了――那是死亡到来的声响。
唯有足够快, 足够准的剑, 才能发出那样的声响。锋刃必须流畅地穿过肌肉与骨骼的间隙, 不能被筋络所阻隔, 完美而又顺畅地洞穿灵府,才会发出那样美妙的声响。
如同死亡到来前的一声低笑。
在听到那道声音之时, 本能便已经意识到了――已经无可转圜了。
雪盈川看着破体而出的利刃, 在内心深处平静地想着。
魔息在先前与希夷的一战已尽数耗空了, 再生的能力也被阻断,阴魔不在此处,身旁也没有其他任何一名魔修在。
无论他如何诡计多端,此刻也想不出一条脱身之法。
――被将死了。
他很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角度、时机、技艺都趋近完美。
这个名为白飞鸿的女人,究竟是何时醒过来的?又是何时谋算好了这样一招?
雪盈川如此思索着, 稍稍侧过头来。
余光之中, 他看见了白飞鸿的脸。
与他的想象不同,那是一张平静到了极致的面庞。没有任何爱憎, 没有任何悲喜, 即使是刺杀了魔道至尊, 也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波动。
在那双漆黑的双目之中,只有冷酷至极的杀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雪盈川慢慢地咳出一口血来, 面上却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无我之境。”他曾经为了追求至强的功法踏遍四海八荒,自然也很清楚无情道的三重境界, “我倒是小看你了……居然在那种时候突破了这重境界。”
为什么先前没想到呢?
他嘲弄着自己一般轻笑起来。
唯有出自自己的意志,怀着完全的献身之心, 不曾考虑到自己的自杀之举,才能开启无我之境。
所谓的“无我”,唯有在真正达成了心境上不考虑自我的时候,才会实现。
而白飞鸿当着希夷的面自戕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完完全全没有考虑到自己,所有围绕自我的执念、欲求与思绪……尽数都被她放下了。
在她杀死自己的那一刻,她全然不曾想过自己。
早该想到的……这样一来,她当然会开启无我之境。
只是那一刻,她对自己的杀意不存有半分虚假,她下手之时,也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还能活下来,于是雪盈川便也忽视了她,没有监视她的尸体,也没有查看她的状况,理所当然认为她必然已经死去,再无幸理。
所以现在,他才会像这样,被她一剑刺穿了灵府。
就算是魔尊,在灵力耗尽的情况下被洞穿灵府,也绝没有还能活下去的道理。
雪盈川能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
那一剑实在是太快也太狠,到了这一刻,疼痛才终于随着鲜血,迟迟从创口之中一分一分渗出。
殷红的血珠沿着剑尖坠落――滴答。
而且,那一剑并不只是如此而已。
无情道的剑意带着冷彻的寒意,自灵府之中冻结到四肢百骸,就连自己血,似乎也要在血管之中凝结成冰,贯穿他的神魂。
雪盈川的目光依然流连在白飞鸿的面庞上。
深深地,似乎能看到她的魂魄深处去。
那一剑中蕴含着无尽的决意。
剑的主人将一切都赌在这一剑之上,拼尽所有,怀着凛冽至极――甚至可以称之为凄烈的杀意,只以他一人为目标,刺出了这一剑。
将所有的修为、毕生所学、全部的决断力都凝聚在了这一剑之上,在最好的时机,只为杀他而使出了这样一剑。
她的灵府应该已经被自己刺穿了。
灵力也应当不剩下多少才对。
就算不算上她自己那一剑,先前他留给她的伤势也足够沉重了。
事实上,就算是现在,他也能闻到她身上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她的伤口必然是崩开了。可以想见,刺出这一剑,她也并非全无代价。
就算是雪盈川,也几乎想不出,白飞鸿为什么还能爬起来,又为什么还能使出这般……神乎其神的一剑。
凝视着白衣少女美丽的面庞,雪盈川微微抬起手来。
大约是先前那一剑耗尽了她的心力,少女没有力气拔出剑来,更没有力气撤退。她先前的刺杀令长剑整个穿过他的身体,剑柄都没入了他的脊背。
从雪盈川的角度看去,仿佛她正倚靠着他的后背,又像是一场短暂的休憩。
久经战斗的丰富经验告诉他,如果他现在出手的话,她绝对躲不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躲开。
现在的话,他还有一击之力。
只要将余下的魔息凝聚在指尖,利用最后的这一瞬间,反手刺穿她的头颅的话……
这个夺走了他生命的女人,就会和他一起下地狱。
漆黑的魔息在指尖凝聚起来――
随即又在成形之前散去了。
――算了。
他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微微叹了口气。
被这样一剑杀了,就没办法了。
这一剑实在太过纯粹,也太过美丽。
凝聚在这一剑之上的杀意,绝美得让人感到战栗。
是他输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这个人的恶意与杀意,胜过了他。
他输得心服口服。
所以,算了。
雪盈川笑着想。
让那样美丽的一剑流传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仰望着美丽的月亮。
夜空之中,高悬着一轮琉璃般的白月。在苍蓝得近乎于黑的夜色里,满月皎洁而又孤绝地悬在那里,如此遥远,却又如此美丽。霜雪一般的光辉洒落在大地之上,将赤红的沙海也映照出几分明澈之意。
月华如水,佳期如梦。
魔域之中本不该有月亮,过于浑厚的魔息夺走了此地一切生灵的性命,也夺走了美丽的夜色。平日,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漆黑的魔息都如浓云,遮蔽了天日。自然也看不见月亮。
唯有今夜,唯有此刻。
如同奇迹一般,月光降临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雪盈川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看过月亮。
在生命的最后,在死亡的怀抱之中,他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刻,他忽然没有了那些攫取与占有的念头。
月色如此美丽。
以至于他稍微的……真的只是稍微的,有了这样的念头。
似乎只是这样看着也不错。
第一次,他有了这种心情。
“我输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雪盈川微微的笑了。他垂下手,微微向后靠去,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了少女的肩头。
一条命的分量,可不会轻。
他笑着想。
“作为杀了我的奖励,送你一个好东西。”
骗你的。
他微微地笑,在心里带着几分孩子般的坏心,补了这样一句。
就算不送给她,她也会得到的。
因为这就是天地的真理。
――杀了修真者的人,可以得到对方的法门。
放在剑修身上,也就是说,杀了哪个剑修,就可以得到对方的剑意。
道无好坏,法无善恶,兵刃无正邪。剑意亦然。
有是非之分的,只有修者本人而已。
随着生命的流逝,雪盈川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自己的剑意。
只为了杀戮而修炼的剑意,自然也会去寻找更适合杀戮的主人。
那将是非常适合白飞鸿的剑意,作为当世最好的剑修之一,雪盈川很清楚这一点。
或许比白飞鸿自己所想得更加适合。
无情道。
雪盈川有些想笑。
她简直是选择了最不适合她的一条路。
绝对选错了。
即使没有希夷那双可以洞悉万物之因果的眼睛,雪盈川也可以如此断言。
他从没有见过比那个道法更不适合她的“道”。
因为爱着什么人,因为想要保护什么人,所以选择了无情道?简直太可笑了,他这一生还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笑的事情。
修到最后她一定会后悔。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她想回头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所以,才一定要将那份剑意送给她。再没有比只为杀戮而生的剑,更适合无情道的剑意了。
有他的剑意,她将无往不利,无坚不摧。再没有什么能拦在她的道路上。
她会杀死一切想要杀死的人。
剑意可以通过杀戮传承。
但不是每一个剑修,都会甘愿让剑意就这样离开自己。尤其他的对手,还是这样一个连夺取剑意都不知道的女孩。
他当然可以挽留,也可以粉碎――如果他真的不想失去这道剑意,想让自己修炼出来的东西至死也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他当然也可以做到。
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
雪盈川微笑着,放松了自己的身躯,任由死亡冰冷的拥抱攫住他,也任由这道剑意离开这具将死之躯。
人生在世,不就是空着手来,空着手走?
来时既然一无所有,去时也当一无所有。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死前能看到这样美丽的月色,便也就足够了。
在清冷而又澄澈的月光之下,雪盈川渐渐闭上了眼睛。
红衣的身影倒下。
呼吸断绝。
魔修死后,身躯渐渐化作灰烬。
冰冷的夜风穿过赤红的原野,吹散了逐渐湮灭的劫灰。在明澈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一场纷散的萤火。
至此,落下帷幕。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在确认雪盈川已死之后, 白飞鸿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希夷的方向奔去。
她扣上他的手腕,诊脉所得到的结果让她不由得心下一惊, 不假思索将灵力灌注进去。
白飞鸿灵府的重创并未好全, 先前刺向雪盈川那一剑又几乎耗空了她全部的灵力, 在这种情况下强行驱动回春诀, 她只觉得自己的经脉都在悲鸣,血腥味涌到喉间, 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饶是如此, 白飞鸿的心还是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杯水车薪、不, 沧海一粟都不足以形容的状况。
希夷整个人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旧船,她的灵力流入他的身体,不消一瞬便流了个七七八八。偏生他的经脉还与人族不同,刚一触碰她便意识到了……便是她全盛时的灵力与希夷相比,也无异于涓流入东海, 渺茫无所依。
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就连医修间所流传的禁术――将伤患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也不敢用。倒不是她怕死,而是就算用了那种禁术, 对希夷的病情也没有任何作用。
人与神, 虽然拥有相似的外貌, 内在却全然不同。
一时之间,白飞鸿居然感到手足无措。
她只能扣紧了希夷的手腕,竭力将自己的灵力灌注进去。
即使只是涓流也好, 她也想缓解一下他的痛苦。
然而,却有一只手, 轻轻抚上了她的面庞。
“不要哭,我不要紧。”
希夷轻声说, 那只手想要拭去她的眼泪,却因为染了血,在她眼角拖曳下长长的血痕。
希夷咳嗽着,为此稍稍感到抱歉。
他明明是想要擦去她的眼泪。一不小心,却弄得更脏了。
就好像他明明是为了救她而来,最后却是她反过来救了他,还被他的样子弄哭了。
――我似乎也没资格说他们本末倒置。
希夷想。
远远的,他感应到了几道灵力正在飞速接近。
为首的人是卓空群――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天魔与烦恼魔绝不会是这个人的对手。就算他已经失去了过半修为,衰老到了如此地步,他终究还是这一代的昆仑墟掌门。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
至少现在,有他们在的话,白飞鸿会是安全的。
希夷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师父?”
白飞鸿的声音变得焦急,但也在他的耳中渐渐模糊起来。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只好用指尖碰一碰她的手腕,算是微不足道的安慰。
只是……有点累了。
他想。
稍微休息一下,很快就好。
不会很久,所以……
你别再露出这种表情了。
覆盖了魔域的薄霜一分一分退去,天上的白月也渐渐黯淡了她的光辉。在遥远而又悠久的风声之中,久违的,希夷想起了那段遥远的记忆。
说是“记忆”……或许也并不恰当。
归根到底,那不过是这双眼睛,在某一日的假寐之中,偶然窥探到的“往事”罢了。
既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希夷”,某一日的记忆。
那时候的白飞鸿还没有下山,那时候的希夷也依然厌倦着人世。
那时候的闻人歌生了病,不便再去太华之山诊治,便以“为了方便治疗”为名,强行将希夷带去了不周之山。
要说的话,他其实也没有很想活下去,之所以会答应闻人歌,也不过是懒怠去寻一个拒绝的理由。那个男人在医修之道上异常顽固,比起说服他,顺从他的提议反倒要省力很多。
于他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一天,他独自坐在半山的亭子里,眺望着无尽的山林。
不周之山遍植青竹,幽幽的碧色如同海潮,伴随着风吹过竹叶的清响,一道一道地向远山蔓延而去。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染上了幽然的绿意。就连投到衣衫上的竹影,似乎也带上了青绿。
与其说他在眺望着什么,不如说,他只是在发呆罢了。
从很久以前,他便已经什么也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那一日,原本也应当是和过往的每一日一样。
然而,山林间忽然下起了大雨。
雨势来得又快又急,就像是泼下来的一样,在天与地之间连起了密密的银丝,不久,又结成了一片暴雨的罗网。
他独自坐在亭子里,听着大雨穿林打叶的声音。
雨声淅淅沥沥,洗过这方天地,将草木与山岭都加深了颜色,那青色浓得近乎墨画,越发显出寂寥之意。
雨声喧嚣,亭中反而更显静谧。
就在那时,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骤然打破了这亭中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