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多时,白飞鸿的厢房中,烛光便熄灭了。只余下一片幽幽的黑。
夜色也越发漆黑。
天地都被吞入这混沌的黑暗之中。
不知何时,蝉鸣与虫语,都自这仲夏之夜的庭园中消失了。留在此地的,唯有死一样的寂静。
晚风渐渐低了下来,连黑qq的古木投在石板路上的枝影,也像是畏惧着什么一样放缓了摇动,一下,又一下,正因为轻缓,反而更显得阴森可怖。
鹧鸪也好,枭鸟也罢,此时俱是悄然无声。
静。
越是安静,越是令人毛骨悚然。
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过了一片云朵,遮住了本就黯淡的月亮。
云影如同某种巨型动物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滑过这死寂的庭院。
漆黑的湖水惶惶摇动,破碎了半池的星光。
云的影子无声地滑动,滑动,覆盖了一切其他的影子。
一阵风过。
幽冷的夜风无声无息地吹开了某扇门的门扉。
在昏暗的草丛中,忽然亮起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黑暗之中,响起了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猫叫。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没有猫的家里, 却传来了一声猫叫。
在所有人意识到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之前,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醒了所有人。
白飞鸿迅速从床上翻起身来,冲到传出尖叫的院落之中。进去的一瞬间她便怔了一怔――那正是她白天来过的, 疯女人的院子。
院子里似乎展开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东西乱七八糟扫了一地, 碎石土块铺得到处都是, 墙壁上还赫然可见某种巨兽留下的爪痕。小绿倒在地上,痛苦地呻丨吟着。她受了伤, 鲜血正沿着手臂滴滴答答地落下。
白飞鸿忙扶起她, 驱动回春诀为她治疗伤口。好在伤势并不严重, 没有伤及肺腑。在简单为她治疗之后,白飞鸿忙跑进屋里,只见花大管家已经赶到,正担忧地望着床底下。
“是猫妖――猫妖来了,猫妖来复仇了!”
疯女人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 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 反反复复都只念叨着这一句话。花大管家张着手,想要碰她又怕惊到她, 只好手足无措地呆在那儿。
白飞鸿叹了口气, 走进屋里。
“先把她安抚下来吧。”她劝道, “她本来身体就不算很好,继续这样惊悸下去,未免太过伤身。”
花大管家一怔, 钝钝地点了点头,迟疑着伸出手去, 小心翼翼地放在疯女人的肩上。
疯女人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攥着, 手背上的血管凸显出来,连骨节都攥得青白。
“小心,小心,别让他发现你――”她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扣着他的手臂,颠三倒四地呢喃,“不对、不对!你去帮帮他!帮帮他!别让老爷抓住你们两个――”
“没事了没事了。”花大管家把疯女人抱进怀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没事了连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会帮他,你放心,老爷不在家里,抓不住我们。”
疯女人抓着他,又呜呜的哭起来:“小姐……我可怜的小姐……你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无论她怎样发疯,说多少胡言乱语,花大管家都是很有耐心的模样,他一遍一遍安慰着她,认真附和着她那些疯言疯语,不厌其烦。
白飞鸿静静地看了那二人一会儿,云梦泽进来了。少年人面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他走到白飞鸿身边,低声告诉她一件事。
“这个宅子被结界封起来了,我们离不开,消息也传不出去。”他微微抿唇,“潜进来的恐怕是个大妖。”
结界。
白飞鸿蹙起眉头。
对于人族修士来说,结界是相当高阶的术法,想要设下结界,符、阵法、修为缺一不可。但在妖族之中,大妖天生便能无视这一切步骤,能随心所欲地展开结界。结界的强度同妖族的灵力直接相关。许多大妖设下的结界,就连高阶的人族修士也很难打破。
白飞鸿当然能试着击破结界,但妖族的结界与人族不同,若是强行破开,恐怕会伤及猫妖本身。
既然从疯女人口中得知那猫妖很可能是花非花的生父,白飞鸿自然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那么,就只剩下说服猫妖这一条路了。
她沉吟片刻,道:“我们必须先弄清楚那猫妖想做什么。”
白飞鸿的目光转向疯女人。对方正紧紧抓着花大管家的手臂,哆哆嗦嗦地蜷缩在他身边。她似乎也落下了一些抓伤。花大管家正揽着她,担忧似的看着她的伤口。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撒开手,他也没法给她包扎。
白飞鸿想了想,说道:“我有一道术法,能让人暂时清醒过来,回忆起以前的事。虽然她自己未必愿意,不过还是让她醒来吧。她是花夫人身边的侍女,这家里的老人似乎没剩下几个,猫妖究竟在哪里,又和花家有怎样的恩怨,还是要她来告诉我们。”
“这……”
花大看了一眼疯女人,面上流露出动摇的神色。他又看了看白飞鸿与云梦泽,目光下意识飘向门口。
“我无所谓啊。”
花非花不知何时已进了房门,他靠在门框上,衣襟松散地大开着,面上也依然带着平日那种漫不经心的笑。那双妩媚的眼睛在花大管家面上一扫而过。即使这样的情势,他也依然没有任何紧张之感,也似浑不在意白飞鸿在询问的是花家的秘辛。
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无所谓。
花大管家揽着疯女人,颓然似的低下了头。
“不需要问她。”他低声道,“我可以告诉你们。”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花家虽是岭南道的大家族,上一代的家主却只得了一个女儿。
花家的规矩素来是家主之位传男不传女,这唯一的女儿又素来体弱,于修道一途上难有长进。有此缘故,花家小姐自幼不止受了多少冷眼与议论,她生性内向,渐渐也变得孤僻起来,比起与人相处,她更喜欢莳弄花草,亲近自然。
花家小姐养了一只异色眼的波斯猫,年岁大了,才发觉它是有妖血的,为了不让陪着自己的猫被处理掉,小姐瞒下了这件事,背地里却教它些自己学过的法术,又用灵石去养它,渐渐的,猫妖开了灵智,甚至化作一个金银妖瞳的少年。
年少慕艾,女子亦然。
花家大小姐正是花信之年,便渐渐同那猫妖生出了感情。
偏在二人浓情蜜意之时,家主打算为小姐招赘。
小姐自是不愿,但人妖殊途,花家万万不可能同意她嫁给一个猫妖。于是,少年少女便决心私奔。
他们约好了月上三更之时,在城外的老柳树下相会。
但是他没有来。
小姐等了又等,猫妖都没有来。
是走了,还是死了?
小姐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等了一日又一日,但猫妖再也没有来。
她很快便卧病在床。缠绵病榻多日都未能起身。
而更为糟糕的是,在那之后,她发觉自己怀了孕。
花家自然容不得这样的丑闻,家主性格暴烈,若是得知这样的消息,她定会被打个半死,而孩子则绝对活不下来。
为了让这个孩子可以降生在世上,小姐匆匆答应了一直殷勤追求她的表哥的求婚。
妖族与人族的孕育时间不同,花家小姐怀胎十二个月,生下了一个男婴。幸之又幸的是,这个孩子没有显露出妖族的特征,是以无人觉得异常。
只有她与身边的侍女知道,这个孩子原是个半妖。
出于愧疚,花家小姐对丈夫诸多忍让,也不插手他在生意方面的事情。只一心一意将孩子抚养长大。
但若干年后,花家小少爷都长大了之后,某一天,猫妖却突然出现在了小姐面前。
它的眼睛旁边结满了血痂,尾巴也被斩断,皮毛上伤痕累累,最大的伤疤看起来已有十来年之久,这只受尽折磨的猫妖,此时居然连化作人形的灵力都没有了。
皮包骨头的妖猫踉踉跄跄扑到小姐面前,尖利的指爪对着她,质问一个说法。
“你为什么要害我?”它问她,“你好狠的心,不走便不走,为什么要出卖我?为什么要让你表哥把我抓起来?你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吗?在你和他洞房花烛、花前月下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见我的惨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直到这时,小姐才知道,当年猫妖没有来,并不是他后悔了,而是他被表哥抓走,关在地牢深处,多年来受尽苦难折磨。
那双她曾经钟爱过的金银妖瞳早已经黯淡了,原来是那人见妖族再生能力强,便挖去了猫妖的眼睛,反复挖了三次,如今后长出来的眼珠,已经几乎失去了视力。
这些年来,男人一边折磨着猫妖,一边向它反复诉说着那个谎言――你早就被抛弃了,她不过是玩玩你,没想到你当真了,所以才会让我来解决你这个大丨麻烦,你看,她甚至都没有来寻过你。
猫妖一开始也是不信的,但是时日久了,他便也信了。
妖也会绝望的。
“我没有害你。”小姐无望地说着,“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以为是你不要我了。”
“闭嘴!”猫妖再也不想听她说一个字,“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再也不可能相信你了!”
然而就在猫妖冲着小姐扑过去的一瞬间,小姐却骤然变了面色。
“小心!”
她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将猫妖从面前推开了。
于是,那直奔猫妖而来的术式,便贯穿了小姐的胸腹。
原来是小姐的丈夫发现猫妖逃了,便赶来除去猫妖。重伤的猫妖全不是他的对手,即使现在明白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也已经太迟了。
这对被拆散的恋人,甚至没有得到一个相拥而泣的机会。
小姐舍出性命,才将猫妖传送出了宅邸。
老爷怒不可遏,掐住了妻子的脖子。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就算是去捂个石头也该捂热了!你心里居然还是只有那个猫妖!你是不是想和他走!你说啊!偷腥的婊丨子!”
狂怒的男人,生生扼断了妻子的脖子。
“后来,为了毁尸灭迹,他便放了一场火,想要假装妻子因失火而亡。”
花大管家淡淡道。
“却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困在了火场中。连姨虽然得救,却从此疯了。而那猫妖本就身受重伤,又被老爷折磨了那么多年……所以当年我们都以为它已经死了。”
“妖可没那么容易死。特别是这种心怀怨恨的。”花非花笑笑,“大概是因为伤势太重,所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沉睡了吧。这么多年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回来复仇――猫还真是记仇。”
于是,这么多年之后,猫妖又再度回到了这里。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他想寻花家老爷复仇?”
白飞鸿微微皱起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八成不是那种理由。”花非花嗤笑一声,“妖都是蠢货, 你最好别把它们当人看。”
白飞鸿蹙眉看他, 她不喜欢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见她如此, 花非花一笑, 神色却莫名柔和下来。
“那只猫妖大约快死了。”他倚着门框,手指抚摸着墙上的爪痕, “看这痕迹, 虚浮无力, 应当是强弩之末。就算是大妖,受了重伤,也很难在这么几年就恢复如初。它大概是拼了命来这里,这种情况下,它那可怜的脑子里只装得下一件事。”
花大管家的肩膀动了动, 但他仍低着头, 揽着疯女人,什么也没有说。
“放心好了。”花非花扫了他一眼, 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我大概猜到那只猫想做什么, 又会去哪里……我去把它找出来。”
“我也一起去。”白飞鸿站起来,自从来了花家,她便处处都觉得古怪, “师弟你留在这,照料一下伤患, 防着再有袭击。”
云梦泽看了白飞鸿一眼,白飞鸿无声地冲他点了点头, 他便明了这照料不只是照料,防也不只是防着猫妖。
“……我会的。”他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移开了视线,“你也要多加小心。”
白飞鸿此时倒寻出些熟悉的感觉了,前世他们一同在外降妖除魔的时候,云梦泽就总是这样,一脸不情不愿,但事情却做得很好。这点微妙的亲切让她微微弯了弯眼睛,这才跟着花非花一同出去了。
在她离开之后,云梦泽才又转过脸来,注视着她的背影。他看得很专心,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方才收回目光,无声地扣紧了自己的枪。
黑色的影子沉沉压在他的身上,摇动的烛火将少年半张脸映照得晦暗不明。任谁也分辨不出他眼中的思绪。
他只是抿紧了唇,长久而沉默地站在那里。
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在他耳边嬉笑,问他――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追上去,把他们分开,不让她身边出现你以外的任何人。
――然后……
云梦泽扣着长丨枪的手骤然一紧,手背的血管蛇一样凸显出来,在皮肤下突突颤动。
他闭上眼,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压下了他心里那道声音。
花非花那一日的话语,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和你们东海三家那些烂账比起来,花家都算得上是清清白白,光风霁月。”
他说的没错。
云梦泽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冷冷的笑。像是在嘲弄旁人,又像是在嘲弄自己。
小时候他总是很好奇,大哥为什么还能那样尊敬爹娘,爹娘也能如常对待大哥,就好像他们这个家,真的是什么寻常人家,有着寻常的父子亲情一样。
对小孩子来说,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时至今日,他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能一个个都像是没事人一样,在那演一出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云梦泽再睁开眼时,扣紧枪身的手指已经松开了。
他侧过身,看向正将疯女人扶到椅子上的花大管家。
“你对她倒是很周到。”他的声调没什么起伏,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很在意她?”
“她从前待我很好。”花大管家的声音也很稳,他看着疯女人,像是看着一段老旧褪色的回忆,“我没法放着她不管。”
疯女人服了药,渐渐安静下来。大概是药物的作用,她正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伸出手去,把花大管家抱在怀里,像安慰一个被噩梦吓怕了的小孩一样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嘴里还断断续续哼着些童谣,喔喔嗯嗯地念着。
“没事了……没事了……”她似乎又疯得更厉害了,竟是将花大管家当成了年幼的小少爷,“连姨在呢……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温书……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