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本不是一个笑――只是为了压抑愤怒、憎恶与破坏什么的欲望,而勉强挂上的表情罢了。
花大管家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首。
“妖皇陛下,小人无能,实在惭愧。”他说道,“若不是小人当时烧伤了脸,又何必劳您以万金之躯亲涉险地……”
“同你有什么关系?”
男人诧异道,他在高座之上落座,向一旁探出手去。
“是我自己要去昆仑墟,无论有没有你,我都要去。更何况,那样东西你去找是找不到的。老头子心思还是那样深沉,藏东西也很有一手。就算是我,也花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地方。”
侍女将茶递到他手上,伸出的手上却遍生青鳞。她仍穿着那件凡人的衣服,只是口中不时吐出猩红的蛇信子来。男子看了她一眼,接过茶抿了一口。满意似的微微颔首。
“这茶沏得有长进,看来这么些年你在人间也不是白呆的,小绿。”他念着小婢女的名字,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来,“这法术还真是好用,不说昆仑墟那些老家伙看不出来,就连龙血传人也没闻出你是妖。”
小绿遍生蛇鳞的面上也露出一个笑,青幽幽的,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这些龙族,素来高高在上惯了,哪里知道妖族神通?”她的声音也带着蛇所独有的幽意,像是从人的脊骨上徐徐地滑过去,“更何况,我们蛇族虽不像那些狐妖一样精通变化之术,但若是论起收敛妖气、假做人类……恕我狂妄,妖皇陛下。这天底下还没有比我们更精通这个的。”
“小人疏忽。”被火烧融了面庞的男子低下头,语气愧怍,“竟忘了掩藏,让云公子发觉了我是半妖。”
“这也怪不得你。”
男人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束起,扎成一个极为利落的发式。他活动了一下咯咯作响的脖子,语气浑不在意。
“只有妖才生怕露了狐狸尾巴。你生来就是人,做惯了人,一时想不到也很正常。要是让你装成一只妖,想来你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抬起头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说的是。”
花大管家抬起头来,感激涕零。
“比起这个,我倒是很想知道另一件事。”男人看着他,轻笑,“你会让连姨恢复记忆吗――花非花?”
花大管家……不,真正的花非花抬起头来,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别拿我打趣了,陛下。”他看着那张药方,眼底苦涩之意更重,“我怎么能让连姨看到我这副样子?”
他仰起头来,看着高座之上的男人。
这个男人还是那样丰神俊朗。
和当年他突然出现在火场中,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他又回想起自己告诉白飞鸿的那个故事。
他没有说谎。猫妖的事是真的,与小姐的往事也是真的,花老爷折磨猫妖又杀死了小姐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的。
那些事全都是他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在那里――在那个房间里,探望他卧病在床的母亲。
猫妖来袭的时候,他为母亲挡了一下,但一个只是略有所学的少年又怎么敌得过发了狂的大妖?如果不是连姨救了他,如果不是猫妖的目标只有母亲,他怀疑自己甚至会死在利爪之下。
那时候,他倒在地上,躺在自己的血泊里,目睹了那一切。
无论是猫妖与母亲的争执,还是母亲的重伤,还是一直以来都被他当成是父亲的男人,亲手掐死母亲的样子。
连姨想要阻止他,却被他重重踹到一边,伴随着骨骼折断的闷响,她的头撞在墙壁上,溅出刺目的猩红。
而后,那个男人用曾经抱过他、教他写字的那双手,试图也掐死他。
究竟是因为他一直恨着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还是为了掩盖自己杀了妻子的事实想要杀人灭口?
事到如今,他也弄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几乎死在了那里。
应当说――花非花从那时起就已经死了。
他被掐得一度断了呼吸,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身处的,已是烈火所形成的地狱。
母亲已经死了,但连姨居然还活着。
他爬啊爬,好容易才爬到连姨身边,用残破的身躯拖着她,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外挪去。
他想救出她,却被从天而降的房梁砸中了身体,火烧在他的身上,也烧在他的脸上,他想要惨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连姨张着眼睛,呼吸却渐渐微弱下去。他知道他们两个今天都会死在这里,谁也活不下去。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只余下了一个念头。
――我要杀了他。
于是,他同那个出现在火场里的男人做了交易。
――杀了他。
作为报偿,他将奉上自己的一切。
第101章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你想杀了他吗?”
那人如是问。
那人说, 他叫殷风烈。
花非花自然听过这个名字。
昆仑墟掌门的亲传弟子,修真界备受瞩目的少年天才,人人都说, 他有望接任下一任的昆仑墟掌门。
花家打算送自家少爷去昆仑墟求学, 自然也同他讲过有哪些值得留意的角色。
彼时, “殷风烈身死”的消息尚未传到岭南道, 所以花非花只能茫然地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地的男子。
他同样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进到这儿的――但这不妨碍花非花明白一个事实。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抓住了那个机会。
――你想杀了他吗?
――只要你能杀了他……
他们做了交易。
殷风烈杀了那个男人。
当这么多年都被他视为父亲的尸块被丢到他面前时, 花非花发出了一阵令他自己都感到悚然的大笑。
那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庭院中, 伴随着升腾的烈焰与坍塌的轰然巨响。
他笑得太过厉害, 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处更是迸出新的鲜血来,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拼命伸出手去,死死掐住了还带着热度的头颅,深深地、深深地掐到眼窝深处去。
“爹、爹――”
他一边笑一边哭,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叫些什么, 只看到喷出的血沫都溅在男人脸上。丑陋而又肮脏的颜色。
这一刻,不知为何, 他忽然想起, 在自己还小的时候, 这个男人也曾经抱过他,也曾经手把手教他练剑,听身边的仆从们说, 在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这个男人也曾经扶着他, 直到他终于学会摇摇晃晃地走路,学会喊他一声“爹”。
可为什么……那时候他不停手?
花非花一边发了狂一般掐着他, 一边模模糊糊地想。
他惨叫过了,也哀求过了,他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爹爹”……在那个时候,只要这个男人愿意停手,放开娘亲,放开他,那么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愿意做,不管发生什么他都愿意原谅他。
但他没有。
花非花最憎恨的就是这个。
所以――他也不会停下来。
而殷风烈只是看着,直到花非花因为失血过多,力竭昏了过去。
当花非花再度醒来时,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他整个人几乎都被烈火给烧融了,皮肉就像融化后又重新捏起来的蜡一样,松松垮垮地贴在身上,却又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虽然活了下来,脸却是全然毁了。
――只要你能杀了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作为交易的代价,他将这条命、自己的身份,连同整个花家一起卖给了殷风烈。
而后,他从殷风烈那儿知道了一件事。
在生死一线之时,自己觉醒了猫妖的血脉。
“你爹没留手,你本来已经死了。”殷风烈对他说,“不过俗话说得好,‘猫有九条命’,当然,这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只是,你流着猫妖的血,自然也不像常人那么容易死。”
他说得没错。
对常人来说根本活不下去的重伤,花非花却在一个月后便恢复了行动能力,能如常的下床行走。
他将花非花的身份给了殷风烈,让他以花家小少爷的身份活动,自己却隐匿起来。
反正,就算他站在故人面前,他们也已经认不出他就是当年的花非花。他的嗓子也在火场里被烟熏坏了,呕哑嘲哳,听起来竟像是上了年岁的老头子,于是他也干脆穿起旧衣,假扮起老头子来。
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也舍弃了过往,他不再是作为花家小少爷,而是作为花家的大管家活下去。
殷风烈则是以花非花的身份潜入了昆仑墟,寻找某样东西。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找什么,只是同他说,除了自己,谁也找不到那样东西。
“东海那边情况如何?”
殷风烈将茶盏搁在桌上,问道。
花大管家顿时收敛心神,毕恭毕敬地冲着殷风烈垂首答道。
“十处封印,已破其四。”他顿了顿,又道,“弟兄们已经尽力了……但陆大公子一直镇守东海,想要突破他的防线,实属难事。”
陆家的大公子,空桑的少主人,白帝后裔,天生剑骨,天赋之高,千年不遇。在他击败蜀山剑阁的阁主之后,便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修真界剑道第一人。
天赋的差距若是拉得过大,便会令人连嫉妒都感到徒劳。
在这位当世剑仙之前,便是妖族的兽潮,也难以讨得什么好处。
能在这些年来,破去东海十处封印中的四处,已经是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的结果。
花大管家都明白的道理,殷风烈自然也懂得。
他也没有要苛责手下的意思。
只是……
“陆迟明……哈。”
殷风烈极为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双目亮得妖异,似是有毒火在熊熊燃烧。他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掌心却骤然传来一声脆响――竟是他生生捏碎了手中青瓷的杯盏。
“君子如玉,光风霁月……”他念着念着,肩膀微微抽动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将手中的碎杯往地上一掷,碎片迸溅的同时,血也终于从他的手心喷了出来,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
“陛下!”
花大管家连忙向前两步,便要去查看殷风烈的伤势。
“无妨。”
他也不知道是在说哪件事,摆了摆手,制止了花大管家上前的动作,眼底的毒火却烧得更烈,似乎能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焚为灰烬。
“去同弟兄们说,近来不必再做什么大动作,只是照旧骚扰着东海的防线就是,无需急着夺取什么。”他古怪地笑了一下,“只要让东海三家以为一切如旧,防着我们击破别的封印阵法,便也就够了。让他们不必真的去和陆迟明拼命。”
“是。”
花大管家颔首,面上却不由得泛出一丝迟疑之色。
“这么做便够了吗?”
殷风烈看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丝极为讥诮的笑意。
“对。”他的声音却冷得像冰一样,“只要让陆迟明以为一切都没变就好。”
“但是只要有陆大公子在……”
“放心好了。”
殷风烈又笑了一下,眼神却像是淬了毒,凝在那里。
“陆迟明很快便会离开东海。”
“离开东海?”
花大管家像是不明白殷风烈在说什么。
“陛下要我们继续假作一切如常,又说陆迟明即将离开东海?”
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他是空桑的少主人,一山二阁与东海三家素有盟约,同气连枝,若是他们的请托,他自然不得不走。”
他拿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去了手上的血。
“看着吧。”他说,“书阁就要出事了。”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白飞鸿与云梦泽刚到琅质楦, 便听见了一声熟悉而又亲切的问候。
“慢死了!”
林宝婺站在台阶上方,高昂着头,面上扬起一丝略带嘲弄意味的笑。
随着
“您二位是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她一边说一边从上方走了下来, 仪态万方, 嘴里却一点也不饶人, “也不知道我在这儿等了多久!”
云梦泽稍稍一顿, 开口便刺了回去。
“我记得没错的话,我们先前并没有约吧, 林师姐。”
都是家世过人的主, 林宝婺不客气, 云梦泽自然也不会客气。他向前一步,站在白飞鸿身前半步的地方,阻住了林宝婺的去路。
“我等的人又不是你。”林宝婺嗤笑一声,看向白飞鸿,“路上发生什么事了?你素来不是那种会让人等的人。”
白飞鸿拍了拍云梦泽的肩, 少年瞥了她一眼, 到底还是冷着脸让开了。她抬起头,对林宝婺微笑了一下。
“出了些意外。”她不打算多谈花家的阴私, “不过现在都解决了。”
林宝婺闻言, 将眉毛高高挑起。她本就生得十分明艳, 这样的动作越发显得她容光熠熠,不可逼视。
换而言之,就是越发的盛气凌人。
“呵, 那个混……咳,花非花非要跟着你们一起去岭南道的时候, 不是说什么要‘尽地主之谊’、让你们感受到‘什么叫宾至如归’、‘家的温暖’吗?这就是他尽的地主之谊?”她冷笑一声,“要是他能把吹牛的本事花一半在修炼上, 云真人也不用为他愁白了头。”
白飞鸿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龙不会生出白发。”
他们这些神兽的血脉,便是不修道,老得也比常人要慢许多,更何况是修了道的,与天地同寿也不是不可能――看看那头魔龙就知道了。
“不是那个问题吧?”林宝婺瞥了她一眼,又哼了一声,“你倒是很护着那个王八――护着那个讨厌鬼。”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白飞鸿犹豫了一下,还是诚恳地发问了,“这些粗鄙之语到底是谁教你的?”
琅质楦竽耸鞘橄闶サ兀极为注重学子的礼仪谈吐,绝不可能教自家大小姐这样粗俗的言语。
至于昆仑墟,虽然比起琅质楦螅对门下弟子是要放任一些,但到底是天下第一的大宗门,门下弟子也大多出身不错,自然也很注重风度。
想来想去,会教坏林大小姐的,怎么想都只有可能是……
“还能是谁。”林宝婺又哼了一声,不快地扭过脸去,“当然是常晏晏那小蹄子。”
……居然不是花非花吗?!
白飞鸿不由得张大了眼睛,呆呆地朝林宝婺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