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林宝婺更是别扭,她踢了踢石阶上的细草,语气越发不快起来。
“连你也被她骗过去了。”她气闷道,“那死丫头最会装乖,尤其是在你面前。私下里,哼――真该让你看看她骂人的样子,看你还会不会把条毒蛇当小白兔。”
白飞鸿的目光稍稍偏了偏,她实在不忍心告诉林宝婺,自己曾经偶然撞见过她和常晏晏的吵架现场。目睹了自以为牙尖嘴利的林大小姐被常晏晏骂得趴在床上哭的全过程。
现在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白飞鸿斟酌了一下措辞,慎重道:“你也不要总去招她……”
“我招她――谁招她了!是她来招我!”
她抿紧了嘴,愤愤地转过身去,大踏步地往前走,八宝璎珞在颈上玲玲作响。白飞鸿微微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林宝婺虽然气恼,但也一路引着他们往上,没绕远路。
她大小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走多远便消了气,转过身来,又同白飞鸿聊了起来。
“说来倒也稀奇,常晏晏那个跟屁虫这回居然没缠着你一起来?”她的音调也微微上扬,“我还以为不管你去哪儿她都会粘着你。”
白飞鸿只是笑笑:“晏晏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还能让什么事越过你去――”林宝婺刚挂上一抹讽笑,便忽而凝在了唇边,“――她的蝶蛊又发作了?”
“闻人先生替她镇着,不妨事,林师姐不必担心。”
这一回开口的是云梦泽。
“谁会担心她啊!”林宝婺又加快了脚步,走到前面去,“只是觉得稀奇,才问上两句罢了。”
白飞鸿与云梦泽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然她也是个女的,白飞鸿也想说,姑娘间的友情……真是好生玄妙。
这一路上,他们倒是碰到了不少琅质楦蟮牡茏樱无论是哪一个,见了林宝婺都会露出笑来。
“大小姐!”
“林师叔――”
“宝婺,带朋友来玩吗?”
……
弟子也好,师长也罢,对林宝婺的问候都颇为热情。她也笑着颔首,一一应下。她和路旁洒扫的仆役礼貌地打了招呼,赶小狗一样赶走了缠着她要她讲术法的小弟子,又和年长者闲谈了几句,介绍了白飞鸿与云梦泽,便又说“娘亲还等着见我的同门”,将他二人从好奇的弟子面前带走了。
“我还想你同书阁之间会不会有些误会……看来是我多虑了。”
白飞鸿看得出,林宝婺在书阁之中颇受欢迎,而这份受欢迎,又不全是因为她是阁主之女。
“小时候的事就不要提了。”林宝婺赧然,语气却越发硬邦邦的,“不然我一会儿可不会在我娘面前为你们说好话!”
白飞鸿一笑,放缓了语气:“好。”
“你笑什么――再笑我就要去我娘面前说你的坏话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
“你还笑、你还笑!”
吵吵闹闹之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琅质楦蟮母沟亍
琅质楦笥肜ヂ匦娌煌,坐落于青山绿水之中,云蒸霞蔚,碧波粼粼。他们一行人,一路分花拂柳行来,满眼皆是雕梁画栋,松柏葳葳,繁花似锦,生机盎然。清湖中倒映着白塔,正是水天一色,交相辉映。湖面上间或掠过几只白鹤,投下清矍而纤丽的白影。倏忽之间,便在烟波中远去了。
琅质楦蟊疚昔年帝子所建之读书台,其后为了收纳天下典籍,四海故藏,便在先前读书台的基础上,改建了这一座藏书阁。世间诗书经文,尽数藏入书阁之中。遂成“琅质楦蟆薄
在他们的正前方,一十二座藏书阁巍然高立,仰起头来,竟似是看不到尽头。
白飞鸿微微出神,仰望着这座气势恢宏的建筑。
前世,她倒不曾来过这里。
“藏书阁原本只有一座,但后来开了阁,广纳天下典籍,收藏的诗书古籍实在太多,便扩建到了三座、六座、十二座。”林宝婺抬起头,腰背挺得笔直,“待到后面,书阁弟子定会将书阁学风发扬光大,这里会变成二十四座、三十六座也不一定!”
白飞鸿一怔,而后对她微笑起来。
“若能如此,倒也很好。”她说,“要是你来做阁主,一定能做到。”
林宝婺却笑了起来:“不,我是剑修,不会继承琅质楦蟮母笾髦位。”
她转过身,提了衣摆,步履款款,拾级而上,说不出的从容与闲适。
“我娘早就与其他长老商量好啦。”她的语气也很轻快,没有什么不满,“阁主之位会传给我堂兄,书阁不同于剑阁,并不以武为尊,而讲究以德服人。我堂兄是这一代书阁弟子中的执牛耳者,最能服众,选他做阁主,书阁上下都没有异议。他也比我合适得多。”
“你想得开就好。”白飞鸿也笑笑,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不太对……
她稍稍出神。
若她记得没错,前世灭门之前,林宝婺已是琅质楦竽诙ǖ南氯胃笾鳌
是前世没有她堂兄那么一个人,还是说――
她没能继续想下去。
因为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匆匆冲了过来,跌跌撞撞爬上了台阶,她穿着琅质楦蟮牡茏臃,刚一见到林宝婺眼神便亮了起来,她踉踉跄跄跑过来,几乎是跌进林宝婺怀里的,林宝婺忙去搀扶她,手臂刚一伸出来便被那女子紧紧抓住,她抬起眼来,甫一张口便先呕出一口血来。
“鹿师妹!”林宝婺也微微变了脸色,她扶住那女子,定定看着她的脸,“发生什么了?你还站得住吗?”
她又转过脸来看白飞鸿,急急地唤她:“你快来给她看看!”
“大、大小姐――”
那女弟子仰起脸来,白飞鸿这才发觉,她应当还很年轻,仍是少女的形貌,有一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只是这双鹿眼此刻因为充血而显得浑浊,眨了一下,登时滚下一行泪来。
“快、快禀告阁主……”
那少女又呕出一口血来,白飞鸿凝神一看,面色不由得也微微变了。
若她没有看错,那血里的黑气是――
少女却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只急切地看着林宝婺:“告诉阁主,长风师兄被死魔带走了!”
――那是死魔的瘴气。
第103章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林宝婺, 传令下去,让这里所有人都散开。”
白飞鸿难得冷下脸来,对林宝婺下了命令。她握紧手掌, 将那一缕死气掐断在掌心。云梦泽想要伸手去扶人, 也被她用剑鞘挡开了。在同伴们略显茫然的神色中, 她利落地将人从林宝婺怀中带出来, 打横抱起,同时将两道符拍在了林宝婺与云梦泽的身上。
“还有, 清理她一路留下的血迹。”她皱紧眉头, “她被死气侵蚀了, 死魔的死气会让人衰弱,让碰到血迹的弟子……不,让所有的弟子都去服用明心汤,被传上了死气可不是开玩笑的。”
林宝婺眼神一凝,顿时领会了白飞鸿的意思, 她肃容颔首, 离开前看了一眼白飞鸿怀中的少女,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之色。
“药房在从这往东走一百五十步的地方, 这个信物给你。”她从腰上扯下一块玉佩, 塞进白飞鸿手里, “这是我在琅质楦蟮男盼铮有这块玉在,药房的人不会拦你, 长老以下弟子皆听从你的调度。我去安排人手清理血迹,顺便通知娘亲。呦呦――鹿师妹她才入门不久, 还是个小姑娘……你一定要治好她。”
“我会的。”白飞鸿冲她点头,又看向云梦泽, “你也同她一起去,死气与寻常魔息不同,就算你身怀龙血也抵御不了死气侵蚀。离这边远一点更好。”
“那我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云梦泽的眉头皱得更紧,“别说傻话。”
时间紧迫,白飞鸿也不想同云梦泽争,她转念一想,也叹了口气。
“算了。”她转身朝药房的方向走去,“刚好我为她祓禊之时也需要有人护法……你要来便来吧。”
白飞鸿抱着鹿鸣,很快便赶到了药房,出示了林宝婺的玉佩之后,他们很快便清空了场地,又照白飞鸿的吩咐布好了阵法,她将少女放在阵法符的中央,而对方已经因为一路的奔波再加上死气的腐蚀昏迷过去。
她替少女理了理汗湿的刘海,发觉对方或许比她想得年幼得多,正如林宝婺所说,还是一个小姑娘。
她静了静心,在少女的身旁坐了下来,手中掐起法诀。
“之后我要替她拔出身体里的死气。”她吩咐外面的云梦泽,“这个过程不能受人打扰,你替我看好了,别让外人闯进来。”
云梦泽颔首,银枪出现在他的手中,他转过身,持着银枪立在门前,口中只简单地应了一句。
“我会的。”
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他才怔了一下,仿佛这才意识到这句话与白飞鸿先前有多么相像。
然而回过头时,白飞鸿已经阖上双眼,驱动灵力,开始为鹿鸣祓禊不净。
他微微垂下眼,这才回过身去,继续为白飞鸿护法。
而白飞鸿闭着眼,一边用灵力驱逐着少女体内的死气,一边又不免有些分神。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人驱除死气。
同样的事情,前世也发生过一次。
不,准确来说,不止一次。
此时她终于想起来了,前世,死魔似乎也掳走了琅质楦蟮拇笫π帧
林宝婺的堂兄,鹿鸣口中的“长风师兄”,也是到了这一次她才知道,他原来还是琅质楦竽诙ǖ募坛腥恕―林长风。
她对于这个人并没有多少印象,前世也只是在宗门大比上有过一面之缘,他的面容她早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他似乎是一个很和善的男子,就算是对着小辈时也没有什么架子。
一定要说的话,只有“温润如玉”这个印象还残留了下来。
就像她这一世被雪盈川带走那样,前世林长风被死魔掳走,于修真界而言乃是一件大事。
琅质楦笙蚶ヂ匦嬗胧裆浇8笄笤,昆仑墟派了数名好手来,蜀山剑阁的阁主,则是请来了自己最优秀的弟子――空桑陆家的陆迟明。
陆迟明。
想到这个名字,白飞鸿的心念微微一动,灵气走向也微微一乱,引来了云梦泽的问询。
“没事吧?”他下意识转过身,就要往里走。
“不妨事。”白飞鸿定了定心神,继续驱动阵法运转,“你不必进来,继续护法就好。”
云梦泽的脚步一顿,沉默良久,到底是转过身去。
白飞鸿再度闭上眼睛,微微呼出一口气。
那时的陆迟明……已经击败了剑阁阁主,成为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
而她则是以医修的身份随同昆仑墟的几人,一同前去营救林长风。
他们一行人一共对死魔发动了三次突袭,她就是在那时学会了如何祓禊死气,如何治疗死魔留下的难以愈合的伤势。
最后一次袭击时,他们虽然击败了死魔,但也只有他们两人活了下来。
陆迟明能活下来,是因为他杀了死魔。
而白飞鸿能活下来,则纯粹是因为她是医修,被安排在了战线的最后,受到的波及最小。
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忘怀那份绝望。
如果说,雪盈川让人感到恐怖,让人一想起他便不由得开始战栗。
那么死魔所带来的,就是一种彻骨冰凉的绝望。
白飞鸿到现在都记得,那一次他们一共去了四十一个人,每一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但是死魔杀死他们,只用了一瞬间。
只是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死了。
在绝对的“死”面前,人甚至会丧失感到恐怖的能力。
如今的白飞鸿再想起雪盈川时已经不会发抖了。
但是想起死魔,她的思维还是会空白一瞬。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就像没有人能够真切的用言语形容出,与死亡擦肩而过究竟是什么感受。它太过庞大,太过混沌,太过不可名状。一切文字,所有词汇都会在死亡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到了最后,人们甚至无法说出,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
那一次,是陆迟明背着濒死的她,一步一步,将她从那片黑暗的森林之中背了出来。
白飞鸿定了定心神,将体内的灵力驱动到最大,一口气除尽了鹿鸣体内的死气。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也不免有些脱力,白飞鸿睁开眼,看着法阵上斑驳的痕迹――仅仅只是一次祓禊,法阵便褪尽了颜色,就连地面也像是风化多年的岩层,透出衰朽的气息,稍稍触碰,便能看到碎石粉末OO@@地落下。
这便是死魔的可怖之处。
在四魔之中――不,在所有魔修之中,死魔都是特别的。
她是天生的“魔”。
说得再准确一点,她就是“死”这个概念本身。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生下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待到人们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长得很大了。
她就是死亡。仅仅只是存在于那里,便会夺走周围一切生命。
也有数不清的修士试图除掉她,结果是,他们全都死了,而她一直活到了现在。
人要如何杀死“死亡”?
死是不会“死”的。
就算到了现在,白飞鸿也不知道陆迟明当年是如何做到的。
“祓禊很顺利。”她站起身,对不知何时赶来的林宝婺说道,“之后她只需要好好调养,便会好起来。只是,今后她的体质应当会比常人要弱一些。”
只要呆在死魔的身边,就会被夺走生机。
死魔或许不像雪盈川一样热衷于以杀人取乐,但她所杀的人,比雪盈川还要多上许多。
林宝婺抿着唇,冲白飞鸿点了点头。
“终究是被死气侵蚀了这么长时间,能保住命已经不错了。”她说着,坐到鹿鸣身边,握住她的手掌,“我已经将长风哥被死魔掳走的消息告诉了我娘,她说会安排人手去救。呦呦,你将事情的原委从头说一遍。在哪里遇到的死魔,出了什么事,都好好说一说。”
“咳、咳。”
鹿鸣咳嗽着,勉强睁开眼睛,她的确有一双非常好看的大眼睛,像是林间的小鹿一样,白飞鸿有些理解为什么琅质楦蟮娜艘喊她“呦呦”了。那双大大的鹿眼看着林宝婺,眨了一眨,大颗大颗的眼泪便滚落下来。
“对不起,宝婺姐姐,都是我不好……”她哽咽起来,“如果不是我非要闹着去夜市的话,也不会遇到死魔。”
她像是回想起什么极为可怖的存在一样,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像是要对抗那股从骨子里涌出来的寒意一样,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你们这一次去的是江南道?”林宝婺皱眉道,“我记得那里离死魔的地盘还有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