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飞鸿不由得笑起来:“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伤心?”
“你也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开不开心?”
小和尚的语气十分认真,口吻颇有些小大人的模样。白飞鸿刚想笑他,却又顿住了。
童言无忌。
她想。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小孩子,但正因为是小孩子,这句话才显得格外真实。
“我们这样说话,倒有点‘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感觉了。”她自嘲似的一笑,又忙道,“这句话的意思是……”
“我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又趴回阑干上,专注地看着在他下方来回打着圈游来游去的小锦鲤。他没有看白飞鸿,语气却有些不合他年纪的正经。
“是《庄子》里的故事,对吧?庄子和惠子在濠梁之上看鲦鱼出游,庄子觉得鱼很快活,惠子却觉得他不是鱼,不会知道鱼快不快活,而后两人展开辩论……我看过这个故事。”
“是啊。”白飞鸿也倚在阑干上,单手撑着下颌,看向小和尚,“我不是鱼,你不是我,我们怎么会知道对方开不开心?”
“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才知道,但有些事情只要看就能看出来了。”
小和尚垂下眼睛,他的睫毛生得又密又长,这样垂下来的时候,倒像是两把小扇子。
他说:“如果不是你不开心,你也不会觉得鱼儿不开心。”
白飞鸿一怔,而后苦笑起来。
“我只是觉得……”她想了想,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说得对,是我推己及人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想。
这么简单的道理,倒是她执迷了。
于是,白飞鸿的心中忽然静了下来。
一直隐隐躁动着的那股情绪,也在这一刻陡然平复下来。
只有沉静的――如死水一般沉静的安宁。
“我不是他,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白飞鸿想,自己未必明白云梦泽心中真正的想法,也未必明白他人心中真正的道理。
“谢谢你,小和尚。”她到底是伸出手来,摸了摸那个手感很好的小光头,“是我着相了。”
“别乱摸!”小和尚气鼓鼓地抬起脸来,这时他看起来又像一个小孩子了,“和尚的头不能随便摸的!”
“对不起。”白飞鸿忍着笑,双手合十,“看起来实在太好摸了,我一时没忍住……”
小和尚还在气呼呼地瞪着她,白飞鸿连忙从芥子里拿出一袋糖来,塞到他手里。为了克制再摸一摸这个小光头的冲动,她只好再度双手合十,冲他拜了一拜。
“实在对不住,给你糖,原谅我好不好?”她想了想,又低下头来,“这样吧,给你也摸摸我的头,怎么样?”
“我又不是小孩子!”小和尚十分无语,但到底是撑不住笑了,“我才不会摸你的头呢!好啦好啦,你是有事来寻林阁主的吧,快点进去好了――我没有生你的气。”
“小师傅真是慈悲为怀。”
白飞鸿笑眯眯道,忍了又忍才没有上手去捏一捏他软乎乎的小脸。为了避免自己再做出什么不恰当的行为,她只好把两手握在一起,收在衣袖之下。
“那我先走了。”她笑着说,“太阳还很烈,就算这里还算阴凉,小师傅也不要呆太久,小心头痛。”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小和尚嘟哝着,但还是很礼貌地冲她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白飞鸿不由得又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了这里。
在她走出一段路之后,还能听见莲叶中传来孩童稚嫩的话语。
“你说你不想修仙?不知道做仙人有什么好?”那小和尚长长的“嗯”了一声,很认真地思考起来,“我也不是仙人,我也不知道做仙人有什么好。等哪一天我知道了,我再来告诉你好不好?”
白飞鸿一边走一边微微摇头,笑着想,真是孩子气。
行到明月楼前,自然有书阁的弟子前来接引,白飞鸿冲来接引的弟子颔首致意,被对方毕恭毕敬地引到了明月楼中。
而后,她便在十二扇画屏之后,见到了琅质楦蟮母笾髁盅┱铡
“你便是白飞鸿?”
任何人在见到林雪照的时候都不免.流露出几分讶异之色。
不是因为屹立于修真界最顶端的大能之一,琅质楦蟮母笾髂耸且幻女子。
而是因为林雪照坐在轮椅上。
“看来宝婺说得没错,你的确心性沉稳。”她对白飞鸿微微颔首,催着轮椅向前行来。
“第一次见到我还不露出异色的年轻人,这些年来,你还是第一个。”林雪照对她笑笑,“上一回碰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还是陆家少主第一次来拜会我的时候。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看我,人年纪大了,就记不住事了。”
白飞鸿的确是第一次见林雪照,听闻此言,她也没有露出异色,也没有为她显而易见的偏爱感到受宠若惊。她只是持剑拱手,向这位阁主行了一礼。
“林阁主谬赞。”她只简短地应了这一句。
她并不意外陆迟明会给林雪照留下这般印象。在她的记忆中,陆家少主素来沉稳,在旁人身上,或许是七情不上脸,但她很清楚,陆迟明是打心底里的不认为这些有什么“异样”。
如今想来,在那个人眼中,或许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别。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明明什么都知道,但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从没有其他人看她的时候所不自觉带出的那些异色。
怜悯、厌恶、轻蔑、谨慎、好奇……他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她与旁人没有任何不同。与他看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两样,春水般温柔,春山般多情。
那时候,他看着她,仿佛只是在远远的看一朵花。
她曾经有多么喜欢他这一点。
她如今就有多么厌恶他这一点。
“宝婺在昆仑墟承蒙你照顾了。”林雪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被我惯坏了,想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前些年那桩意外,还多亏了你来解决。按理说,应当是我来谢你。”
“我们是同门,相互照顾本就是应当的。”白飞鸿回神,微笑道,“她也帮了我不少,不敢当您一声谢。”
“她帮你?我自己生的女儿,我自己清楚。你不必这样给她说好话。”
轮椅行得近了,林雪照细细审视着她,片刻之后,微笑着一颔首。
“听说你修得是无情道?我也不记得有多少年不曾有人修过这道法。这条道格外凶险,你要小心。若是缺些什么,尽管与我来说。”
白飞鸿刚想推辞,林雪照便拍了拍她的手。
“不必客气。”她说,“你救了宝婺,这也是我一个做娘的应当做的。”
白飞鸿便只好将话又咽了回去,回了她一个笑。
“你坐在这里吧。”林雪照亲自引了她上座,“昆仑墟那边得了消息也不知会派谁来,你先坐在这儿就好。恐怕这一回,我们书阁的事也要劳烦你了。”
“关乎四魔,兹事体大。”白飞鸿道,“降妖除魔乃我辈本分,晚辈自当尽力而为。”
“昆仑墟这一代倒真是收了不少好苗子。”林雪照一怔,而后笑笑,“对了,雪山寺佛子一会儿也会来,说来也巧,最近实乃多事之秋,他此番来书阁,也是有要事相商。我还没问是什么事,一会儿你一同听一听,也算了解一下修真界如今的局面。”
这边正说着,那边林宝婺便进得门来,冲林雪照点了点头。
“娘。”她瞥了白飞鸿一眼,又移开视线,“宗慧法师到了。”
“快请进。”
林雪照忙道。
“佛子请进。”
林宝婺回过身,温声道。
一个小和尚进了门来,白飞鸿看着那个熟悉的小光头,讶异地张大了眼睛。
小孩子腿短,椅子又高,那小和尚有些费劲地爬上了椅子,端端正正坐好。一转头看见白飞鸿,忍不住也“啊”了一声,伸手指着她。
“你就是他们说的,希夷仙人的徒弟,几年前亲手杀了魔尊的白飞鸿?”
白飞鸿:“……”
很好,她的运气果然一如既往,路边随手摸了一个小光头,就是雪山寺佛子。
第106章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白飞鸿与宗慧小法师两个人大眼对大眼,一时谁也说不出话。
“看来两位先前已经见过了,正好, 你们一个是昆仑墟的英才, 一个是雪山寺的佛子, 又都是年轻人, 想来会很有话聊。”
幸好林雪照见多识广,此时也只是微微笑着, 娴熟地打起了圆场。
倒是林宝婺露出了些许困惑神情, 她坐在白飞鸿与宗慧小法师之间的位置上,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你们认识?”她瞥了眼自己的亲娘,小声问。
小和尚摸摸自己的小光头:“方才来的路上见过一面。”
白飞鸿毫不心虚地转移了话题:“说来,雪山寺极少涉足外界,小和尚……咳,宗慧法师此番下山是为了什么?”
“阿弥陀佛。”小和尚像模像样地立起单掌, 颂了一句佛号, “施主无须多礼,唤我宗慧就好。小僧尚在修行之中, 当不得一句‘法师’。”
小光头年纪小小却是一脸正经, 这让他肉乎乎的小脸蛋显得更加可爱。白飞鸿与林宝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都默默在衣袖下交握了双手,免得一不小心就控制不住掐上那软绵绵的小脸,落得一个冒渎佛子的罪名。
而尊贵的佛子显然对两名大姐姐的心思一无所知, 在纠正了她们对自己的称呼之后,他放下手, 捏着念珠,一本正经地回答了白飞鸿先前的问题。
“小僧此番前来琅质楦, 是受了林阁主的邀请前来与诸位弟子讲经论道。佛法也好,道理也好,都是越辩越明。雪山寺虽然避世,却一直与各大门派都有所交流。”
“可你是佛子啊。”林宝婺奇怪道,“你们雪山寺不是一向都将佛子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吗?这一次怎么会愿意让你出来?”
白飞鸿暗暗捅了林宝婺一下,她也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大妥当,不由得懊恼地抿住唇。
白飞鸿又看了这个小佛子一眼。
雪山寺的佛子素有转世之神通,但前代佛子被大悲和尚重伤,其后伤重不治,早早夭亡。大悲和尚那次还抢走了雪山寺的重宝――可以一日之内踏遍海内十洲的“空山印”――成了他为祸人间之时的法宝。自此之后,本就远避人世的雪山寺越发封闭,更将后来的佛子看得格外严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宝婺才会有此一问――事实上,这也是在场诸人心中共同的谜题。
“小僧此番下山,的确还有一事要寻一山二阁、特别是琅质楦笙嘀。”
他顿了顿,严肃道。
“琅质楦笈邻江南道,据我所知,江南道一片,实质上也约等于书阁的附庸。”
“江南道一地门派众多,我书阁只是看在各家的交情上,会多看顾一些罢了。”林雪照捧着茶,看向他,目光雪亮,“佛子此番下山,可是江南道一地有所异动?又或是,雪山寺对此地,另有什么指教?”
这一句问得不可谓不尖锐。
白飞鸿静静看着林雪照。
能以女子之身成为琅质楦蟮母笾鳎林雪照也算是一代奇人。在昆仑墟与蜀山剑阁,女掌门并不少见,但琅质楦竽耸侨逍薜拇蟊居,又与凡间权势相连紧密,颇重礼义尊卑,女阁主素来罕见。林雪照能坐上这个位置,还能服众,手腕心性,自然远非常人能及。
最重要的是,琅质楦蟊疚昔年帝子所建之藏书阁,其后,随着仙家法术的发展,书阁与凡间帝王达成了协议。儒家以入世为本,琅质楦笠嘧裱此法此理。书阁的阁主,亦是帝师,在修真界之中,林雪照是与凡间帝王接触最密的仙人。
琅质楦蟮牧⑴勺谥迹是不参与皇权争夺,只求匡扶正道,济世救民。
这句话说起来很容易,但想要做到却很难。
但林雪照做到了。
她继承琅质楦蟮母笾髦位时,尚且十分年轻。彼时前任阁主为权势所惑,心魔暗生,做了一些不大体面的事情,几乎毁了一个王朝的命脉。他留给林雪照的是一个风雨飘摇的琅质楦螅一个前所未有的烂摊子。
许多人都不相信,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子,能支撑起琅质楦笳庋的大宗门即将破败的门庭。
林雪照却以雷霆手腕肃清了书阁之中腐朽的旧党,清理门庭。之后她更重新组织人手,广开门庭,不拘一格招揽天下人才,重新以诗书立派,整肃门风。在一段相当艰难的岁月之后,她终于成功挽回了琅质楦笃坡涞纳誉。
之后,她更是与昆仑墟联姻,却不想在新婚燕尔之时遇到先前被清理的旧党的偷袭,因此落下了残疾,后半生都要与轮椅汤药为伴。
放在旁的修士身上,也许会从此一蹶不振。但她心性坚忍,稳住了自己的阁主之位,诛杀叛徒,又清除了以江南道为首的临近七道的魔修妖邪。硬生生带领着琅质楦笾鼗卣道巅峰。
一山二阁,人人称道。
这样一名奇女子,自然不会只如她的外表一般,是一名温和而又文弱的妇人。
白飞鸿明白,她会特意去问佛子这个问题,自然有她的用意。
――究竟是江南道有了什么异变,还是雪山寺想要将江南道收入旗下?
雪山寺佛子又口颂了一句佛号,不避不让地迎上了林雪照的视线。
“前些日子,雪山寺出了一桩异事。”小和尚的声音很认真,“我师兄所收的一名入室弟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忽然吐血身亡。他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身体素来康健,为人也很开朗。雪山寺一向封闭,事发当日,大家都聚在一处,众目睽睽,绝没有给外人做手脚的可能。”
林雪照敛眸,神色也深沉了几分,她思考片刻,敏锐地觉察到了问题所在。
“他是江南人氏?是哪家的?”
“那名弟子法号明真,出家之前,乃是江南道朱家的子弟。”小和尚板着脸,继续说了下去,“但他进雪山寺之时,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林雪照意外地挑起眉头。
“他有一名孪生兄弟,不过和他不同,对方并没有了断尘缘之意,便也只是在雪山寺寄名,做了一名俗家弟子。据师叔与寺中其他年长弟子回忆,这对双生子之间,一向有一些奇异的联系。从幼年起,他二人便是一个生了病,另一个也会卧床不起;一个伤了手,另一个也会碰伤膝盖。”
林雪照皱起眉来:“如此说来,另一名弟子岂不是很危险?”
“是。”小和尚垂眸,“那名俗家弟子前些日子休沐,便向寺中告假,回了朱家。其后也有些音讯传回来,亦同他兄弟有书信往来,我们仔细检查过那些书信,发觉一切都很正常。就在那名入室弟子暴毙之后,他仍寄了书信回来,全没有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