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
她咬紧牙关,恶狠狠的想。
――你凭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好像我们才是仗势欺人的那一方一样!明明是你抓走了长风哥,是你杀了书阁的弟子,是你把那么多具尸骨吊在林子里让他们死了都不得安息……是你现在还想杀了我们。
――你凭什么生气?该生气的是我才对吧!
急速注入的灵力如同火.药,令诛邪剑阵飞速运转起来,上百道剑意喷薄而出,排山倒海而来,迎向几乎能焚尽一切生灵的黑色火焰,清冽的光辉携着磅礴怒意,竟生生将死魔的杀招也阻了一阻!
然而,终究是到极限了。
林宝婺喉头一甜,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死魔被激怒之后的力量远非先前可比,见自己的攻势被挡,汹涌的死气停了一停,接着,以更加怒不可当的气势扑将上来!无尽的死气化作惊涛骇浪,似乎就要当场将众人拍碎于此,林宝婺忙提剑欲挡,却因为先前过分榨取灵力激出了内伤,灵力运转一滞,剑阵也随之出现了一丝破绽――她是这剑阵的核心,这便是致命的破绽。
完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死气也朝着他们兜头扑下!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利剑出鞘的声音。
有如一曲哀歌。
青女的剑光宛若霜雪,破风之声有如龙吟,眨眼之间便将袭来的死气一荡而空。
就连死亡的黑暗,也要在那冰冷的剑光之下败退。
林宝婺的眼前骤然一清。
那是白飞鸿的剑。
白衣若雪,乌发如墨。
那人就站在她的身前,就算看不到她的脸,林宝婺也能想象到她此刻的神情。
一定是微微有些无奈,又像是带着些许倦意的神情吧。
白飞鸿看着她的时候,总是会露出这样的眼神。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林宝婺就是知道。
疲倦的,甚至可以说是厌倦的,恐怕她自己都觉察不到。
就像现在,她对林宝婺说的话一样。
“你们去寻林长风。”她平静道,“我留下来拖住死魔。”
林宝婺猛然睁大了眼睛。
“你疯了?”她也顾不得体内冲撞的血气,猛地站直身体,“别说蠢话!你这是送死!”
“不会的。”
白飞鸿稍稍转过脸来,和林宝婺想的一样,她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但是,她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平静得……几乎可以说是冷漠。
她虽然在对林宝婺说话,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自己的剑。
“我有办法,你们走吧。”
“你――”
你能有什么办法?
林宝婺本来想这样质问,然而死魔却没有给她们继续聊下去的机会。
大约是屡次想要杀人都被阻拦了,死魔的怒火越燃越烈,黑色的火焰猛然大盛,熊熊怒火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一般,灼烈而疯狂地窜动起来。
“你们都要死――”
死魔声音嘶哑,像是被烧红了的沙砾与火炭炙烤过一样,光是听着就让人背后升起阵阵寒意。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也被魔息侵染,血一样红。
血红的眼睛在黑暗深处注视着他们,如此恶意地宣告了。
“――谁也别想逃。”
随后,就像在呼应她的宣告一般,大地剧烈震颤,先是细细的裂缝出现在他们脚下,下一瞬,猛然撕裂开深深的沟壑来!
黑暗的巨兽终于对他们张开了口,无数黑色的阴影骤然从这漆黑的裂口中探出,这片土地千年来浓烈的死气与怨煞,此时此刻尽数化作一只只焦黑的手,势要将他们尽数拖拽下去!
一切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
即使是林宝婺,也有那么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死魔的攻击招式一直都像个孩子,直来直去,只知道用蛮力去破坏,粗暴地撕毁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好像不懂迂回,不懂技艺,也不知道要摆弄什么阴谋诡计。
所以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既然从上方攻破不了,那干脆就把这一片都毁掉好了。
在意识到无法正面打破结界之后,死魔便迅速改变了主意。尸骨林是她的领地,即使他们用法阵净化了此地的死气,但埋藏在泥土之下,这巨大的古战场所遗留下来的怨气,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化解的。
亡者的诅咒与死魔的死气混合在一起,在谁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些死气丝丝缕缕地流入地下,浸没了每一寸土地,然后像这样――从下方,将整片土地都撕裂开来。从根本上毁掉了他们的立足之地。
所谓阵法,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缺陷,便在于必须“列阵”。
诛邪剑阵也好,回春之术的法阵也罢,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保证绝对能防御住死的侵蚀。
失去了立足之地,阵法自然也不复存在。
大人总会轻视孩子,忘了就算是婴儿也会假哭,稚童也很狡诈――只有在他们做了坏事还露出笑容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这一点。
这一刻,看着死魔露出的半张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时,林宝婺才明白,他们上当了。
那双血红的眼睛深深地弯了起来,闪动着恶意的欣悦。
“逮住你们了。”死魔说。
那是抓住了蝴蝶准备撕下翅膀的小孩的眼神。
土地如海浪般崩塌、起伏,倒像是一场陆上的海啸。在这片海啸之中,黑色的怪物咆哮着,狂喜着伸出手去,就要将他们尽数拉进死的深渊。
然而就在这一瞬。
一道剑光贯穿了天地。
那剑光是如此清冽,亦是如此决绝。
仅仅一剑,便截断了几乎要触及到他们的诅咒之手。
仅仅一剑,便荡平了此地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
无论是诅咒着生者的怨煞,还是夺走一切的死气,都在那一剑的光辉之下退却。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那便是陆迟明的剑。
林宝婺屏住了呼吸,几乎无法言语。
而他们也没有坠下深渊,尽管禁灵领域无法御剑飞行,但在他们坠下的瞬间,白龙托起了众人的身躯。
云梦泽化作龙身,在最后一刻带领他们逃离了死的深渊。
然而,这并非全无代价。
失却了法阵的庇佑,死气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丝丝缕缕,侵蚀着每一个人的身体。仅仅是呼吸着饱含死气的空气,对生者来说都如同一种剧毒。更不要提是龙身这样庞大的一个目标。仅仅只是这么短暂的时间,林宝婺也清楚看到,白龙的鳞片被死气腐蚀得焦黑,渐渐有血丝沿着龙鳞的纹路渗出,几乎要将他也染成血红。
“云梦泽……”她咬紧牙关,猛地祭出剑来,斩去了纠缠不休的死气,“给我好好撑住了,要是把我们摔下去我可不会放过你!”
白龙金色的眼瞳转向她,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虽然他在龙形时不言语,但林宝婺还是从他那一瞥中看出了一抹冷嘲。
像是在说,你先管好你自己罢。
林宝婺:“……回去再跟你吵!”
她恨恨地说,挥剑又荡去了来袭的死气。
更多的死气被陆迟明的剑意所拦。到底是当世剑仙,就算是面临着这海啸般汹涌而来的死气,也不曾有一点畏惧的神色,他持剑的手始终是稳的,没有一丝颤抖。无比精准而又冷静地――将所有试图越过他防线的死气尽数粉碎。
林宝婺的目光一定,呼吸停住了。
“白飞鸿呢?”
她问。
就在此时,她看到了一道剑光。
谁也不知道白飞鸿究竟是何时潜伏起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隐匿气息的。
他们看到的,只是如流星般的剑光。
刹那之间,便照亮了永无止境的死夜。
铺天盖地的黑暗中,一点剑芒恰如寒星,划开重重阴影。那一剑是如此的杀意凛然,迫人的寒意似乎能穿透无边长夜,一直刺到她眼前来。即使隔了那么远,林宝婺也为那剑意所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退。
一蓬血花骤然爆开。
白飞鸿站在那里,带着连林宝婺都感到陌生的神情。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感情的脸。
纯粹到了极致,纯粹到除了杀意就什么也没有的表情。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白飞鸿持着剑, 心中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都在她的视野之中灰败下来,万事万物都在这一刻失去了色彩, 化作了某种更为纯粹而抽象的概念。
难以理解, 不可捉摸。
所有情感与意欲都在这一刹那离她而去, 她在这一刻明白了“荒芜”二字的含义。
那便是――失却一切意义。
白飞鸿这一刻, 只觉得冷。
但是转瞬之间,连“冷”这种感触, 于她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如同置身于静水流深之中, 顷刻没顶的寂灭。
白飞鸿看见自己的剑锋上覆盖了冰霜, 也看见自己的指尖凝结了霜雪,那寒意自骨髓深处透出,似乎连血液也凝结成冰。
冷到了极致,便也觉察不到冷。
白飞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看着死魔,目光中只余下纯粹至极的杀意。
为什么要杀她?
不记得了。
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
她扣紧了青女剑, 深深呼出一口寒气来。
――魔与死, 都不应当存在于这天地之间。
死魔深深地注视着她,那双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忌惮。
野兽会本能地畏惧比自己更危险的野兽, 婴孩也会在感觉到危机的时候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一刻, 死魔在眼前这名女子身上, 感觉到了某种极端危险的气息。
曾经也有某个男人,给过她这样可怖而又明晰的预兆。
而这个女人的剑――她的剑――
死魔的视野骤然一片血红。
――那是雪盈川的剑意。
就在此时,白飞鸿的额心骤然一烫。
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存在灼伤一般, 额心的红莲印中渐渐滴下一滴血来。
血珠滑过她苍白的面庞。
难以名状的色彩与线条填充了她的视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 即使是空气中幽微难察的死气,在她的眼中也是纤毫毕现。过于清楚的视野超越了意识所能承受的极限, 带来了无法形容的负荷,令眼球如同灼烧一般疼痛起来。
但在这时,疼痛也是某种证明。
只有活人才会痛。
白飞鸿的目光一凝,脱离了方才那种玄而又玄的境界。
不对。
她看着死魔胸前逐渐愈合的伤口,心中闪过一丝明悟。
用那种方法是杀不死“死亡”的。
与“死”相对的,并不是“杀”。
“杀”与“死”如同一枚钱币的正反面,再没有比这二者贴得更加紧密的存在。杀会带来死,死在呼唤杀,心怀杀意的剑招,只不过是在为死魔送上更多的死气罢了。
只要她心中还存在杀意,便绝不可能杀了死魔。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也许是被方才那一剑刺激到了,死魔的神态骤然变得疯狂,她死死抱住自己的双肩,指甲都陷进肉里,随着她的喘息在两臂上划动,挖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来,然而发狂的女子却浑然不觉,她只是圆睁双目,目眦欲裂,猩红的血丝从细小的裂口中滚下,透出刻骨的怨毒与狠煞。
“一定要杀了你,现在就杀,杀了、杀了、杀了你!!!”
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然而弥漫在林间的死气却响应着她的嘶吼,发狂一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简直就像哭闹不休的小孩子一样。
白飞鸿提剑拦住袭来的阴影,心中忽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利刃翻转,剑光如雪,眨眼间已是一十三式挥出,将扑向她的阴影尽数粉碎在剑尖。白飞鸿翩然跃起,躲过了又一道从地下猛地咬向她脚踝的黑影。
不知为何,明明是生死一线之时,她却忽然分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她倒在遍地残尸断肢之中,一边在死气中痛苦挣扎,一边在泥泞中仰起脸来,望向战场的中心。
说来也奇怪,白飞鸿明明连死魔的脸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她那时候的表情。
死魔在哭。
张大了血红的眼睛,用手抓挠着自己,疯了一样大哭着。
血一样的眼泪,大颗大颗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哭得实在太厉害,完全不像一个大魔头,反倒像是一个小孩子。
只有孩子才会那样哭,一点也不顾及形象,也不知道要克制,那样毫不掩饰的放声大哭,毫不顾及旁人,大张着嘴巴嚎啕起来,双手抓得自己满脸满身都是血印子,哭得都要呕吐……却停不下来。
怎么都停不下来。
那时候的白飞鸿就在想,她可真像一个小孩子。
在哭闹到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之前,她绝对不会停下来。
白飞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说实话,直到现在,她也不是很明白。
但是,她却在方才那一瞬间,奇迹一般领悟了一个事实。
――死魔是不应该出生的生命。
她握着青女剑的手骤然收紧了。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杀而挥剑了。
回春诀的灵气,代替了无情道的心法,覆盖在青女剑之上。
剑身不再透着霜雪般的寒意。
春江水暖,惠风和畅,冰雪无声无息地溶解,新草探出嫩生生的芽来,在明丽日色之下透出暖暖的绿,那绿意也染上了柳梢,又随着拂过细柳的春风染绿了一江春水。
磅礴的生机,只一刹那便覆盖了这方死的天地。
――生者的世界容不下死的存在。
剑光一闪而没。
这一次,没有血溅出来。
因为这一剑不是为了杀她,而是为了救她。
――尘归尘,土归土。死者也终将回归死的怀抱。
生机压制了死气,回春之剑度化了死的灾厄。
那新绿的剑意穿过重重死气,只一刹那,便洞穿了死魔的脏腑。
然而,她却没有感到痛楚。
那一剑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感到痛楚。
那一剑也太过温暖,温暖到让她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死魔微微张大了眼睛,就这样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女人的手臂是柔软的,胸怀也是柔软的,这样温柔地环抱着她,几乎要令她想起某些遥远的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