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太过遥远,也太不鲜明,模模糊糊的……最初的记忆。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被什么人这样抱在怀里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她不记得了。
只是模模糊糊地,残留下来了些许印象,没有影像,没有声音,只有某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如今回想起来……对了,他教过她的。
那个词叫做“怀念”。
好怀念。
她在死的拥抱中,忽然这样想。
血的腥味漫上鼻端,如此熟悉的味道,让她感到无比安心。自己的血流了自己一手,暖暖的,黏腻的,缓缓从手中滑落的微妙感触,令胸口微微收紧,让死魔都觉得有些奇怪――她的血居然也是暖的吗?
她靠在女人的怀里,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血很温暖。
女人也很温暖。
趴在柔软的肚子上,趴在温暖的内脏里,挣扎着,却也被包容着……暖暖的,明明很快就会觉得冷了,但是这个时候,被女人这样抱着,她只觉得好暖和。
如此让人安心,如此不愿离去。
只要能被这样抱着就好。
她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
不管挖开多少人的肚子,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东西……就是这个。
“娘――”
白飞鸿听见了一声模糊的呢喃,低下头时,只对上了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然而那双眼睛里的光已然黯淡下去。
死魔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呼吸。
离得这样近,白飞鸿清楚看到,她被衣领挡住的半张脸上布满了交错纵横的伤疤。
若是没有这些伤疤,她也应当是一个很美的人。
然而,在这一刻,那张可怖的脸庞上却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不是魔头,而是孩子的笑脸。
她终于回到了死的怀抱。
白飞鸿收回手,在她撤去抵住死魔后心回春诀的那一瞬间――
怀中的女子,无声无息地崩散。
魔修死后,身躯化作灰烬,一阵风过,便散去了。
劫灰如同一场纷纷落落的骤雪,飘散在黑暗的森林之中。
随着主人的逝去,原本汹涌的死气也沉寂下去,诅咒与怨煞也沉入了死的安宁。一切都沉寂下来,在静谧的落雪之中,白飞鸿抬起头来,迎上了陆迟明的目光。
“死魔原本是不该诞生在世上的。”像是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一样,陆迟明微微摇了摇头,“不是好恶问题。而是……死掉的婴儿,本来就不应该活着出生。”
白飞鸿想起云梦泽曾经说过的话。
死魔是还未出生就已经死去的婴灵。
是大灾之年从生母肚子里爬出来的棺材子。
“死亡”这一概念借由这个本该死去却没有死去的婴孩,被生到了世上。
那就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死亡会破坏生者的世界,生者的世界亦容不下死的存在。生与死是绝对对立的两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容的两种概念。
“让她诞生在这世上的,大概是母爱吧。”陆迟明道,“即使自己死了,也还是希望孩子能活下来――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了。”
祝福变成了诅咒。
爱意变成了祸患。
因为母亲的爱而诞生在世上的孩子,却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永远失去了母亲。
死魔自死亡中诞生,生者的世界于她而言,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对她来说,母亲就是死亡。
所以……
“她终于回家了。”白飞鸿望着纷扬的白雪,轻声道,“这样也好。”
她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的确如此。”
陆迟明也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来,看向密林深处。
“他们应当也找到林长风了,我们进去吧。”
白飞鸿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纷散的大雪,随陆迟明走向密林深处,死魔的行宫。
前世那一次,他们抵达的时候,死魔已经将自己的行宫破坏殆尽了。所以他们什么也没能找到,不管是林长风,还是别的什么人。
但这一次,白飞鸿终于见到了林长风。
他如同沉睡一般,倚靠着墙壁。白飞鸿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苍白而清雅的面庞,眼睛有着柔和的线条,让人觉得他笑的时候,一定温和高雅,而又让人心生亲近。一身月白的长衫下,可以看到清瘦的轮廓,瘦削的腕骨被一双小手紧紧握着,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上面。
“长风师兄……”
少女喃喃着,像是想要唤醒他一样,又像是害怕碰碎他一样,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然而他却没有醒来。
再也不会醒来。
他只是静静的――如同沉睡一般死去了。
第130章 【番外】
【番外】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陆迟明将剑刺入死魔心口的同时,无孔不入的死气也绞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面无表情看着死魔在他面前倒下,在他面前灰飞烟灭。
而后, 他才终于呕出一口血来。
鲜血泼在地上, 污浊的红, 夹杂着血块和内脏碎片。
素来如青山一般沉稳的男人踉跄一步, 以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倒下。
陆迟明看着自己的血, 清清楚楚地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死气依然在他的脏腑之间游走, 腐蚀着所触及到每一条经络, 呼吸间满是血的腥味,每一次心跳都会带来剧烈的痛楚。
陆迟明靠着自己的剑,静静听着血液流失的声音――那样轻,那样冷。
每一次呼吸,都在将他带向死亡。他甚至能清楚感觉到, 死那冰冷的吐息, 正在悄然无声地贴近他的后颈。
而他无计可施。
杀死死魔的那一剑并没有完成,他几乎透支了全部的灵力, 才成功施展出了那一剑。用不完全的剑招对敌本就是极危险的, 对手还是死魔这样的存在……在出剑的同时, 陆迟明就已经受到反噬。
他原本不打算在这里便对上死魔。在他们的计划中,也只是牵制住死魔,带着林长风离开便好。
然而死魔发了狂。
现在想来, 他们赶到之前,最先听见的, 其实是婴儿的哭声。
其后映入眼帘的,才是已经彻底陷入疯狂的女人。
黑衣黑发的女子站在行宫的废墟之上, 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疯狂砸毁自己所能碰到的一切。死气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逸散,蒸腾的黑雾刚一触到本就衰朽的尸骸与枯木,便令其化作一地齑粉。千年来一直从死魔的死气中残存下来的尸骨林,眨眼之间便被破坏了三成。
在看到那副惨状的时候,陆迟明心中便明了――不能再让她活下去了。
现在的死魔,只要走出这片尸骨林,便会将死亡散播在大地之上。
――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她。
――就算代价是他的命。
陆迟明冷静地做出了权衡。
而后,他也付出了代价。
最后的一击,是全然舍身的一击,陆迟明舍弃了一切防御,将全部的修为都凝聚在这一剑上。
最终,他的剑洞穿了死魔的灵府。
而死魔的攻击,也绞碎了他的脏腑。
随行的人都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死去了。
尸骨林又是禁灵领域,就算是外界的援手接到传音想进来救他,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会死在这里。
陆迟明靠着自己的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不应当死在这里。
也知道这样一来父母会有多么失望。
他还没有履行自己的义务,他肩上还背负着整个空桑的夙愿,属于他的葬身之地是东海,而不是区区死魔的尸骨林。
消息传回东海的时候,母亲一定会落泪,而父亲的叹息会多到可以把他整个掩埋起来。
就像小时候那样。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但是――
他想,微笑着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以的话他也不想死在这里,如果他死了,那个重担就会落到阿泽身上。
母亲会受不住的。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儿子。她已经足够恨父亲,也已经足够痛苦了。
他也想让她开心起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可惜,他越是努力,母亲就越是伤心,而父亲看着他的眼神也越发五味杂陈。
至于弟弟……每次他看到自己,总是很生气。
弟弟……阿泽总是为了他生气。
想到自己唯一的弟弟,陆迟明的心中便不由得掠过一声叹息。
他还是太小了。
而且,阿泽太过正直,现在就将东海的担子压在他肩上还是太早了,他撑不起来。
陆迟明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知道,阿泽无法容忍那种活法,正是因为无法容忍,才会年纪轻轻便负气离家,不愿与他们音书往来,也不愿意涉足东海的事务。
这个弟弟,他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了。虽然能通过一些耳目知道阿泽最近又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但是,他不知道弟弟现在长高了多少,长成了什么样子。
要是这次行动前,有顺路去看他一次就好了。
陆迟明苦笑着想。
等阿泽知道他死讯的时候,大概不会哭吧,他那么要强,大抵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闷头生气,好半天都不同旁人说一个字。
数着生命中最后的时间,陆迟明想,他的确不应当死在这里。
可惜――命该如此。
他的运气没有好到生受了这一击还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在静谧的黑暗中,意识一分一分沉入死的泥淖,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时,陆迟明忽然听见了声音。
咔嚓。
那是有人踩断枯枝的足音。
他蓦地张开眼来,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太好了。”来人松了一大口气,伤痕累累的面庞上绽开一抹笑来,“你还没死。”
他记得她的名字。她叫白飞鸿,是昆仑墟不周真人的弟子,灵力虽然很弱,但回春诀的修为很深。是此行随同的医修之一。
陆迟明本以为她已经随着其他人一起死在了死魔的攻击之中,却不料在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却又见到了她。
她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至少陆迟明看得出,她灵力的运转颇为滞涩。死魔方才的一击应当还是伤到了她的内脏,然而她咬紧牙关没有泄露出一丝形迹,迎上他的目光,那张苍白的小脸上还努力挣出一个笑来。
“没事,别担心,我在这。”她驱动回春诀,指尖凝聚起温暖而又微薄的灵气,“我马上就会治好你,你不会有事的,真的,马上就好……别担心,我在这,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虽然这样说,但不管是颤抖的手指还是慌乱的眼神,都在告诉陆迟明截然相反的事实。
最重要的是,她的唇边也有血溢了出来,虽然她很快就偏过头抹去了血珠,还强笑着安慰他“我没事”,陆迟明还是看得出,强行驱使回春诀只会加重她的内伤。
所以他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必了。”他让自己对她微笑,就像往常那样,“我自己的伤势我自己清楚,已经没救了。谢谢你,不过……咳、咳咳……你走罢。别在我身上浪费灵力了。”
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好。
陆迟明想。
至少能有一个人活下来,那就很好了。
死魔的死气再度在他的经脉中流窜起来,痛楚几乎要将骨骼与经脉都烧穿,陆迟明忍耐着,不让自己在白飞鸿面前露出一丝端倪。
而白飞鸿只是静静看着他,像是能看穿他的伪装,直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
他们都知道,陆迟明说的是对的。
死魔的死气何等厉害,一旦入体便开始腐骨蚀心,陆迟明又是剑修,不似医修擅长自救。白飞鸿本就根骨有损,灵力单薄,又受了内伤,以她现在的灵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治好陆迟明。
尸骨林中死气尚未散尽,在他二人身畔徘徊不去,继续拖下去,只是两个人一起死罢了。
就算白飞鸿现在走了,也没有任何人会怪罪她――陆迟明更不会。
白飞鸿却握紧了他的手,像是要对抗某种几乎把她撕裂的恐惧一般,她抓得那么用力,用力到连他已经开始麻木的手指也觉得痛。
“别瞧不起我。”她咬紧牙关,克制着几乎要涌上喉头的颤抖,“我都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样,再看向他的时候,她双目雪亮,目光中已无一丝动摇。
她甚至不再颤抖了。
“放心好了。”她对他笑,“我是不周真人闻人歌的弟子,我会治好你的。”
然后,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她果然治好了他。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陆迟明想起这一幕,依然会感到些许眩晕。
医修之间一直流传着某种秘术。
那是异常精妙而高深的法术,若不是极为熟悉人体、又对灵力操作极为精细的人,绝无可能学会这一式。
为了这秘术不被滥用,医修们将它封存起来,只有极少部分人才知道该怎么运用。
――以命换命,以伤易伤。
而白飞鸿就是用这一式,救下了陆迟明的命。
――这个秘术的本质,就是“对调”。
她将他身上所有的伤病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为什么?”
陆迟明抱着倒下的少女,喃喃。
鲜血源源不绝从白飞鸿身上涌出,她方一张口,便先呕出一口血来。他慌忙去给她擦,然而血却越流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伤势太重,白飞鸿的瞳孔涣散开来,像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过了好久,她才像是终于听见他的问话一样,很轻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终于看向他。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试图对他微笑。染血的唇微微开启,却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几不可查的气声。
陆迟明想过很多种答案。
因为我是医修、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因为我觉得你的命更重要、因为我不想让师父的声名蒙羞、因为……
然而,他唯独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白飞鸿的声音很轻很轻。
落在陆迟明的耳中,却如惊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