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陆迟明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是空桑的少主人,是白帝后裔,是当世剑道第一人……他十岁时便已击退了来袭的妖魔,从兽潮中救出了自己的父母。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保护他人,习惯了为他人排忧解难,习惯了去救济一切可以救济的人。
从来没有人会对他说这句话。
从来没有人用自己的命来救他。
然而在这一刻,却有一个人这么做了,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不想让他死。
陆迟明沉默着,忽然出手连点白飞鸿几处要穴,将她背在自己背上。
他要救她。
他不会让她死。
他背着她,向着尸骨林外走去。
白飞鸿拿走了他的伤口,却无法带走他体内的死气。残余的死气在他的脏腑深处涌动,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痛。
然而他却走得很稳,很稳。
……
……
……
很多年后,陆迟明坐在魔尊的玉座之上,回想起这一夜时,还是无法忘怀那场大雪。
昏暗的天穹之下,不知何时,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
雪落无声,天空是苍白的,雪花也是苍白的。黑暗的森林之中,听不见虫鸣,也听不到鸟语。在死一样的白和死一样的寂静之中,只有踏雪而行的脚步,一声,又一声。
格拉,格拉。
他背着白飞鸿,独自在雪地上行走。
死与冬,本就相伴而生,相依相存。这里是死魔的尸骨林,也是冬日的绝地。在死魔消亡之后,风也渐渐吹起来了,隆冬冰冷的吐息扑在他们的后颈上,让本就艰难的道路变得越发难走起来。
陆迟明听着她的呼吸,听着她的心跳,渐渐微弱下去。
他知道,她正在死去。
虽然她是医修,可以用回春诀修复自身,然而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她的心口贴着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她破败的灵府深处,那一点火苗幽微地跳动着,带来他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暖意。
温暖的,有生机的。
却也是孱弱的,随时都会熄灭的。
那一点点的暖意如同风中之烛,在他的背后明明灭灭。陆迟明想要保护这火光,却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学习过该如何保护他人。
剑修杀人,医修救人,这本就天经地义。
他是陆家三千年一遇的“剑”。
他是在所有人的期望中诞生的,他是天生的剑修,在他的前半生里他只学习过如何杀人――从来没有学过救人。
只要他的剑够快,就能救下那些会被屠戮的无辜之人,所有人对他的期待,也止步于此。
对陆迟明来说,救人与杀人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杀掉一些人,就能救另一些人。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等式。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想救什么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什么当世剑道第一人。
什么最快的剑。
这些现在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剑救不了她。
他救不了她。
陆迟明将白飞鸿往上托了托,他感觉到她的血,一点一点滑过他的手臂,浸透了他的手掌。然后一滴一滴,滴落在白雪之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
黏腻的,冰冷的。
他从来不知道血是这么讨厌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看着一个人慢慢死去的心情。
她在流血,而他无能为力。他什么都救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陆迟明的前半生中,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生命沿着他的双手滑落的感觉,是如此的令人作呕。
他知道她的血快要流尽了。他听着她的呼吸,海潮一样的呼吸,在他的耳边不断不断地回响。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当然知道人快要死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而她也知道。
所以那时候,白飞鸿才会贴着他的耳边,对他说那样的话。
“……陆迟明。”
后来想想,那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放我下来。”
她对他说。
“你一个人的话……还能离开这……到时候再找人来救我吧……在那之前,我不会死的。”
就算他不是医修,他也知道,那不过是善意的谎言。白飞鸿的心性过于温柔了,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不想让人感到负担。她用这样温柔的谎言,想要说服他放下她,自己离开这个黑暗的森林。
至少,如果不背着她的话,他会走得快很多。
可是,他怎么可能那么做?
陆迟明抿唇,又把她往上托了托,免得她从自己的背上滑下,而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再度加快了脚步,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我会把你带出去。”
他这样说。
“我不会让你死。”
走得快了,死气躁动得更加厉害,陆迟明几乎能尝到自己嘴里的腥气,然而他却不声不响,只顾着闷头赶路,如同自我惩罚一般,将体内的痛楚化作了加快的脚步。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想。
他必须把她带出去,他不能让她死,没有任何理由,不是为了报答也不是为了两派的恩怨,就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她在这里放下来。
连想一想那种场面,都不愿意。
然而这森林到底是太大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无穷无尽的道路,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他只知道,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没有说话,白飞鸿也没有说话,但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在他耳边渐渐微弱了下去。
一点一点,微弱了下去。
他越走越快,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条路有这么长吗?
陆迟明一生中,从未走过比那更长的路。他走在大雪中,背后背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她随时都会死,而他除了往前走再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曾经以为,他永远也走不到那条路的尽头。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对了。
后来他终于背着白飞鸿走出了尸骨林,将她交给了闻讯赶来的闻人歌。
再后来,闻人歌祓禊了她体内的死气,治好了她的伤。她醒了过来,再度对他露出了微笑。
“你没事就好。”她笑着对他说,“不过我被先生狠狠训斥了一顿,让我病好之前都不许出门,也不许看书,想一想都快要无聊死了――”
“等你伤好一点,我来同你下棋可好?”
那时,陆迟明看着白飞鸿书桌上的棋盘,这样说道。
“不会耽误你时间吗?”她迟疑起来,“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吧?”
“没有。”他垂下眼,“我父母也要我在这里好好养病,养好之前什么都不许做。我也很无聊。”
“那好吧。”白飞鸿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要是你不嫌弃我棋艺差。”
谁也不知道。
那是陆迟明人生中第一个谎言。
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所说的谎言。
第131章 【番外】(上)
【番外】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
死魔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
她诞生于一千二百年前,人修与妖族第一次激战的战场上。
血流漂橹, 尸骨如山, 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怨恨之中, 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生下了她的孩子。
说是女人并不恰当, 严格说来,那不过是一具早已气绝多时的女尸。
想让孩子生下来。
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无论如何, 都不希望自己可怜的女儿死掉。
……
不过是这般纯粹而又简单的愿望, 每一个怀着爱意孕育子女的母亲都会这么想。是最原始也最本能的爱与冲动。
母爱带来了奇迹。
女子临死前强烈的执念, 让本该死在腹中胎儿,诞生在了世上。
最大的悖论在这一刻诞生了――“死”被人“生”了出来――“死”竟然“活”了下来。
所谓的“情”,所谓的“爱”,到了极致,甚至扭曲了天地的法则伦常。恰如诗中所言, 生者可以死, 死者可以生。
战乱将这里的一切都焚尽了,寸草不生。多少生命陨落在这片古战场上, 它们的怨魂与煞气汇聚起来, 将这里变成了无人能够踏足的死地。
活着的死婴, 吸引了这片焦土之上所有的死气与怨煞。
原本只是概念的“死亡”,因此获得了实际的形体。
在她诞生之前,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天生魔种”。
然而在她诞生的那一刻, 她便是死的具象。
能令众生四大分散,夭丧殒没, 使修行人无法续延慧命的魔种――即为死魔。①
何其荒谬,何其不可思议。
祝福变成了诅咒, 爱意唤来了灾厄。
死去的母亲的愿望,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实现了。
黑暗之中,响起了第一声啼哭。
从那一天起,死魔便降临在这片大地之上。
〈二〉
生存是一件伴随着许多痛楚的事情。
生活是一条注定会失去一切的旅途。
然而,死魔却不知晓何为痛楚,也不知晓何为失去。
她太强大了,强大到几乎没有人能活着走到她的面前。
死是压倒性的,死又是极为迅捷的,无论是谁,无论经历过什么,都是在一瞬间死去的。
死魔将诞生之地变成了绝对的死地,在烧焦的森林之中,死气永远的徘徊着、弥漫着、吞噬着。任何人在踏入这片森林之时,就会开始渐渐死去。
在森林的深处有一座废弃的宫殿,那是某个凡间帝王曾经为自己修建的行宫。岁月流转,沧海桑田,王朝早已不复存在,但宫殿却留存了下来。
死魔将那座行宫据为己有,独自生活在曾经歌舞升平,如今空空荡荡的殿宇之中。
她总是在这里睡觉和玩耍。
作为天生的魔种,作为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了的存在,她并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教养――她出生不久,便吸纳了这古战场上所有的死气与怨煞,一点一点成长起来。
死魔是由死构成的,所以只要还有生命死亡,她便不会死去。
她如同一个漆黑的影子,一个活着的幽灵,徘徊在凄冷的宫殿之中。
没有人能活著抵达死魔的行宫,那些误入的凡人樵夫总是在刚踏入的时候便失去了性命。
即使有千难万险抵达了这里的修真者,也会轻而易举被死魔摘下头颅。
有一次,有一名修士几乎突破了死魔的防线,他的剑只差一分就能擦破死魔的脸庞,却在最后一刻被漆黑的阴影洞穿了脏腑。
鲜血就那样泼在女孩面无表情的脸上。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摸。
黏稠的,腥臭的,猩红的,却也是……温暖的。
那是死魔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暖”。
她看着倒在地上垂死挣扎,痛苦喘息的修士――他的胸腔和腹部都被影子撕开了,热气腾腾的内脏袒露出来,活物一样动作着,仿佛――它们自己就在呼吸一样。
她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怎么也没有办法移开。
女孩慢慢趴下去,下意识伸出手去,把它们扒拉得更开,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躺了进去。
好温暖。
好舒服。
尽管没有学过多少高深的词汇,但是死魔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骼、每一滴血,都在对她诉说着,她想要的就是这个。
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去。
直到再也无法深入。
直到这具躯体完全冷却。
死魔抓着早已冰冷的尸体,露出了些许茫然的神情。
被她的死气侵蚀的尸体,甚至不会腐烂。
她抱着膝盖看了很久很久,直看到那具尸体完全干枯为止。
而后,她的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坏掉了,再去找个新的不就好了吗?
〈三〉
死魔有很多很多玩具。
她喜欢鲜活的,富有生机的东西。
虽然柔软的眼球握在手里不久就会干掉。
虽然温暖的内脏抱在怀里不久就会冷掉。
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这样徒劳的行为。
死魔不知晓何为失去――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无法拥有任何东西。
除了无边无际的天空,除了无止无尽的大地,没有什么能承受死魔的注视。
被她看到就会开始死去,只是触碰也会被夺走生命。死气无休无止地杀死周围的一切生命,掠夺每一丝生机。
生者的世界容不下死的存在。
于是对死魔来说,生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断寻找着――或者该说,制造着从生到死的那一瞬间。
死魔的杀戮引来了更多的死亡――为了杀死她,正道弟子们前仆后继,舍生忘死闯入她的死地,而后尽数葬身在她的死气之中。
她杀的越多,也变得越强。
每一个死在她的领地的生命,都会成为她的死气的一部分。
她没有食用他们。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是吃掉了他们。
死魔渐渐成长起来,一日比一日更强大。
这片弥漫着死气的森林,渐渐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禁地。
所有人都以为,死魔终将成长为最可怕的魔。制服心机深沉的阴魔、超越叛离正道的烦恼魔、战胜生而完成所以不会再成长的天魔,成为新的魔道至尊。
――直到雪盈川出现为止。
那个男人,就像是人类一切邪恶与疯狂的化身。
他第一个击败的,就是自出生起便未尝一败的死魔。
以绝对的碾压。
以绝对的恶意。
死魔自那一天起,知晓了何为痛楚,何为失去,何为……憎恨。
〈四〉
死魔变得更加疯狂,为了杀死雪盈川,她一次又一次离开自己的领地,一次又一次地负伤而归。
死魔所到之地,皆会化作死的地狱。
为了消灭这移动的灾厄,正道修士们打破了过去的禁忌,再度开始袭击她的大本营。
但死魔已经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闯入她领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