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魔。”
他张了张口,念出这个名字。
“你认得我?”阴魔微微挑起眉。
“曾在家师身畔……见过你一面……”
林长风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还年幼,随林雪照一同出门办事,偶然在江中见到了阴魔巫真。彼时阴魔乘着画舫,于绮罗温香中饮酒长歌,与江边的林雪照遥遥相望。
两方无声对峙许久,最终付诸一笑。阴魔端起酒盏,对林雪照遥遥相敬,不待对方回应,便已自斟自饮,掷盏于江,盈盈一拜后,放舟长笑而去。
此时此刻,阴魔注视着他,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恍然。
“原来是林姑娘身边的那个小童子。”
林长风生得很好,显然这给阴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笑起来,有如桃花初绽,夭夭灼灼。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
“您说笑了。”林长风勉强支起身子来,想要驭起回春诀,“像您这样的人,谁见了都很难忘记。”
他说得真心诚意,阴魔也被他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
“那倒未必。”她轻笑出声,“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
话虽如此,阴魔看起来仍是心情不错。她虚虚扶了林长风一把,在他胸前的伤口上轻轻压了一压,不让他真的坐起身来。
“死气还没有祓禊干净。”她温声道,“你这次伤得很重,我也是废了好些修为才救回你,先躺着罢,待我除了剩余的死气你再运功,以免反而损毁了经脉,前功尽弃。”
林长风依言不再挣扎。倒不是他信得过阴魔,而是如今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抗也只不过是徒添苦痛罢了。
也许是看在死魔的面子上,阴魔倒当真没有对他动什么手脚。她的治疗过程,便是让林雪照亲自来看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不消多时,林长风便感觉体内的痛楚好了许多。
他看着阴魔,想起了一些关于四魔的传言。
阴魔巫真,乃是灵山十巫的巫真。自幼便在灵山长大,年纪轻轻,便已得到了“巫真”的封号,自是天资卓绝,远超常人。作为昔日以乐舞沟通天地的大巫,她于祓禊净化一道自是修为高深。随着灵气流转,他感到时刻腐蚀着五脏六腑的死气渐渐抽离了他的躯体。
失血过多的眩晕令林长风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他下意识看向门口。
宫殿的木门年久失修,又经了先前死魔与天魔那一役,已是合不拢了。于破旧门扉的缝隙中,林长风看见死魔,她静静地站在阴影中,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幽暗的天穹,任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什么也没想。
林长风想。
但他还是看了下去,静静的。
也许是因为他想看看她在看些什么。
尸骨林是寸草不生的死地,荒凉到了极致,除了黑压压的天和黑压压的枯木之外,便只有尸体。
没有什么好看的。
一千二百年来,都呆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她一直在看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看得到她,她看着这片什么也没有的死地,一直一直,就这么看了下去。
“在看她?”
阴魔轻笑,像是想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她忽然一合掌,面上浮现出些许少女的情态。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死魔这么在意一个人呢。”
她看着他,兴致盎然地说了下去。
“你知道吗?她来找我的时候都要急哭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对我说我要不来就杀了我,按理来说我应该生气才是,可是看到她那么可爱的表情,我就没法放着不管了……你真应该看看她那时候的表情,这么多年了,我也是第一次见。”
闻言,林长风的目光转向她:“您认识她很久了?”
“很多年了。”
阴魔细细将他身上最后一处伤口缝补好,凑过去咬断了丝线,明眸皓齿,当真是如画一般。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看着他,弯弯如两弯月牙。
“好了。”她最后摸了一下他的伤口,笑道,“这个伤比她那个时候受的伤还轻呢……她居然对你手下留情了。”
林长风一怔。
“你说她以前受过很重的伤……”
他想起了一些事。
当死魔扑在他怀里抱住他的时候,他偶然看到的东西。
一些不应该出现在四魔之一的死魔身上的东西。
除了下半张脸上交错纵横的伤疤,在她的衣领深处,在她因为抱得太用力而滑下的衣袖之下……还有更多的伤疤。
深深浅浅的伤疤,在惨白的肌肤上交错纵横,有些地方像老树根一样虬结盘曲,有些地方又薄得发白,可以隐约看到其下森森的骨头。那些伤疤撕裂了皮肉,截断了骨骼经络的走向,仿佛曾经将她的四肢――不,将她整个人都撕得四分五裂。
简直就像是将一个被弄得七零八落的布娃娃重新缝合起来。
缝……
林长风忽然看着自己被缝好的手臂。
“……”
同样的缝合痕迹。同样横贯过整条手臂的伤口。
这些伤疤的样子,蓦地重叠起来。
他骤然觉得喉间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阴魔似乎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露出了愉快的神色。
“那一次她的四肢全都被砍掉了,我废了好些力气才缝起来。真怀念,她那次哭得好厉害啊,我好几次都险些缝歪了。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林长风喉头上下滚动,好半天才发出了一个嘶哑的短音。
“……谁?”
那可是死魔。
他想。
是天生的魔种,是行走在人世的灾厄,是制造了这片死地夺走了无数生命的魔头,修真界一千二百年来都拿她无可奈何的死魔……究竟什么人,可以把她凌・虐到如此地步?
几乎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一个名字就跃然于他的脑海。
“是尊上。”阴魔说。
是雪盈川。
只能是他,也只会是他。
“那时候死魔可真是凄惨。”阴魔饶有兴致地说了下去,“整个行宫里都是她的血,泼得到处都是。我找了半天才找齐了她的手脚,给她缝回去的。尊上什么都好,就是太坏心眼了。把人击败了还不够,硬是玩够了才来寻我,要我把她缝起来。她也是倔,还有一只手没缝好就要去杀尊上,结果被他一剑钉在地上,怎么爬也爬不起来。然后她就哭了,我从来没见过她哭得那么伤心的样子。”
“……”
林长风怔怔地看着阴魔,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能笑,还能露出那种好像很有趣似的神色。
他不由得问,你就什么都没有做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是噩梦里的呓语。
“怎么会?”
阴魔听清了他的话语,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她失笑,像是为他的问话感到天真一样,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
“她哭得实在太可爱了,所以我就和尊上一起玩了她。”
玩了……什么?
林长风只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被重锤击中,蓦地眩晕起来。
她说了什么?
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就连阴魔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然而,那些可怕的字句,却还是随着阴魔含笑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
“那一次我们玩了七天七夜来着,把她玩了个透。”
“她一开始还会哭呢,一边哭一边喊娘亲,还想要往那些被她开膛破肚的尸体那里爬,大概是想要钻回肚子里吧,结果每次都被尊上拖着脚抓回来。”
“后来她就爬不动了,也不哭了。只是死死瞪着我们,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杀了你’‘杀了你们’‘杀了你’‘杀了’‘杀了’‘杀了’……好像除了这一句话什么也不会说了。”
“她那时候的眼神,真的很美。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看看,简直就像要烧起来一样呢。”
“你脸色好白,很难受吗?要不要吃点药?”
阴魔担忧似的说着,向他伸出手来。
在那只手就要碰到他的一瞬间。
林长风吐了出来。
他吐得那么厉害,简直就像是要将五脏六腑整个呕出去,他本来就没有吃多少东西,在将能吐的全部吐出来之后,呕出的已经不只是酸水,还有血液。
他吐得浑身颤抖,回过神来时,视野已是一片模糊。
“……为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像是看着另一种生物。
“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能……笑着说出来?”
为什么有人能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有人做了这种事之后还能理所当然笑着告诉另一个人?
“她是个人――是和你一样的――”他的声音激动而又混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哪怕是杀了她都可以理解。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一个人究竟为什么可以这样对待另一个人?
折磨她,凌、辱她,将她反反复复的摧毁又重塑……然后,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前,笑着将这一切说出来。好像这些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这不过是一个笑话。好像……只是为了好玩。
他不明白。
他无法理解。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面前分崩离析,过往的理念在这一刻支离破碎,莫大的眩晕压倒了他,林长风只觉得,一切都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太奇怪了。
他想。
这太奇怪了。
“要说为什么……”
阴魔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盈盈一笑。
“你这个问题好奇怪――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
哑口无言。
完完全全的,哑口无言。
此时此刻,林长风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魔”。
〈十四〉
阴魔离开之后,林长风依然坐在那里。
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也不动。
死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来。她走路时总是没有声音的,此刻也是一样。她就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停在林长风三步之外,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
林长风没有动,她便也没有动。
一时之间,只有死一样的寂静,横亘在二人之间。
而后,她忽然被抱住了。
紧紧的、紧紧的。男人的手臂深深地扣进肋骨里面去,几乎要把她整个揉碎在自己骨头里,那个拥抱用力到让人无法呼吸,紧得让她都觉得痛了。
好痛啊。
她茫然地想,几乎都要生气起来了。
死魔不喜欢痛,也不喜欢束缚,不喜欢一切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有推开男人的手臂。
正当她为此感到困惑的时候,有温热的水滴,忽然落在她的脸上。
一滴,又一滴。
像是雨水,却又不是雨水。
她抬起手来,在男人的脸上摸到了满手的眼泪。
他在哭。
虽然没有声音,却哭得很厉害。
“怎么了?”
她摸摸他的脸,声音也轻了起来。她稍稍仰起脸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想要在上面搜寻到不存在的伤口。
“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男人摇头,又摇头。
而后,无声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被扣在他的怀抱中,脸颊紧贴着他的心口,下面就是跳动的心脏,她可以听见男人胸腔中激烈的心跳,如此凌乱,却又如此清晰。她听了一会儿,慢慢地将手掌也贴了上去。
明明是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挖出来的东西罢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听着,她就什么也不想做了。
真没办法。
死魔想。
一定是伤口太痛了。再给他抱一会儿好了。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就把他推开。
但是,好温暖啊。
她稍稍前倾身子,偎依进这个怀抱中。
为什么这么暖呢?
她想不明白,所以便不再想了。
手臂无声地垂下来,慢慢地、慢慢地环抱住了这个抱着她的男人。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很清楚的。
――她想在这个怀抱里再多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十五〉
她不会懂得,也无法懂得。
林长风想。
他不是为自己而哭。
那是为她流下的眼泪。
多可笑啊。
他这样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堂堂琅质楦蟮拇笫π郑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七岁之时便能七步成诗……但这一刻,他却连一个合适的字眼都找不出来。
多么无能,多么无力。
他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孩子一样。
不该是这样的。
他茫然地想。
不应该是这样的。
像她这样的孩子,应该正常的出生,正常的长大,有一对爱她的父母,把她好好的抚养长大,告诉她什么能做,什么不可以做。
不该是这样的。
她这样的小姑娘,应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算有苦恼也是第二天醒来就能忘记的事,就算伤心难过也应该是因为和同伴吵嘴打架或者输了哪一场比试而不甘心。
她这样的小姑娘,应当像他的师妹们那样,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为哪本书更好看,哪个朋友和另一个朋友更亲密,今天喜欢谁明天讨厌谁,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但是很快就忘记了,又高高兴兴地混到一起去,商量着有空要去哪里玩。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不应当是这样的。
“怎么了?”
他听见她问他。
“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瞧。
她还是不懂得。
直到这一刻,她也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
他无法让她懂得。
甚至庆幸于她的不懂得。
她不懂得,只是想要杀了他们。
她若是懂得……
林长风将这个孩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会活不下去的。
就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