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魔得了糖就不再生气了。她闷闷地松开琴弦,含着那块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今天的糖也少了两分滋味。
林长风收起琴,在焦尾的遮掩下,看着自己犹在发颤的手指。
他的日子大抵也不多了。
不过,这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笑着想。
“奇怪……”
死魔含着糖,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什么?”他以为死魔是在说他的琴,心神微微一凝。
“糖。糖的味道不一样。”
死魔把糖块从左边转到右边,声音越发含混。
“我之前也去外面吃过糖,和你的糖不一样。搞不懂……是哪里不一样?”
林长风扣着琴弦的手顿住了。
“……是糖不一样。”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是这样啊。”死魔微微张大了眼睛,便也不再纠结这件事。
林长风的手却久久停在那里,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扶着琴,有些茫然地想。
以后,还会有谁给她一块糖吗?
不会。
还会有谁陪着她、同她说话吗?
不会。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他教会了这个孩子,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爱,什么是温柔……然而当他死去的那一刻,这一切都会随他而去。
对他来说,死魔不过是回到了如过去一般的日子。
但是对死魔来说,她真的还回得去吗?
一切还会和过去一样。
一切都会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将永远将她留在这个世上――这个除了敌意与拒绝之外,什么也不存在的生者世界。
林长风忽然伸出手去,抱住了死魔。
“怎么了?”
死魔懵懵懂懂地任他抱着,问道。
林长风摇了摇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手贴着她的后心,她毫无防备,全心依赖而又眷恋地偎依着他。
只要从这里……
只要一下……
他的手停在她的后心,许久都没有移开。
林长风能年纪轻轻就成为琅质楦竽诙ǖ募坛腥耍自然不只是因为他人缘很好。
他虽然不擅长战斗,但在修道一途上,也是天赋卓绝之人。
这样长久的相处,已经足够让他想到――怎么才能杀掉“死”。
梦总是要醒的。
他不在了以后,她要怎么办?
她已经知道了糖的滋味,却不会再遇到一个愿意给她糖的人。
与其那般,不如现在……
然而……
林长风的手动了动,最终只是向上抬了抬,形成了一个环抱的姿势。
他的眼前闪过许多双眼睛。
死去的书阁弟子的眼睛。
未曾谋面却死在死魔手中的人们的眼睛。
鹿鸣含泪的眼睛。
师父冰冷的眼睛。
一双又一双,失望、责难、怨恨、愤怒、悲伤的眼睛。
那么多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
最后出现的,是死魔的眼睛。
――为什么不杀了她?
――为什么不杀了我?
林长风闭上了眼。
对不起。
他无声道。
我做不到。
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下不了手。
明晰了这一点的瞬间,林长风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很轻,很美,如同上好的琉璃破碎一地的脆响。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道心碎裂的声响。
琅质楦罅殖し纾于此失道。
而后,无所不在的死气终于越过了最后的阻拦,顷刻之间,侵入了遍布裂纹的灵府。
〈十九〉
死魔要离开的那天清晨,林长风从断断续续的昏睡中醒来。
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昏暗。
在触觉之后,又是视觉吗?
他平静地想。
模模糊糊的,林长风心中有种奇异的直觉――应当就是今日了。
他吃力地靠着墙壁,静静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吗?”
他问死魔。
“下了一晚上。”
死魔点了点头,坐在他身旁,有些不高兴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我数了一万零三滴雨,你都没醒……”她小声抱怨,“你睡了好久。”
“对不起。”
林长风对她笑笑,摸索着伸出手去,死魔凑过去,被他摸摸头,就很高兴地弯起眼来。林长风虽然看不到,但他也能感觉到她的好心情,最近他能感觉到她的情绪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说不准。
但至少现在,他为她露出了微笑。
“不过,下雨吗……”
他稍稍侧过头,语气有些遗憾。
“要是晴天就好了。”
至少,死去的时候,他希望可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二十〉
死魔忽然觉得很想哭。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要哭的理由,眼泪却不听话地涌了出来,让她的双眼一下子模糊起来。
她连忙用手背去抹,心里生出些许气恼来。
真讨厌。
她想。
这样我不就看不清他的脸了吗?
然而,眼泪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不管她怎么命令,都不肯停下来。
一只手拦住了她气急败坏的动作,这样无力的手掌,换在平日她只要一下就可以削掉,但死魔却停下了动作,任由那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拿开了她的手,又细细地为她拭去泪珠。
“你啊……”
他叹了口气,复又微笑起来了。
“别再哭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没过多久,林长风就像很累一样睡去了。
死魔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她要送给他不会凋谢的花。
虽然没有办法让他看到晴天,但是至少,这一次他醒来之后,她要让他看到比晴天更好的东西。
那就是不会凋谢的花。
她想,他们会一起看。
到那时候,他会对她说什么呢?
第134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修)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最终, 白飞鸿一行人将林长风的遗体带回了琅质楦蟆
林雪照在琅质楦笾兴胤相迎,她应当是在他们回程之前便已得知了消息,此时她虽然面色平静, 看似一如平日, 却仍看得出眼角微红。
“有劳了。”
到底是琅质楦蟮母笾, 到了这种时候, 林雪照依然不肯失了礼数。她冲着众人深深弯腰,几名小辈忙避开她的礼, 陆迟明上前一步, 搀住林雪照, 不肯让她将这一礼行完。
“林阁主莫要行此大礼。”他语气恳切,“未能救出林兄,我等有负所托,本就愧疚难当,更当不起您一礼。还请莫要如此作为, 着实是折煞我等。”
“不。”林雪照摇了摇头, 仍是弯下腰去,“对手乃是死魔, 未能救出长风也是理所应当。你们愿意来助我书阁一臂之力, 我已铭感于心。更何况, 各位诛杀了死魔,为长风与我书阁弟子报了仇,更是不远万里带回了长风的遗骨, 让他落叶归根……无论如何,这一礼都是诸位当受的。”
此言一出, 便是陆迟明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只好侧过身去, 坚持只受林雪照半礼。
一礼之后,林宝婺无言地向前来,她与鹿鸣皆是一身素衣,扶着林长风的棺木,无声地停在了林雪照面前。
“娘。”林大小姐红着眼眶,深深低下头去,“是我无能。”
“莫要在长风面前说这种话。”林雪照哑着嗓音开口,她撑起身体,艰难地扣住了眼前的棺木,“让他听见了,又要训你。你也知道你堂兄的性子,最是听不得这种话。”
林宝婺眼眶一红,猛地低下头去,不让自己的哽咽泄露出来。
林雪照在两名弟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抬头向棺木中望去。
斯人已逝,音容犹在。
看清那张安详得如同睡去的容颜后,饶是这位久经风霜的一派之长,也不由得佝偻了脊背,扶棺的手微微颤抖,她虽是极力克制了,却还是在看清棺中人的面前阖了眼,侧过头去。
白飞鸿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没有看到沿着林雪照面庞滑下的泪。
“回来了。”
林雪照像是欢迎一个久久未归的游子一般,轻轻拍抚着爱徒的身躯。
“回来了就好。”
几缕白发滑落在她憔悴的面颊旁,这一刻,素来要强刚硬的琅质楦罅指笾鳎看起来竟似凭空老了十岁。
然而林雪照终究是林雪照,她很快便压制住自己的悲恸,冲几人点了点头。
“有劳各位自尸骨林中带回长风,我书阁上下不胜感激……”
林雪照的手紧扣着轮椅,微微颤抖。但多年的修养,让她仍维持着体面。
“长风,请各位……不。”她觉察了自己的失言,改唤了另一名弟子,“明朱,请各位道友去客房,招待大家好生休息。我精力不济,就不送了。”
在林雪照左手边扶着她的弟子微微颔首,她便看向自己的女儿。
“宝婺,你留下来。”
林宝婺沉默着。
她一动也没有动。
眼见着林家母女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其余人纷纷识趣离开。
白飞鸿行出几步远,不由得回过头去,只看见林宝婺的脊背,绷得笔直,却因此更显单薄。太阿剑负在她的背后,在昏暗的天色中也黯淡了它的光辉。
“在看什么?”
一道男声问她。
白飞鸿以为是云梦泽,便也顺口回答了:“林阁主应当会让林宝婺继承琅质楦蟆!
“可她不适合,对吗?”
白飞鸿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道,林雪照身体不佳,未必能再撑多久,琅质楦笫去了林长风这位众望所归的继承人,自然需要人来补上。林宝婺是阁主唯一的女儿,又在修道一事上颇有天分,在阁中也算有人望,于情于理,都应当是她来接下这副担子。
但她也知道,林宝婺并不适合琅质楦蟆
剑修的路,与儒修的道,可谓是背道而驰。而这之中,诛邪剑意的心法,又与琅质楦蟀容并济的立派宗旨完全无法并存。
若是接下了琅指笾髦位,白飞鸿可以肯定,林宝婺一生于剑修之道,都不会有所寸进。
像是看透了她所思所想,那男子轻笑起来。
“有些事是没得选的。”他的声音淡然得近乎漠然,“既是轮到她了,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林姑娘心中想必也已有所觉悟,无需为她伤感。”
云梦泽不会说这种话。
白飞鸿转过脸去,这才发觉说话的人原是陆迟明。
她骤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方才生硬地开了口。
“谈什么‘无需’不‘无需’。”她的眼神也变得冰冷,“你不是林宝婺,也不是我。有没有觉悟,是不是需要,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有判断。”
“是我冒犯了。”陆迟明见她神色,便明了自己说错了话,“无论如何,我并没有那种意思,抱歉。”
“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就不要道歉。”白飞鸿仍是冷冷的看着他,“顺应别人的期望去做事是你的习惯,但我不需要。”
陆迟明苦笑:“我又惹你生气了,对吗?”
“……没有。”
白飞鸿简短地应了一句,便想越过陆迟明。
她没有在生陆迟明的气,甚至也没有生自己的气。
只是为“习惯”的力量,感到无可奈何罢了。
多么可笑。
她淡淡的想。
明明经了那么多事,明明过了那么多年,一旦他用过去的态度对她,她也习惯性地用同样的态度回话。
明明什么都不一样了。
然而,她想要越过陆迟明的动作却被拦住了。
她侧目看他,却见陆迟明也露出了一点怔忪的模样,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拦住她。
在她的视线中,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手臂来。
“白姑娘无需如此戒备,陆某不日便会返回东海。”他对她笑笑,“以及,我们先前的约定,一直有效。”
白飞鸿的手下意识摁在青女剑上。
陆迟明所说的约定――自然是在前往尸骨林的路上,他曾经向她许下的诺言。
只要她前往东海,他便会带她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会给她杀了他的机会。
“我会去的。”她冷冷道。
如果是现在的陆迟明――
“你未必没有胜算。”
青女剑的剑灵在白飞鸿的识海中开口了。也许是吸取了过往的教训,又或许是受无情道心法的影响,她在白飞鸿这里格外寡言。
然而此刻,白飞鸿心中的杀意也激起了剑灵的杀性,青女活跃起来,在她的识海之中循循善诱。
“天生剑骨确实难得,但无情道足以弥补资质上的差距。你只要修到第二重境界,你的胜算便会从一成增加到五成。”
“若是修到第三重境界呢?”白飞鸿忽然问。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希夷对白飞鸿的教导,只到第二重境界为止。
至今为止,能修成第二重境界的人都是凤毛麟角,至于所谓的第三重境界更是无迹可寻,在希夷沉睡之后,无论白飞鸿如何寻找,也找不到关于无情道第三重境界的任何记载。
有时白飞鸿甚至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样一重境界存在。
青女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若是修到了第三重境界,就会不再是你。”
“什么意思?”白飞鸿心神一凝。
“等你修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青女的声音渐渐隐没,“不过,你想杀他,还是在第二重境界之时就杀了他为好。到了第三重境界,杀不杀他,对你而言便已没有任何意义。”
之后,青女剑的剑灵便沉入识海之中,再也不肯开口。
白飞鸿沉默下来。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花非花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你会后悔的。
友人笃定的言语,同青女剑的话音交织在一起,渐渐在白飞鸿心头落下了一层阴霾。
――我不会后悔。
她扣着剑,想。
――只要我想守护的人可以得救,无论要我变成什么样,我也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