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弃似的想。
什么都无所谓了。
林长风有许多许多的道理,读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书,他曾经与无数修士高谈阔论,清谈雄辩,也曾经与两千子弟讲经而分毫不露怯色,他回答过数也数不清的刁钻问题,驳倒过无数的诡辩……然而这一刻,对着怀中的死魔,他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言辞。
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任何道理都如此无力。
无法解决问题。也无法改变景况。
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能这样抱着她,默默流泪。
林长风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十六〉
从那之后,林长风与死魔的关系便缓和了下来。
死魔像是从这件事里知道了人有多么脆弱,又像是知道了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便会冰凉下去。所以,虽然每次她偎依在他怀里的时候,还是会时常摩挲着那些残留在他躯体之上的伤疤,望着那些缝合起来的痕迹出神,她的指尖总是不由自主地沿着曾经的伤口游走,想要再度撕开它们,看肢体断裂,看鲜血横流似的……林长风可以清晰地从她眼中读到这些渴望。
嗜血的,天真的,无法克制的渴望。
他知道,那些不是习惯,而是死魔的本能。
然而,她终究是没有再对他出手。
每一次,指甲都已经陷进肉里,刺破了肌肤,只差一点就要挖开伤口的时候……死魔总会停下来。就像她的渴望不由自主一般,她的停顿也不由自主。
而这让她困惑。困惑到了一个程度,就会变成困扰。
所以每到这时,林长风都会握住她的手。
“要吃糖吗?”
“要听琴吗?”
“想听故事吗?”
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师弟师妹们一样,握着她的手,耐心地询问着她的想法。他看着她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庞,从些微的表情变化中寻找着那些连她自己也不很明白的念头。而后,为她实现。
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死魔知晓了甜的滋味,知晓了什么是音乐,也知晓了什么是……温柔。
第一次,她不需要剖开任何人的肚子,就能够得到温暖的拥抱。
第一次,她会被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像安慰一个噩梦中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哄她睡觉。
第一次,有人这样长久地陪在她身边,他不想杀她,她也不想杀他。
……
在这样的日子里,林长风的面色日复一日的苍白,他变得沉默,却也变得温柔。
在他开始咳血的那天,他忽然决定,要教死魔写自己的名字。
只是莫名生出的念头。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在尸骨林中,唯有时间是最无用的东西,他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做了。
“林长风”
他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指着它们告诉死魔,那就是他的名字。
“林、长、风。”
死魔慢慢地念着,一开始还有些生疏,而后便熟练起来了。她从纸上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三个字,像是想要将这简单的音节同眼前这个人对上号一样,在唇间来回呢喃着。
“林长风,林长风――”
她的尾音渐渐拖得很长,倒像是小孩子嚼着糖,不舍得那样快咽下去,所以反反复复地含来含去,想要将这甜味留得更长一点。
“对,林长风。”他微笑着指指自己,又指指纸上这三个字。
死魔低下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将它们印在脑子里一样。林长风看着不由得摇摇头,哑然失笑。
“来,笔是这样握的。”他将毛笔塞进她的手里,一点一点纠正着她拿笔的姿势,“然后,这样写。”
饱蘸了浓墨的笔锋落在宣纸上,画出突兀的一笔。歪歪扭扭,全不像样。
林长风却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模样,还是握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写这三个字。
出人意料的是,死魔学得很快,一开始落在纸上还是鬼画符,废了三四张宣纸之后,就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换到第七张纸时,林长风已经可以放开她的手,站在一边,看她写出与他别无二致的字样来。
“林长风。”她指着自己写下的这三个字,开心地念着他的名字,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他,微微发亮。
他在那双眼中,只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他下意识错开眼,去拿她压在手掌下面的纸张。先前死魔练字时弄脏了手,在素色的宣纸上留下了淡淡的墨手印,倒像是错落的花瓣。林长风看了一会儿,才开口称赞了她。
“对。你写得很好。”
林长风将那张纸叠好,收到一旁。抬起眼来,就看到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他再度哑然失笑,只好从芥子里拿出糖块,喂了她一块。
“这是奖励。”
“奖励……”
死魔含着糖,微微张大了眼睛,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腮帮微微鼓起一块,糖块从左边转到右边,一点一点变小,她恋恋不舍地含着糖,怕张了嘴甜味就会散掉一样,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
“我喜欢这个。”
“嗯。”
林长风微笑着看她,又从袖中变出一块糖块来,在死魔眼前轻轻晃了晃。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来教你怎么写,学会了就再奖励你一块糖,好不好?”
死魔含着糖,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指指他。
“林长风。”
她又反手指指自己。
“妖女。”
“幺女?”林长风一怔,而后反应过来,“你是说……妖女?”
死魔点了点头。
“这可不是一个名字。”林长风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可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死魔看着他,眼神澄澈,“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林长风?”
“……”
林长风沉默良久,微微苦笑起来。
“不,这不是你的名字。”
“那就没有了。”死魔干脆道。
……她甚至没有名字。
林长风这才恍然――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在出生之前,母亲便已经死去了。在那之后遇到的人,也都不会想到要给死魔起一个名字。
“那你想要名字吗?”林长风看着她,温声问道,“想要的话,我来帮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那种事,无所谓吧?”
死魔歪了歪头,语气有些困惑。
“名字是很重要的。”林长风语气依然温和,却并不退让。
死魔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好吧。”她的语气百无聊赖,眼睛却一直看着林长风,“那你给我起个名字好了。”
林长风想了很多很多个名字。
最后,他为她起了一个充满祝福,带着爱意的好名字。
那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好听的名字。
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名字。
〈十七〉
闲下来的时候,林长风也会抚琴。
死魔的行宫中没有别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游戏的玩意儿,比起坐在那里发呆,林长风更喜欢抚琴。
更何况,他弹琴的时候,死魔总是会来听。比起让她出去游荡,再带着不知是谁的血回来,他更愿意坐在这里,为她抚琴,同她说些闲话。
他自知无法阻止死魔杀生,那么,他便希望可以留住她。
至少,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安静而又乖巧的孩子。
琴音如同细密而又温柔的罗网,网住了迷惘的飞蛾。
林长风所持之琴,乃是名琴焦尾。他曾经指着琴尾的焦痕,同死魔讲述这张名琴的种种传说。
他是带惯了小孩子的,是以格外擅长讲故事,那些神话传说由他娓娓道来,便格外引人入胜。死魔一开始只是随便听听,不知不觉间,已经双手撑着下巴,趴在他的琴上,听他一边抚琴,一边讲述那些过去的故事。
死魔不懂音律,不知是非。但是,她很清楚两件事。
林长风的琴很好听。他讲的故事也很好听。
她想呆在他的身边,多呆一会儿,再多呆一会儿。
有时她听着听着就困了,也不会去别的地方,只是趴在他的膝上,枕着琴声,静静地睡着。
她睡觉的样子总是过于安静了。
林长风伸手拨开她脸颊上的发丝,凝视着这张苍白的脸。
他的手指落在那些交错纵横的伤口上,轻轻地抚摸着。
如果没有这些伤疤,她应当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是那种不管在哪个宗门,都会有一大堆追求者的小姑娘。
可惜,没有如果。
越是相处,林长风便越是明白――死魔是无可救药的。
所谓的“无可救药”,不只是精神方面,更重要的是,她的本质。
她就是死的概念本身。
她生来不需要饮食,不需要修炼,她就是死,死就是她。
换而言之,她只需要“死亡”本身。
他甚至无法对她说,不要杀人。
多么可笑,如此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四个字,他却对她说不出口。
不杀人,死魔便无法存在。
她是由死所构成的,若是没有死,便也没有她。
死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
若是要她不要杀人,就好像要她不要呼吸一样。
死魔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一个错误。
死亡会掠夺与结束生。
生者的世界亦容不下死的存在。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结束这个错误。
林长风的手指落在死魔的脖颈上,缓缓地摩挲。
只有一个方法。
他想。
“……”
可以的话,他想带她逃走。离开尸骨林,也离开琅质楦螅随便逃到哪个地方,隐姓埋名,就好像他不是琅质楦蟮拇蟮茏樱她也不是四魔之一的女魔头。
随便逃去哪里都好,总会有一个地方,他们可以一起生存下去,就像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凡间男女一样。让一切重新开始,在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
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白日梦。
生与死,绝对无法相容,绝对无法并存。
只要死魔活着,她的死气便会源源不绝地侵蚀着这方生者世界。
只要生者的世界依然存续,它便会继续拒绝死的存在。
没有如果,也不会有如果。
这里和外面,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管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就算抛下一切带她离开,他们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
所以,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白日梦。
“唔……”似乎是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吧,死魔揉着眼睛,慢慢坐了起来,“不弹了吗?”
她问他。
林长风看着她,微微地笑了。
“只是做了个梦。”他轻声说。
“你也睡着了吗?”死魔问他。
“也可以这么说。”他对她笑笑。
死魔歪着头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来,把他拉下来,摁着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大腿上。
“那我也给你靠一会儿。”她小声对他说,“不过只能靠一会儿。”
小孩子总是善于模仿,她先前困了就会趴在他的大腿上或者肚子上睡觉,现在大概是觉得他也和自己一样。纤细又苍白的手指伸出来,学着他之前的动作拨开他的头发,在他的脸颊上来回画圈,又戳又点,与其说是在哄他睡觉,不如说只是自己想玩罢了。
林长风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拉过死魔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那就……稍微睡一会儿。”他轻声道,“一会儿就陪你玩。”
“嗯。”
死魔的声音很高兴。就算盖住了眼睛,林长风仿佛也能看到她此刻的笑意。
他多想看她一直这样笑下去。
即使明知道没有什么“如果”,他还是期盼着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所以才说是白日梦。
他自嘲似的想。
〈十八〉
白日梦结束得比他想的更快。
林长风不动声色地将染血的手帕折好,收入芥子之中。
咳血来得越来越频繁,失去意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他就是医修,自然很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回春诀修复身体的速度,已经追不上死气侵蚀的速度了。
原本还能支撑更久。但先前那次重伤,令他元气大伤。虽然保住了命,但内里已经差不多被掏空了,自然无法再像过去那般,抵御此地无孔不入的死气。
他张开双臂,接住了扑进他怀中的死魔。
“来弹琴吧。”她仰着脸看他,“我想吃糖。”
林长风咽下了胸腔中翻涌的血气,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他说。
他照旧地为她抚琴,好像一切都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死魔偎依在他怀里,乖巧地听着,手里捧着他给的糖块,一小块一小块抿在嘴里,珍惜而又仔细地吃着。
不杀人的时候,她就只是个再乖巧不过的孩子罢了。
弹到一处指法复杂的旋律时,林长风的手指忽然颤了颤,错了一个音。
余音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林长风却久久没有拨弄琴弦,奏起下一段旋律。
他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手指。
很快,他就要无法抚琴了。
死魔只要存在,就会侵蚀周围的一切。
只要还在她的身边,他的身体便会每况愈下。而如今,他已经开始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了。
五感之中,最先丧失的是触觉吗?
林长风轻轻捻着手指,然而无论他如何动作,僵硬的手指都是麻木无知觉的。
“怎么不弹了?”死魔睁开眼睛,眼神里是纯然的困惑。
“只是想换首曲子。”
林长风对她微笑,将手指压上琴弦,再度弹奏起来。原本流畅的琴音渐渐显得滞涩,却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死魔听不太明白,却觉得这琴音有哪里让她说不出的难过,于是她猛地抬起手来,一把抓住了琴弦。
“不要弹了。”她收拢了手指,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不许弹了。”
“……好。”
林长风微微的笑着,语气近乎纵容,他又拿了一块糖出来,轻轻放进她的嘴里。